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鐘紅明
有一天,一個差不多二十多年不見的朋友打電話給我,他曾經在《收獲》刊發過兩部小說,后來離開了文學界,去經商了,也許默默地還在寫,但就此失聯了,也不再看到他的作品發表。
他說,他那里有我當年寫的十多封信,談作品修改,談文學。他后來涉及多個行業,現在也算業界里小有成就。東南西北地搬家,卻把這些信好好地保存著。恍惚中,他覺得,這是他和文學的最后的也是最近的聯系。
我的辦公室有一摞鐵皮文件柜,一人一個,但屬于我的那個在最底下。那排柜子前面堆了很多的障礙物,很多年里不再打開。一天天過去,鐵皮柜里究竟裝了什么,我都已經模糊了。有次辦公室忽然敞亮了,我蹲在柜子前面,拿著鑰匙左轉右扭,屬于我的柜子也紋絲不動。作罷。
里面,大多是我收到的信。許多年里,我收到的信是不丟的,經常來信的朋友,就會把收到的都歸攏在一起。猶記得一位如今聲望日隆的作家曾開玩笑地寫道:能不能發表是水平問題,給不給你寄是道德問題。
在寫信幾乎是唯一交流方式的年頭,不知道我自己曾經寫過多少信。我的大學室友遷居夏威夷,她剛去的兩年里,我們的航空信是不間斷的,收到就會立刻寫回信。也許有一天,我把收到的信一封封拿給她看,準會讓她吃一驚了……
寫信,大概吸掉了我當時所有的思緒和熱情。我才知道,有人是在敘述中思維才流動的。讓我坐在那兒,思考或者不思考,只要沒有對象感,就會呆頭呆腦,一片空白。
有次到北京一個朋友的宿舍,看到抽屜里都是我的信,甚至有的文字下面劃了紅線,讓我很想再瞧瞧自己寫了什么。
我缺少好習慣。從來不記日記,那些信里寫了的,就那樣過去了。年輕的時候,覺得記性太好,而那是痛苦的事情,記憶的藤蔓伸向四面八方,想起來都是細節,歷歷在目,連同不為人知的憂傷。覺得不如遺忘。覺得就如到處去看看,就是為了體驗本身,不是為了寫點什么。就像生活不是為了發表,只是為了生活本身。但過著過著,就覺得也很遺憾。因為所有的印痕其實都在模糊蛻變的過程里,很難挽留。所經歷的那一切,就像故事,慢慢脫離本體,總歸會有一天,不知道發生的準確日子,卻還記得那些感受。就像密電碼,變成了關鍵字詞,血肉漸漸消遁。
這一攤,那一堆,隨手記下想法的字紙,密密涂滿字跡的本子,也跟著日月淹沒了。
漸漸的,不再收信,不再寫信。
有時候,我還會莫名地把短信和微信寫得很長,像過去的信一樣,可是,它們卻更無法保留。就像曾經寫過的那些信,瞬間湮滅。
記得作家楊爭光還在陜西的時候,他寫來的信總是很簡短,他說自己不會寫信,會寫的都在小說里了,但是喜歡看我的信。在上海的梅雨季節,動不動就濕漉漉的,大理石也泛著潮氣,我非常不理解,怎么有人會喜歡下雨。可是楊爭光喜歡下雨。聽雨。應該是少什么,就喜歡什么?九十年代的時候,楊爭光在《收獲》上發一個中篇小說,歇兩年,再發一個。不做責編的時候,我也不主動寫信,也不打電話。于是,隔一段時間他會打來一個電話譴責我:
你怎么能這樣呢,請給我寫一封真正的信。
和信有關的故事……
也許,消失的不僅是手作的信,而是當初攤開信紙,一筆一劃的自己,想念那個歲月中的自己,以及,閱讀來信時,那份傾聽和彼此靠近的心情。它們讓你感覺,你不是用自己的左手握著右手,不那么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