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旭升的詩(七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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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漿

兩條街道垂直成小城的轉角

轉角處，老蘇和兒子開了一間糟坊

糟坊每天飄出蒸氣，蒸氣裹挾著酒香

——從梯形的糟坊中釀出的酒

柔化著轉角的銳度

稻子、苞谷、高粱、綠豆在這里發酵

父子倆用木掀將糧食上罾、蒸餾

85度、65度、52度……

老蘇告訴我：現在勾兌，用儀器測量酒的度數

而過去，用目光來測量，酒花

久聚不散，就是高度酒

一年后，告訴我勾兌酒秘密的老蘇因病去世

小蘇再見到我的時候，指著墻角邊一排酒壇

——酒花沒散呢，都是原漿

門衛老吳

老吳把劣質香煙藏在抽屜里

獨自享用

口袋里的名牌香煙，用來待客

在他看來，與他握手是對他的獎賞

與他擁抱，會讓他受寵若驚

門衛老吳曾給我講過門里門外的故事

怎樣為死者擦洗身體、穿衣服、化妝

怎樣將安睡的駝背扳直

怎樣送死者進入那道通往一座橋的門

他的得意和成就感，很少對別人提起

他說他并不知道這個行當叫入殮師

在老吳看守的小區里

門房注定是我們的必經之地

他目送我們在圍墻的里外，匆匆而過

我常常和他在門房，默默地抽著煙

從彼此嘴里吐出的煙霧即刻混為一團

反義詞

平行的堤岸，守護一條向前的河流

河流中有浪花、漩渦，甚至洄流

堤岸多像一組會隨時發生管涌的同義詞

平行的鐵軌逾山越水

陪伴著綠皮火車的怒吼、咳嗽、喘息

它們多像一組患難與共的同義詞

一支筷子與另一支筷，一只鞋與另一只鞋

雙胞胎甚至三胞胎，自己和自己的影子

生活中，到處都是如影隨行的的同義詞

我在一排寵物店閑逛

置身名犬云集的地方，仿佛我才是寵物

走出寵物店，我發現這條街的對面

有一排沉默的貴州花江狗肉館

一條街的兩邊，也可以是反義詞

著陸

六樓，玻璃與不銹鋼防盜網之間

是狹窄的窗臺。大斑鳩的翅膀下

是兩只羽毛漸豐的小斑鳩

驚魂未定的樣子

三口之家仿佛生活在懸崖邊

大斑鳩和一只小斑鳩飛走了

另一只獨守空巢的小斑鳩警惕地看著我

我沒有傷害它的意思

我只是想：沒有練習的空間，沒有起跑線

它那唯一的兄弟或姐妹

是怎樣著陸在地面或樹枝的

回家的路

他去買菜，忘了回家的路

他去給上高中的孫子送午飯

站在十字路口，仿佛被風隨時刮走的

路牌。他不認識時鐘，不認識麻將子

他把尿撒在床上、陽臺上、地板上

他表情呆滯，整天沉默不語

他的小腦在萎縮，腦中的溝壑被記憶填平

——母親不停地數落，抱怨

我不得不承認，父親是幸福的

我甚至開始羨慕起父親來——

他終生不會喝酒，到了晚年

竟然能做到寵辱皆忘

竟然在五年前的那個春天

終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忽略

忽略一簾薄霧，不可能忽略一片云霞

忽略一絲玉帛，不可能忽略一襲婚紗

忽略花期的如約而至，不可能忽略

書生與佳人在嶺上不期而遇

忽略一朵桃花的輕

不可能忽略桃之夭夭的重

野韭菜

做一蔸野韭菜真好

可以在初春的田野上我行我素

如果與雜草為鄰

那就把自己喬裝成雜草

一起經歷春寒的顫栗

如果與一窩水芹菜在湖邊相遇

那就以水為鏡，盡管自己披頭散發

如果與地米菜交纏在一起

就讓星星點點的白，將自己打扮成高雅的水仙

最浪漫的事，莫過于在桃林深處棲息

見證一片桃花在紅塵中的戀愛和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