何 盈
(昆明冶金高等專科學校 外語學院,云南 昆明 650033)
隱喻作為一種古老的、應用廣泛的修辭,滲透在人們的思維方式、語言表達與行為活動中,藝術創作也不例外。在對生活有著再現與表現功能的電影藝術中,隱喻得到人們有意識的運用,甚至如皮·保·帕索里尼所言,電影是靠隱喻生存的。盡管帕索里尼原意指的乃是“詩電影”,但是這一論斷對于其他類型的電影也是適用的。在攬獲了第89屆奧斯卡最佳影片的《月光男孩》(Moonlight
,2016)中,盡管電影的情節并不復雜,導演巴里·詹金斯所要表達的主旨和情感卻是幽深復雜,并且關系到政治、社會乃至文化生態等問題的,在電影中,畫面組接方式、人物的語言等,不乏深層意涵,體現著詹金斯對于隱喻藝術的把握。在電影現實主義理論中,電影被認為是世界之窗與生活之鏡,即電影是一門能夠創造高度接近現實的世界,記錄人類的日常生活經驗,使觀眾產生身臨其境之感的藝術。《月光男孩》正是如此,電影根據話劇《月光下憂郁的黑人男孩》改編而成,話劇本身就可以視作是作者,即同為同性戀者的塔瑞爾·麥卡尼的自傳,在被詹金斯搬上大銀幕的過程中,詹金斯又加入了大量的個人經歷。可以說,《月光男孩》是一次對美國當代底層少數族裔生存狀況的真實寫照,不少觀眾(尤其是美國非裔觀眾)表示在奇倫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但電影的功能絕不僅僅是記錄。人們注意到,電影有著主觀“造夢”的特點,它的表意機制實際上與人的腦內意識具有某種同構性。而在克里斯蒂安·麥茨的《電影:語言還是言語》提出了電影符號學以后,西方電影理論就開始了向“語言學”的轉向,而隱喻也就進入了電影理論的研究之中。除了客觀的、可以直接納入畫面的生活經歷、生活條件以外,還有種種抽象的、委婉的心理內容是需要采用以此物喻彼物的手法來表達的。觀眾可以在電影中完成對影像的主動認知與識別,甚至在“鏡式文本”之中投射與自己有關的抽象記憶和思維。“電影銀幕,對于人類來說,正是代替了被打碎的鏡像,使主體重新進入幻覺化、想象化的視覺世界中。觀眾是通過對影像的認同,再度尋找到了一個標準化、理想化的認同對象,就是在銀幕上通過電影語言的各種修辭策略所制造的電影明星。”如部分觀眾就可以感受到電影中的空間隱喻,主人公奇倫一開始被迫躲入的黑暗小屋,代表了他封閉陰郁、遍布吸毒煙頭的童年,而后來多次出現的大海,則寬廣博愛,讓人感到無比自由,它代表了奇倫靈魂的庇護所等。在《月光男孩》中,這樣的隱喻比比皆是。
隱喻最早是用于語言學研究領域的。在《月光男孩》中,部分隱喻是以語言和文字的方式呈現的。
在《月光男孩》中,“藍色”幾乎可以視作電影的“題眼”。當幼年的奇倫和胡安在海邊時,胡安對奇倫講述了一種具有寓言意味的、關于藍色的浪漫言說,從此對“藍色”的特殊記憶就深深地鐫刻在了奇倫的心中,甚至影響到了他后來的情感生活。胡安說:“直到有一天,我光著身子在街上跑,撞到一個老太太身上,她對我說:‘黑人的孩子,在月光下就像藍色的一樣,以后我就叫你布魯(藍色)!’” 但是胡安并沒有叫自己布魯,而是用了胡安這個典型的西班牙語名字。胡安對奇倫說:“總有一天你要決定自己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別讓其他人給你做這個決定了。” 而藍色則烙在了奇倫的靈魂中。后來奇倫甚至在浴缸之中倒入藍色顏料,坐進浴缸中,幻想那就是藍色的大海。藍色(blue)同時又有著“憂郁”之意,它在電影中形成雙關,麥卡尼的戲劇也被譯為《月光下憂郁的黑人男孩》,藍色所隱含的憂郁意就是對奇倫童年、青少年生活的一種概括。因為母親吸毒,又沒有父親,奇倫自幼便缺乏愛和關心,并且因為身材瘦小、性格內向,長期被同學們欺負,被侮辱性地稱為“死基佬”,如果不是胡安和特蕾莎的出現,奇倫很有可能連僅存的一點家庭溫暖都無法感受到。而在上中學以后,奇倫依然被同齡人所孤立、排斥,唯一曾經有過親密關系的好友凱文也迫于周圍人的恐同壓力而毆打奇倫。可以說,憂郁是奇倫生命中最為長久盤踞在心頭的情緒體驗。而月光下的黑人都是藍色的,這可以理解為,承受(因為歧視、貧困等因素帶來的)憂郁是黑人的一種共有的經歷,這是一種集體的、民族性的創傷。在電影中,胡安英年早逝,特蕾莎孤獨生活,奇倫母親的生活一片混亂,凱文的婚姻也失敗了。這些黑人在某種程度上,也都是憂郁的生活的弱者。
電影以三段式的方式完成講述,每一段的黑幕開頭,都為奇倫設置了一個稱謂,分別對應奇倫童年、青少年和成年的三個稱謂是小不點(Little)、奇倫和黑人(Black),三個稱謂的變化過程,實際上隱喻的就是奇倫在成長中對自我身份從被動接受,到主動尋找,最終確立的過程。小不點是奇倫童稚時期其他黑人小孩給他起的綽號,在電影的一開始,其他小孩就集體追打奇倫,迫使他躲進了胡安的一處房子里。此時的奇倫完全生活在苦難與不安之中,無法自我定義,因此他才會不斷地在胡安那里尋求支持和在自我確認上的幫助,胡安告訴他只有他自己才能決定自己是什么人,并且堅定地批駁了其他小孩給奇倫貼上的“死基佬”標簽。而在第二段中,被稱為“奇倫”的奇倫,已經擁有了主體性。與之對應的便是,曾經對他有撫養、教導意義的母親和胡安或入獄或死去。奇倫不得不獨立起來,獨自處理自己在身份以及性取向、文化認同等方面的懷疑和掙扎。在被凱文毆打后,校方建議奇倫走法律途徑解決問題遭到了奇倫的拒絕,與其說這是奇倫在袒護愛人,倒不如說他是有意拒絕一種主流的、“美國式”的生存方式。他選擇成為非主流,于是用暴力回敬了挑唆凱文的同學,最終入獄、販毒,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與自己的膚色和性取向相適應。于是在第三階段中,奇倫成為具有泛指意義的“黑人”而不是獨一無二的奇倫。他主動去成為他人刻板印象中的“黑人”,經營黑幫,用文身、金鏈金牙等修飾自己的身體等,把自己塑造成了第二個胡安,用胡安曾經對待手下人的口吻對手下人說話。作為一個“黑人”的奇倫又重新緩和了和母親的關系,并且去對凱文表達了真心,此時的他終于在“我是誰,我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這個問題上取得了最終的定位,他的人生也終于達到了一個穩態。盡管這種結果未必是最好的,但是它卻完全是奇倫自己選擇的,并讓他擁有了自信。他不再是一個被奴役、被欺凌者。令觀眾在為之慶幸之余,又感到隱隱的悲涼。
“隱喻不但存在語言之中,還存在于非語言領域,如美術、電影和模式中,它們的文本就是一幅畫、一組蒙太奇意象、一組具體模型,它們都可潛在地成為隱喻。”在電影藝術中,更多的是非語言性隱喻。而這種隱喻也相對于語言性隱喻更為晦澀,對觀眾的社會認知、親身經歷或價值觀念有著更高的要求,但一旦為觀眾所理解,它也具有更能觸動人心的力量。
在《月光男孩》中,詹金斯在表現童年奇倫和胡安相處時,曾經用了一組兩人在海邊玩的鏡頭,而其中一個便是胡安在海里教奇倫游泳,高大的胡安站在水里,平托起了仰面朝天的奇倫。在詹金斯的固定鏡頭下,海水天光中的胡安溫柔無比,他一邊告訴奇倫:“你應該放松,相信自己。”一邊又說:“我會托住你。”而兩人的這個姿勢,則有著“洗禮”的隱喻義,奇倫仿佛成為一個光身嬰兒,接受著自己教父的愛意和教導。盡管胡安是一個混跡黑道的販毒者,但是他給奇倫提供的“成長儀式”從來不是殘酷的,而是柔情無限的,兩人都有堅毅剛烈、防備他人的時刻,但是在面對彼此時卻只有愛和信任。胡安對奇倫的洗禮是兩方面的:一方面,胡安給予奇倫正面的鼓勵和愛撫,告訴他自己來自古巴,以及關于黑人看起來是藍色的傳說。而另一方面,胡安自己又是一名毒販,這讓原本不諳世事的奇倫看到了世界和命運陰暗的一面,見識到了人性的復雜與矛盾。
胡安在身份上對奇倫的矛盾性和他既要奇倫相信自己,又忍不住告訴他自己會托住他,保護他的教誨上的矛盾是對應的。胡安控制著當地的毒品交易,奇倫的母親所吸食的毒品自然也是從胡安手里購買的,胡安對于奇倫童年的悲慘應該負有間接的責任。這也是胡安想指責奇倫母親不顧家時反遭駁斥的原因。在奇倫知道以后憤怒地奪門而去,他知恩圖報但是又年少沖動,率性而為的性格在此埋下了伏筆。所以,胡安所給予的洗禮對于奇倫來說是影響終身的,躍動的海水也應和著奇倫內心中蕩起的漣漪。但是對于并不了解基督教中洗禮相關知識的觀眾而言,就有可能無法掌握這個隱喻。與之類似的單幅畫面的隱喻還有如電影中多次出現的奇倫赤裸身體對著鏡子正視自己的畫面,這暗示著奇倫一直在進行著關于身份的自我探討。
在電影的最后,奇倫和凱文坐的汽車開向遠方,此時畫面以疊畫的方式出現了一群正在嬉笑玩鬧的孩子,他們遠比曾經的奇倫幸福得多。電影并不讓觀眾看清孩子們清晰的形象,因為孩子在這里代表了未來。而在詹金斯看來,未來的世界理應是一個對有色人種更為友好,黑人能得到更大自由的世界。隨后鏡頭上搖,畫面此時為藍色所充斥,這一畫面再一次地呼應了奇倫還是“小不點”時接受的那個有關黑人身份的,具有原始宗教感的說法。之后鏡頭又對準了奇倫和凱文,二人相擁在了一起。最后則是在第一篇章時面朝大海的黑人小孩奇倫。兩個畫面的接續暗示著奇倫童年時的苦難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慰藉,童年的某種對于情感的希冀也終于得以實現,他的內心獲得了空前的平靜。此時幽藍的天空籠罩了童年時期的奇倫,也包裹著成年的,終于對彼此敞開心扉,面對自己感情的奇倫和凱文。甚至可以說,這天空之下是所有的有著各種坎坷經歷的黑人。詹金斯所希冀的,正是他們都能有一天沐浴在這一片藍色之中,這意味著他們終于闖過苦難,原諒自己與他人,重新建立起自己的身份,能夠根據自己的夢想,面對自己的未來。
此外,《月光男孩》中的隱喻運用是綜合性的,聽覺元素也是詹金斯用以寄托深意的工具。如王家衛曾經在其講述男性同性戀之間愛情故事的《春光乍泄》(1997)中使用的西班牙語歌曲《鴿子之歌》也被詹金斯所選用,兩部電影也通過這一首歌形成了互文。歌詞“他們信誓旦旦地說連天空也為他的哭泣聲而撼動……”極為憂傷哀怨。電影以這樣的方式暗示著奇倫多年對凱文求而不得、輾轉反側的思念之情。
無論是從觀賞性抑或思想性,乃至市場接受度來看,《月光男孩》都是近年來美國為數不多的文藝片中的優秀之作。電影無意講述美國非裔苦大仇深的歷史,更無意于以一種黑白兩分的世界觀來解釋人物情感、命運上的種種波折。在電影中,大量含蓄的隱喻得到運用,觀眾可以在其中慢慢拼湊出一個有血有肉的黑人青年的成長歷程,感悟到詹金斯和麥卡尼在這個人物身上寄寓的細膩真切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