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汗漫
紹興市環山路上的烏桕樹大葉子嘩嘩啦啦作響、落地,像拖鞋,說服人們像秋風一樣穿著樹葉拖鞋,去過一種閑適散淡的生活。
我和若干友人隨意晃蕩,忽想起明代書畫家徐渭的舊居“青藤書屋”。在紹興,熱鬧的地方是咸亨酒店、三味書屋、魯迅故居以及陸游寫了《釵頭鳳》的沈園。詢問數位路人,皆不知徐渭和青藤書屋。借助手機導航經前觀巷而至大乘弄——一條狹窄的小弄堂,即為目的地。
舊居一角,那一叢著名的青藤,像徐渭的替身迎接我。他十歲時種下的那叢青藤,毀于紅衛兵之手。目前的青藤,自野外移植而來,表演四百年前那一叢青藤?在對人間風雨、宣紙線條的臨摹體會中,像演員漸漸進入角色,漸漸長成一卷狂草、一個瘋子、一場明代病了的風……
徐渭,明正德十六年生于山陰。會稽山的陰面比較冷,蘇軾在流放中喜歡去向陽的東坡勞作,接受充分的光照,就成了溫暖寬和的蘇東坡。徐渭生母早逝,同父異母的兄長待人涼薄。成人后入贅為上門女婿,妻病逝,他旋即被逐。少年時代即以文名轟動江南的才子徐渭,參加八次科舉考試,消磨二十四年光陰,一概名落孫山、成為笑柄。
胡宗憲聞徐渭有異稟,延攬其為幕客。幕府沉沉,徐渭自負、自得且自傲。“紹興師爺”這一龐大陣容和悠久傳統,又多了一個范例和注腳。明嘉靖四十四年,胡宗憲在政治斗爭中失敗,徐渭失勢。
焦慮、抑郁、恐懼,佯狂以自保,卻真的陷入精神錯亂。徐渭清醒后,寫《自為墓志銘》,備棺材,數次自殺,懷疑繼室不貞而殺之,被囚禁。他出獄后浪游江南,寫詩作文,探索出大寫意花鳥畫這一嶄新的中國畫類型,課徒、賣畫度日。手推柴門拒權貴來訪,他大呼:“徐渭不在!有畫不賣!”
一個反復自殺且殺人的激烈者絕對不會蹈襲前人,成為謹小慎微的工筆畫家。他潑墨,像瓢潑般的山陰大雨,沖洗自我,在狂放中散懷抱,于法度外開先河。鄭板橋、八大山人、石濤、齊白石、張大千等等后人皆受惠于這一山陰前賢的滋養和啟示。鄭板橋甚至刻一枚“青藤門下走狗”的印章,夢想為徐渭守住這一方小園里的月色墨香。
晚年,徐渭貧寒之至,“鬻手以食,有書數千卷,斥賣殆盡,幬筦破敝,籍蒿以寢”,忍饑月下獨徘徊。1593年,徐渭死于一堆殘書舊稿之中,身邊唯有一狗送行——那就是鄭板橋的前世、原型?
現在,我來了,沒看見狗。有白貓一只突然閃過,破開墻角竹叢的墨綠,像飛白——被狂亂中的徐渭捏著毛筆,一擲而出。這舊居其實只與徐渭童年有關,此后便一直是他人家園。明末,畫家陳老蓮因敬慕徐渭,在此居住多年以體悟神追。正是陳老蓮把這一小園定名為“青藤書屋”。徐渭自號“天池山人”“青藤老人”“天池漁隱”“白鷴山人”“山陰布衣”等等,像當代人的筆名、藝名、網名,隱喻一種世界觀。其中,“天池”即青藤書屋一角的水池,徐渭幼年曾俯察過水中的云影和游魚吧。天池和青藤反復出現于徐渭名號,顯現出一個無家可歸者對童年、母愛的眷戀。
僅有兩個房間的青藤書屋形勢逼仄,雕花木格窗透漏傍晚秋光。四周沿墻設置的玻璃柜里,收藏徐渭各種版本的詩集、劇本、冊頁。墻上懸有徐渭詩句墨跡:“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當然,這也是復制品而非原跡,如同窗外那叢青藤,僅僅起著興發我輩情感的作用。紹興市旅游局沒有從當代市場上淘來床、椅,去誤導游客想象一種明代的家庭生活是對的。徐渭不是魯迅,魯迅故居里的陳設,與江南豪門大院內的格局毫無二致——假如魯迅化裝成游客買一張門票進去看了,是什么感受?
青藤書屋山墻外立面,嵌一方石刻“自在巖”,出自徐渭手筆,這面墻因風雨剝蝕而斑駁如水墨。徐渭期望成為自在的巖石,只與青苔、露水、林間的光、鳥鳴,發生一種自然而然的關系,卻走了幕客、師爺這條山陰路——陰影中的路,扭曲的路,可抵達峰頂也就必然通往深淵。在陰影和扭曲中,徐渭以殘破之軀學習一叢青藤,生發綠葉和蜜蜂,向墻外廣大的光芒凌風起舞。手握同樣一支狼毫,從刀筆小吏復歸為書生,必須接受種種的喪失:廟堂上的功名,銀庫里的月色,自家天井里的愛和燈影……
徐渭終于在硯臺這塊最小的山陰巖石上,確認自我,得大自在。“會稽非藏污納垢之地,乃報仇雪恥之鄉。”明末王思任如是說,有根有據。他一定想到了勾踐、陸游、徐渭,也想到了未來的徐錫麟、秋瑾、魯迅——在大地或素紙上,報仇雪恥。
會稽山以南,龍泉,就是中國鑄劍業肇始之地。《越絕書》記載,越王勾踐曾特請龍泉鑄劍師歐冶子,鑄造出五把名劍:湛廬,純鈞,勝邪,魚腸,巨闕——清湛的草廬,純粹的力量,正義的勝利,微弱的柔腸,巨闊的城池……以劍名言志抒情,比一支筆更有說服力。
友人讓我像芭蕉那樣也站在墻角,以“自在巖”為背景留影——當然,這影子僅僅是我的小復制品而已,沒有流傳后世以供人想念、傳誦的可能性。因為,我沒有劍,一支筆也愚鈍乏力。
出青藤書屋,入夜,沿河走到魯迅故居前,大門深黑且緊閉,像一個暗藏吳越秘史的隱者閉口不語。臨河而坐,我們說話、吃肉、喝黃酒、閑看。
一條狗臥在河邊石階上,等骨頭。像徐渭家那條狗一樣,都懂得人間的苦、辣、酸、甜、咸,喜、怒、哀、樂、悲。所以,這條狗不看我們,假裝在聽水聲。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很近。一個書桌,立在三味書屋的小角落里,被繩子圈了起來,避免游客湊近,就顯得孤獨。杰出的事物必然孤獨,像會稽山那樣孤獨于南方——“山水自相映發”。
其他桌子就比較自由、舒服,因無名而自由、舒服。那一個杰出的桌子,被少年周樹人用小刀在桌子一角刻下“早”字,警醒自己不要遲到。這時,他還沒有預見到,自己多年后會成為叫“魯迅”的名人——說話像他的小刀一樣尖銳、凜凜逼人,像他的畫筆一樣生動、傳神。
百草園里的青菜,今年新生,是今年的新學生,不是古跡。今年的青菜負責演繹魯迅的一篇散文、當下孩子們吟誦的一篇課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有秋蟲依舊在菜地里唧唧鳴叫,像這篇散文、課文的注腳。如果魯迅此后不再寫《為了忘卻的紀念》《祝福》《藥》一類憤懣文字,會稍稍快樂一些吧?但他注定不會快樂,因為他是魯迅,木刻的魯迅、刀子入木三分的魯迅,他的肖像不適合畫成水粉。
魯迅走上文途后所寫的第三篇小說《藥》,主人公“夏瑜”就是以秋瑾為原型。秋瑾家離魯迅家很近,兩家院子作為景點,格局和氣質都被當地人布置得很相似。魯迅與秋瑾在日本留學期間就有交集和歧見,分別走了文人、戰士兩條路——筆的路,刀子的路。
秋瑾故居內有一尊坐在書桌前的女子蠟像,端莊、寧靜,與照片里男裝扮相的黑白秋瑾迥異。三十二歲的秋瑾1907年就義之地,目前已成為紹興市最喧鬧的十字路口,與她的故居很近——生與死很近,十字路口指出的四個方向很遠——“雖千萬人,吾往矣”。
在中國,書桌上要有一把刀子或一柄短劍作為鎮紙,才能使一支筆避免輕浮、傾覆的危險——山陰,就是筆與刀,就是筆尖墨、刀刃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