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成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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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的時候,我寫過一篇小說叫做《王大華的城市生活》,后來還寫過一些關于王大華的散文。王大華是確有此人的,我老家的鄰居,在我們莊上生活二十年后嫁到城里去了。王大華本名叫王翠華,在小說中被我改成了王大華,這么做的意義大概因為王翠華是孿生姐妹中的老大,這名字雖簡潔粗略,但更具有小說的意味。2013年在我寫那篇小說的時候,王大華還沒有離婚,和她的瘋子丈夫正生活在七閘橋西的老居民樓里——荷花小區5幢601。那個地方我是熟悉的,甚至了如指掌,因為我曾和他們——王大華和她的瘋子丈夫——共同生活過一段時間。
如果你恰巧讀過我的那篇文章,或許會了解王大華這個人,怎么說呢,有點倔強又有點大大咧咧,這大概跟她的魁梧身材給人的錯覺有關,當然,王大華首先是個善良樂觀的人,也特別樂于助人,說到這一點,后來盛情難卻住在她家,就是王大華樂于助人的結果。
關于王大華的文章我寫過四篇,比如最早的《那年碎夏》,以及前年完成的《堅硬如鐵》,無不例外地講述了她的婚姻,大概同為女人,以及出于對她婚姻的惋惜,我都在小說里用多種途徑“殺死”了她的瘋子丈夫,這或許是作為一個作家比較便利的泄憤方式。記得我在《堅硬如鐵》里寫道:“王大華和宏叔正廝打在一起,屋內狼藉一片,地上有血,被踩出斑斑駁駁。宏叔的鐵鉗重重地敲打在王大華的腦袋上,沉悶而冷澀,血像頭發一樣披散開來,王大華喊,快幫我啊張小羊——張小羊沖過去,拉住宏叔的腿向后拽。血越來越多,已分不清是誰的血,王大華仿佛奄奄一息了,她說,張小羊快打死他啊,我不想跟他過了啊——張小羊尖叫起來,歇斯底里地撲了上去,她咬著宏叔手臂,然后又奪過鐵鉗,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兩只手拼命揮舞起來,王大華想,這樣的日子她堅持不下去了。張小羊把鐵鉗掄出去,像是要把所有的日子都掄回去似的——她想起了王大華睡在旁邊時的嘆息,想起肋骨斷裂的那些夜晚的呻吟——她過不下去了,真的,王大華說她后悔嫁到城里了,他就是一個神經病啊——突然,幾聲脆響之后,世界安靜下來——一具血肉模糊的身體倒下了,張小羊沒有尖叫,也沒有哭泣,而是站在黑暗里一動不動……”
文中的宏叔就是王大華的瘋子丈夫,而張小羊便是我了,我的小說一貫都是溫情脈脈的,像出現這樣的血腥場面還是第一次,由此可見,我是多么希望王大華能從她的婚姻里走出來。當然,那只是小說,我們也沒有殺人,要不現在怎么能平安無事地坐在這里和你們說王大華呢。
我住在王大華家的時候正讀高三,王大華已經嫁到城里十多年了,如果他們有孩子的話,也差不多和我一個年紀,但是,她沒有。也因為這個原因,王大華格外喜歡小孩,每次在路上,看見那些咿呀學語或蹣跚走路的娃,都會撈起來親一親,我母親說我小時候也經常被王大華親得“一臉口水”。王大華常常對我母親說,張小羊和她長得很像呢。我們的頭發都是自來卷,王大華喜歡把一頭彎絲像稻把似的捆在腦勺后面,而我則讓它自由生長,所以腦袋上常年像頂著一頭火炬似的。再后來,王大華找我母親談,要把我認作她的干女兒。但母親含糊其辭,沒有應允,倒不是反對什么,而是我母親是個不喜歡麻煩的人,她認為認了干親就要多一些人情往來,比如過節送禮、春節拜年什么的,很煩。這一點,我母親反而像個城里人。高三那年,我住在了王大華家,經常在我認真做題的時候,王大華就會抱著一團毛線坐過來,一邊織著,一邊伸著脖子看我在紙上寫字,然后又冷不丁來一句:要是小羊是我的女兒就好了。說真的,我很害怕聽這樣的話,因為感情的豐沛,王大華的話總讓我一陣心酸而無法再認真做題。
至于為什么會住在王大華家,我在幾篇文章里都寫到了,用我的理解是一種“巧合”,而王大華則認為是一種“緣分”。為了讓沒有讀過我文章的人知道更多,我想還是有必要再敘述一次。高三那年我特別想在校外租個房子,宿舍里太吵了,兩個女生分別和其他班級的男生戀愛了,眾所周知,戀愛的人都熱衷于煲電話,早晨煲,中午煲,晚上煲,還經常在深更半夜的時候,突然對著話筒嚎啕大哭,若問其原因,只咬著嘴唇直搖頭,一副全世界都虧欠她們的模樣。那段日子,我們都快精神崩潰了,紛紛開始走讀或者干脆在校外租房子。然而合意的租賃房很少,而且距學校較遠,后來我跑到荷花小區,挨著樓幢一家家地詢問,我曾在《那年碎夏》里寫過一些:王大華從門里出現的時候,我竟嚇了一跳。我說,華姨,咦,華姨,咦。由于緊張引起了結巴,我沒能把話說得很流暢。王大華看見我,也是一臉驚訝,大聲地喊著,咦,小羊,咦,小羊。我們都被對方嚇了一跳,說話頓時像說快板似的顯得很滑稽。若干年后,我還在想那天傍晚的事,怎么就碰巧得跟電影里的情節似的呢?
也許王大華說得對,這樣的巧合即是緣分了。那晚我在王大華家吃了晚飯,晚飯后又睡在王大華寬大的床上。我怎么就在那里吃晚飯呢,怎么就在那里睡覺呢,我想,大概是因為有一種人的熱情是無法拒絕的——王大華的便是——她先把我摁在椅子上,迅速煎了兩只雞蛋,從碗櫥里端出一盤韭菜和一盤土豆絲,又從衣櫥里拿出睡衣和枕頭——好像這些是早已準備好的,只是等待我的出現。
那晚我是和王大華一起睡的,王大華的男人則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很小的時候我見過一次,在我們小王莊,也就是王大華剛結婚那陣,男人是白襯衫白鞋底的,跟著王大華在村里高高低低走了一圈,這之后就再沒見過。我想,除我之外,小王莊沒人知道那個“白襯衫白鞋底”的男人是個神經病。我曾試探性地問過我的母親,王大華怎么就嫁到城里去了?我母親正在灶膛前燒火,火苗映得臉上紅通通的,她一邊添柴一邊撇起嘴角——她撇嘴常常意味著一種幸福——王大華做事勤快噯,領導把她調到城里去了。母親有些答非所問,但從她前言不搭后語的敘述中基本能得出一個結論,就是王大華的命好。
我所知道的是,王大華初中沒畢業就輟學了,曾在我們中學食堂里給學生做飯,食堂里四個中年婦女,王大華年紀最小,婦女們最熱衷的事兒就是家長里短了,她們常常在一起揀菜的時候,談論發生在小鎮上的稀奇事。《王大華的城市生活》里也寫到了這段:
食堂一共四個人,每天一邊干著活兒一邊拉起家常,他們聊早上在路上的見聞,聊鄉里最近發生的新鮮事,聊誰家的狗又懷上誰家的種——是的,他們熟知鄉里的每一個人,包括畜生。但話題往往還會回到學校里來,他們談論某個學生一口氣能吃七個饅頭,某個老師不喜歡土豆和茄子。這天,他們又談起了幾年前退休的王老師,談起了王老師的兒子, 三十二歲了,還沒說上媳婦,王老師愁得頭發都白了,他們說她兒子城市戶口,長得倒是白凈得很,可就是這腦袋,不中用,哪家姑娘愿意嫁給他呢——
王大華聽不下去了,她的耳朵里只剩下四個字:城市戶口。她聽不見他們又說了些什么,好像錄音機播放到這里就卡殼了。這四個字像四只蒼蠅似的在她的腦袋里一陣嗡嗡叫,她想起了她的同學王秀梅,也考了個城市戶口,還有小王莊的大李子,也把自己的戶口買到了仙女縣。
這晚下班,王大華沒有直接回村里,而是騎著自行車一口氣來到了縣城,來到了下午說到的王老師“荷花小區5幢601”的家。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敲的門,怎么進的屋,怎么又毛遂自薦想成為她兒媳的。她看到王老師坐在對面的沙發上,正如他們說的,頭發都白了。王老師說,姑娘你都想好了?王大華點頭,她覺得自己已經想了一個下午,再說,這事不需要想的,就像那年她要輟學一樣,父親也這么問她,都想好了嗎?需要想什么呢,好像她的人生該在這里拐個彎了。
2
關于這些,都是住在王大華家后得知的,那時我們——我和王大華——像母女一樣親近,也或許,僅是她對我親近。王大華每天邀我和她一起睡,早晨她騎自行車送我到學校,晚上準時在校門口等我,關于她的婚姻就是在某個晚上告訴我的——那天她沒有騎車,而是推著和我一路說話。直到現在我仍記得那晚的月光和鼻子里蕩漾的春天氣息。王大華說完后沉默良久,然后意味深長地補充一句:我最喜歡小羊了,小羊嘴最穩了。我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所以以后的十多年里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的母親——王大華的丈夫是個神經病。(當然,我在小說中寫出來,我們小王莊的人也不會看到的。)后來,我考取了北方的一所大學,畢業后一直留在那里,這十多年中與王大華只見過一兩次,春節,在我們小王莊,匆匆打了個招呼就走了——王大華每年都從縣里騎車回來拜年,而她回來的時候,我恰巧離開。我從母親那里打聽過王大華的消息,幾乎和過去沒有變化,我不知道我想要聽到些什么,或者說渴望聽到什么,當我的母親感嘆“王大華命好”時,我的心里便感到些許難受。我本想抽個時間去看看她,或者約她吃個飯什么的,但沒有,或許這一點我遺傳了我母親的“怕麻煩”。
王大華結婚三個月,她的婆婆——王老師——就去世了,臨終前拉住王大華的手泣不成聲,和很多電影里描述的一樣——拜托她要把她的兒子照顧好,等等。于是之后的幾十年—— 一直到離婚,王大華都充當著保姆的身份。王家有遺傳精神病史,一開始還吃吃藥,做一些輔助治療,再后來吃藥也不濟事了,發病的時候會掄起夾煤球的鐵鉗打人,鐵鉗落在王大華身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不發病時,王國宏就從早到晚坐在沙發上,像是從沙發里長出來的。坐到天黑時仿佛想起什么似的,驀地從沙發里站起來,徑直走到臥室去。他把堆在角落里的木箱子一個個拉出來——這些箱子是王老師以及王老師的婆婆當年的嫁妝,雖油漆斑駁,但還能放些東西,所以并沒有扔掉,王國宏就把這些箱子一一摞起來,像堆積木似的,堆好,拆開,再堆,有時自己也爬上去,在搖搖欲墜的高處揮舞著鐵鉗,嘴里發出怪叫聲。我想,王國宏之所以熱衷堆箱子,或許這里有他童年的記憶。但我還是感到十分壓抑,想再搬回宿舍,每次都被王大華攔住了,她說,住校哪里好,吃不好,睡不好,還要交住宿費,嫌錢多是吧,嫌錢多把住宿費貼給我好了。當然,王大華是不要錢的,我母親幾次塞錢給她都被擋回去了,王大華說,我沒有小孩,我就是把張小羊當自己的閨女待。
前面我說過,王大華是個樂觀且大大咧咧的人,這是我在與她共同生活的三個月中感知的,或許是因為我的到來,使她的生活有些明亮。王大華結婚后就從我所讀的中學調到縣里了,在一個技工學校繼續做飯,90年代末的時候,王大華下崗了,這只給她短暫的打擊,為了能遵從王老師的遺囑“把她的兒子照顧好”,又不得不找點事做,她每天夜里起來蒸饅頭,早晨和傍晚坐在菜場的大門外去賣。有時我從學校提早回來,會經過那個菜場,總是看見她坐在一堆白花花的饅頭前,身后是成堆的垃圾以及一些散在地上的爛白菜幫子,這畫面,常使我感到恍惚,仿佛王大華正漂浮在荒無人煙的孤島上。
從菜場回來,王大華是哼著歌的,看見我了,便驚叫一聲,說,小羊你都回來啦。她會遞給我一只饅頭,然后蹲在地上擦著地板,擦地的是一件舊衣服,整個人都趴在地上,王大華完全沉浸在一種自給自足的快樂中,一會兒鉆到床肚里,一會兒鉆到桌底下,一會兒又鉆到宏叔的腳旁。我覺得地板快要被她擦出火花來了,這種來回的摩擦讓人有些透不過氣來,我想幫她,王大華卻將我連連推開,說,看書去,看書去,好好看書,以后要考大學呢。然后我就倚在門框上,傻愣地看著她。
王大華肩寬,背厚,腿腳結實,尤其是那尊屁股,走起路來像一對籃球上下彈跳。她回小王莊的時候,也閑不下來,給哥哥家割稻插秧,幫鄰居家挖地,給一個五保戶挑糞——地比較遠,要挑到大堤的那另一頭,那個時候,我們小王莊的人便會看見那對屁股彈跳一樣地來來去去。當然,王大華除了屁股,臉蛋也是不錯的,飽滿,月季一樣,但每次見面時,都覺得那張臉在凋謝。
3
在此刻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分別后的十多年來,我幾乎沒有和王大華好好說過話,只在某一年的中秋打過一次電話,并寄了一條北方特有的厚實圍巾。王大華很意外接到我的電話,有些驚訝,但很快就興奮激動起來了,她問我在北方吃不吃得慣,住不住得慣,又問我那個城市怎么樣,是不是像電視上描述的那么寒冷。那次的通話時間并不長,幾乎都是她問我答,她把語速調得很快,每個字都在嘴里亂撞,像要一下子把所有的話都傾倒出去似的。我本想問一問她的情況的,抿了抿嘴還是止住了,這或許是我身體里的某種冷漠,一種“怕麻煩”的怪癖作祟,還有便是我害怕聽到關于荷花小區5幢601的一切。高考結束后,我填報了一個很遠的學校,仿佛為了逃離,逃離這個城市,逃離那個沉悶陰郁使人發瘋的地方。當話筒里王大華的聲音傳來的時候,仿佛感到某種壓抑的東西正順著電話線向我跑來,所以,沒等王大華把話說完,便匆匆掛了。
我還是無可避免地回憶起過去。
高考前的幾天,我看見王大華身上的傷了。我們一起洗澡的,王大華脫掉衣服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她的后背與肩膀臥了幾道褐色的疤,筆直的,有舊跡,也有新傷,王大華停止哼歌,也扭過頭看,說,都好了,結痂了。我剛要發問,王大華已經開始沖洗起來,水流聲把說話聲蓋住了,她用水快速地撩著,又把頭探出來,臉上盡是水珠子。她對我說,一會兒給我用勁搓。說完笑了,有個閨女就是好呢。
有幾次我從學校回來,戰爭剛剛結束,屋子里還狼藉一片,王大華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往陽臺去了。她挽起袖子一邊洗菜,一邊嚶嚶哭,你這個神經病,她轉過臉,對著陽臺,你這個神經病,你把我打死好了——
那年夏天,王國宏又發病了,他用鐵鉗把王大華打傷了幾次,其實每一次王大華都是可以跑開的,但她偏不,偏要倔強地站著一動不動,王大華對王國宏說,你打啊,你用鐵鉗打我啊,你把我打死好了——
王大華沒有被打死,而是肋骨斷了一根(也有可能是幾根),她不想去醫院,說那里只會瞎花錢,她將一件舊衣服撕成條狀,纏在腰部,夜里疼得厲害了,便哼哼兩聲,哼完撐起半個身子對著客廳喊,喊的內容無非還是“把我打死好了”。王大華每一次被打,我不都是在場的,等我放學回來,屋內已經是驟雨初歇后的平靜。要是我在家,王大華會把我推開,說,你寫作業去,我就不信他能把我打死——
寫到這里,我又感到悲傷了,仿佛那些日子又飛回來了,在我過去的幾篇小說中多次寫到這些場面:王國宏用鐵鉗砸在王大華后背上;王國宏一動不動種在沙發里;王國宏走路時的踽踽而行,時不時發出的啊哦啊哦的聲音;以及屋子里散發出的揮之不去的霉腐而壓抑的氣味。
4
但王大華終于熬過來了。
我有些迫不及待要告訴你們王大華離婚的事了。那是2016年的春節,我的母親將這個消息告訴我的,彼時我們正坐在走廊里的小板凳上,晌午,陽光正好。我的母親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對我說,王大華離婚咯——她的嘴角又撇上去了。我正剝著花生,趕緊停下來,生怕細微的聲音影響傾聽。母親說,王大華離掉了,你知道么,他男人是個神經病呢。我“哦”了一聲,并沒有告訴她我早已知曉。母親說,前年離的,早就該離了,一個瘋子,怎么過日子呢。我看著母親,她正將兩粒花生從殼子里拿出來,她不停地重復這一動作——將花生殼捏破,再取出花生仁。我記不清后來母親又說了些什么,只覺得那天的風有些溫暖,吹面不寒。
第二天中午我就遇見王大華了,她趴在我家院門上朝里看,看見我就激動起來。王大華說她知道我肯定在家,因為看見我的車了。母親邀她進來坐坐,吃點瓜子花生。她說不了,就是想來看看我的,又說,好幾年沒有看見小羊了。我解釋這些年春節沒有回來的原因,并且告訴她,快了,下個月,可能要在仙女縣待一段時間,一個項目調研。她笑起來,陽光正好落在她的臉上,她說,那就好了那就好了。我突然發現王大華老了不少,皺紋深了,一顆牙也掉了,這使她蒼老許多。從前魁梧板實的身材萎縮了似的,站在我面前的仿佛是一個小老太。她說時間過得真快哦,小羊住我那邊的時候才十多歲哎。我和母親也附和著,說時間過得真快呢。王大華轉過身,拿一只矮板凳坐下,因為背對著陽光,使我不太看得清她的臉,她仰著脖子和我說話,有一個瞬間,我十分難過,想上前握住她的手,或者抱一抱,但手在衣兜里掙扎很久終究沒有拿出來——或許我們這一代的人還不善于表達情感。我告訴她,等我到縣城的時候,一定去七閘橋西看她,說不定還住那里。王大華點點頭,又重復之前的話,那太好了那太好了。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跟我們道別,仿佛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春天到來的時候,王大華給我打過一次電話,她從母親那里問了我的新號碼,我問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她說沒有沒有,春節的時候說要去七閘橋西看她的,問我怎么還沒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說這也由不得我,公司在西安的項目還沒完工,完工才能過來,估計也要到下半年了。王大華在電話那頭的聲音矮下去了,支支吾吾說到仙女縣一定要去她那兒坐坐。我點點頭說一定去呢。
一直到了秋天我才回來,我們集團將在長江邊上開發一批江景房,這一段長江流域屬于仙女縣,由于施工前期的手續問題,加之我是本地人,自然被安排過來。那天我跑了一個上午材料,從行政中心出來的時候已經傍晚了,突然想起之前和王大華說過的話——去看看她。從七閘橋西經過一個菜場,王大華曾經賣饅頭的地方,特意張望了一番,沒有,看來王大華已經不賣饅頭了,我想起曾經和母親的對話,母親說王大華人好又勤快,再找一個肯定比之前的日子過得好。我很贊同母親的說法。
荷花小區還和十多年前一樣,幾乎沒有變化,唯一變化的是那些瑟縮在墻角的野薔薇和爬山虎已經肆虐了,它們蓬勃蔥蘢,密密層層,仿佛要吞噬這個小區似的。我在5幢前面停下,朝六樓的窗口看去,空蕩蕩的,不像其他窗口擺滿盆花或是一些長著蔥蒜的破盆。上樓,銹蝕不堪的鐵門,木質扶手,以及磨得發亮的水泥踏步,這是上個世紀70年代的小區,如此有了年歲的居民樓已經很少見了,據說仙女縣本要向西開發的,日夜不停地拆遷新建,后來,突然換了一個領導,新領導與前領導意見相左,新領導說要向東發展,這樣,還沒來得及拆遷的荷花小區便陷在一片廢墟之中,那些不停生長的高樓,寬闊的柏油路,似乎都和它沒有關系,它仍然坐在這個縣城的西邊,像一個被遺忘的老人。
我抬起手,剛敲出一聲,門就開了。王大華弓著腰站在門里,她說,呀,小羊,呀,小羊。像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走進她家一樣。她給我倒水,還拿出兩個桔子。我在屋里四處走著,仿佛緬懷,內心有些感慨。屋內光線很暗,還沒有開燈,由陽臺改成的廚房是唯一明亮的地方,地磚上的花紋已經沒有了,磨得發白,水龍頭一直在滴水,啪嗒啪嗒地落在一只水桶里。那間我曾經睡過的臥室門關著,深紅色的油漆快要掉光了。我用手拎了拎把手,鎖住了,王大華連忙走過來說,不要看不要看,雜物,都堆了雜物。我說它不是我們以前睡覺的地方嗎?王大華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都是雜物,現在都是雜物。
我轉過身坐在桌子旁,問她現在不賣饅頭了嗎?她告訴我不賣了,早不賣了,發面沒有力氣,身體也吃不消了。又說,現在在市政上班,挺好的,掃馬路,每天凌晨和上午去掃一下,下午就可以回來了。她認為比賣饅頭好多了,因為市政還給她繳“三金”。
我也點點頭,表示“挺好的”,又笑著問她,有沒有人給你介紹對象?我把母親的話又重復一遍:你人好又勤快,再找一個肯定比之前的日子好。王大華尷尬地笑了笑,說,我就守著這個房子過過算了——
那時我還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覺得這個房子有什么好的,幾乎禁錮了她的一生,于是反駁她,這里有什么好守的——
王大華便不再說話,低頭給我剝桔子。她的身后是那張綠色沙發,王國宏整日躺著的地方,屋里的擺設和從前幾乎沒有變化,所以當我看見綠色沙發的時候,恍惚王國宏還在這里。我有些支支吾吾,但還是問了,我說離婚后王國宏去了哪里呢,有沒有被關到精神病院去?王大華突然把頭抬起來,眼神驚恐,她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反復說了一陣又說,隨他吧,是死是活關我什么事呢——
我很后悔和她提王國宏的事,都過去了,誰愿意回憶那些不堪的日子呢。于是我們都不再說話,把剩下的桔子剝了吃了,桔子放置的時間太久,沒什么水分,絲絲絡絡地卡在嗓子里。
王大華留我吃了飯再走,并起身淘米去。我攔住她,說自己晚上有個飯局,推不了,過些天再來。她有些失落,手僵在米盆里好一會兒,但還是送我出門,并告訴我她上班的時間——上午不在家,要是下午和晚上來,她都在的。我點點頭,在黑暗中摸索下了樓梯。
5
在第二次去荷花小區前,王大華給我打過兩次電話,問忙不忙,說好久沒有和我說說話了。那段時間我有些煩躁,工作上的事幾乎沒有進展,由于土地所有權的問題——一個化工廠的半截廠房始終不肯拆除,新項目不得不擱淺下來,也就意味著我暫時還要回到那個寒冷的北方去。王大華聽說我將離開,突然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我在電話里勸了幾句,說等土地問題解決了,還是要回來的。王大華一個勁地說不是的不是的,說哭的原因是因為我去的那個城市太冷了。
我在出發前先回了趟小王莊,秋天來了,草木開始頹敗,小王莊低矮的房屋裸露出來了,我陪母親在田野里走了一圈,看了看正在生長的麥苗和蠶豆,還去了小時候經常撒野的南大堤——那里曾是我們的樂園,也是小王莊每個孩子的樂園。后來這些孩子都逐漸長大,離開小王莊,開始各自的生活。當我正唏噓感慨的時候,母親突然問王大華有沒有給我打電話?說那天特地回來向她要我的新號碼的。我說打了。母親又說,臨走時去看一看她吧。
我是第二天去荷花小區的,并沒有給王大華打電話,從熟食店買了些菜徑直去了。這次敲門很久才打開,王大華一臉灰色,我問她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她搖搖頭,說可能是最近總做惡夢吧,睡不好。說完便坐在椅子上發呆。我從廚房里拿來盤子,將熟菜一一倒出,王大華這才急忙站起來,搶過去做了,她說她不知道我來,也沒有煮飯,還是上頓剩下的粥。我說沒關系,就吃粥吧。
頭頂的燈光并不明亮,使人的臉色更加黯然,我把一塊鵝腿夾給她,她又把鵝腿夾給我,那頓晚飯吃得悄無聲息,好像突然間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也許是吧,時間過去太久了,我們上一次一起吃飯還是十多年前,那時的我正值青春懵懂,而她也是風華正茂,這些消逝的時間去了哪里,我看著周圍頹敗的家具,墻壁,桌椅,心里一陣難受,為了打破這種沉默,我和王大華說起了昨晚剛做的一個離奇的夢。她一直盯著我看,聽得極其認真。把夢說完后短暫地停頓一下,便告訴她我要回北方去了,今晚的飛機,在飛機上睡一小覺,就到達那個冰天凍地的城市了。王大華突然低下頭,好像那些寒冷已經襲來似的。屋子里又安靜下來,只有劣質鬧鐘滴滴答答的聲音,也有可能是水滴聲。我剛要起身去看看水龍頭,王大華說話了,她說,我最近老做夢,老做噩夢——
我又坐回來,跟她開起玩笑,我說,我會解夢呢——
王大華抬起頭,眼睛里竟然有了淚水,她說,小羊,我做了個夢,真的,真的是個夢。半響,又說,我夢見王國宏死了,就死在這個屋子里,你相信這是個夢吧——
我認真地點點頭,說信呢,肯定是你做夢了,他怎么會死在這個屋子里呢。
王大華啜泣起來,眼淚滴在剛剛的鵝肉上,她繼續和我說夢,說她每天都做噩夢,真的,王國宏是個神經病,夢里他也是個神經病,真的,你要相信啊,我早就不想跟他過了,他打我的時候,我就要跟他離婚,他聽了就打得更兇,我們樓下的都聽到了。有一次我沖出去,把他鎖在屋子里,我沒有走遠,就坐在我們樓棟下面,你看過我們小王莊那些喊冤的人吧,我就喊了一個晚上,真的,我過不下去了。后來還是對面樓上的大媽把我扶起來的,她說誰家沒有個煩心事呢,都大半輩子過下來了。我就對那個大媽說,我是真的要離婚呢。你曉得的小羊,我是真的想離婚呢,我一個人過,我一個人過也挺好的。
我點點頭,表示認同,我的母親也這么說過。王大華接著說,這個神經病,他除了打我,就整天躺在沙發上,要么就在房間里堆箱子,那些祖上的箱子,不曉得怎么這么多,被他堆得老高老高,然后還爬上去,他就是個神經病啊,那天我從樓下上來,箱子都快堆到屋頂了,王國宏一級級地爬上去,又爬下來,再爬上去……他就是個神經病啊小羊。然后呢,那些箱子都倒下來了,一起砸在王國宏身上——
王大華抬起眼看我,眼睛空洞得沒有一絲光芒,她停下來,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繼續說,我沒有救他,他被砸在一堆箱子底下,那些包了銅邊的箱子哎,砸下來的聲音很響,像響雷似的,王國宏肯定被砸死了,身上到處都是血,我沒有救他,我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我也沒有報警,我怎么能報警呢,他們會把我抓起來的,你說他們會不會把我抓起來——
我告訴她不會的,這只是一個夢,夢醒了就好了。王大華嗚嗚哭起來,她說是的是的,我在跟你說夢呢,真的,這真的是一個夢,我怎么會殺王國宏呢,我怎么會殺人呢。她伏在桌子上哭了一陣,又猛地抬頭看著我,我沒有報警,小羊,要是人都死了三四年,還能查得清楚嗎,王國宏都死了三年了——我把箱子又堆好了,把他從地上拖起來,放在過去我們睡的床上,我能把他放到哪里呢,只要我守著這個房子,就沒人知道王國宏死了,你說是不是小羊。王大華又抽泣起來,她用手臂揩著臉上的眼淚,揩也揩不完似的——
我長長舒了口氣,感到渾身發冷,四周的黑暗愈發粘稠,向我壓攏過來,王大華趴在桌上哭著,聲音被墻壁趕出一些回音,她說她每天都在做惡夢,真的,我在跟你說夢呢,小羊。
那個晚上,我是怎么從屋子里走出來的,已經記不清了,只覺得渾身冷,牙齒不停顫抖。出門的時候,王大華仍趴在桌子上哭著,她瘦削得像一片紙,我想走過去拍拍肩,或給她一個擁抱,但沒有,我說過,我很不善于表達情感。從樓梯上跌跌撞撞下來,王大華的哭聲還在耳邊,好像沒有窮盡的回音似的。回頭看601的窗口,燈光孱弱得很。我又想起那扇緊閉的門——我和王大華曾經睡過的房間,里面一定有很多很多箱子,它們結實而漂亮,包著古老發亮的銅邊,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快要變成白骨的王國宏。
我仿佛跌入黑暗之中,四周靜悄悄的,天已經黑透了,對這里——5幢601——的記憶仿佛都是晚上,樓道門敞開著,像深不見底的嘴,爬山虎已經吞噬到六樓的高度了,葉子影影綽綽的,恍惚海水淹沒上來,使得那個窗口所在的房子,如孤島一般。我往黑暗中走去,多么希望在我離開之后——或者,明天,王大華仍能像我記憶里的那樣,魁梧,結實,大大咧咧,她站在廚房最明亮的地方,陽光落在肩上,她卷著袖子,流水從四指經過,洗菜,淘米。然后拖地或者做飯,像從前那樣生龍活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