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 漫
“像樹木似的成熟,不勉強擠它的汁液,滿懷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風雨中,也不擔心后邊沒有夏天的到來。”這是里爾克《給青年詩人的信》中的一句話,引導年輕人愛自己的寂寞,“無憂無慮地寂靜而且廣大”。
春日的寂寞值得熱愛,因為夏天總會到來,充滿汁液的枝條終將開花結果。青春期的寂寞亦如此,不必擔心沒有盛年的到來。但對于老人、一棵果實落地的樹來說,盛年夏日不再,塵埃落定,他或者它,將成為寂寞本身——記憶像年輪、像唱片,在身體內寂靜旋轉,回放出春日暴風雨聲。
“關注內心,關注渺小”,是里爾克給某個青年詩人所寫的一系列信札的主旨。在對內心與渺小的關注中,去擁抱寂寞、去愛。市儈、暴徒、投機者在交易和狂歡,反襯出這寂寞和愛的高貴。
在里爾克的《馬爾特手記》這部自傳體長篇小說中,出現了大段大段《給青年詩人的信》中的句子。我明白,里爾克其實是在給自己寫信,解決個人危機,厘清現實疑難。
“主呵,是時候了。夏天盛極一時 / 把你的陰影置于日晷上,/讓風吹過牧場。/讓枝頭最后的果實飽滿;/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催它們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壓進濃酒。/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在林蔭路上 /不停地徘徊,落葉紛飛。”
《秋日》這首短詩,從主、果實再到孤獨,三段,奠定了里爾克的大師級位置。當代,房地產開發商們,拒絕承認世界上存在這樣一個鼓勵讀書、寫信、徘徊而不主張建造房屋的孤獨者。
里爾克寫作此詩時只有二十來歲。偉大的詩人一張嘴就是秋聲。
里爾克的照片,從少年到中年,兩只大眼睛都是淚汪汪的。只有充滿了無限愛意和寂寞的人,才會擁有這樣一雙讓人心痛、心動的眼睛。
在《馬爾特手記》中,馬爾特或者說里爾克,走過巴黎塞納河邊的一系列店鋪。櫥窗里滿滿當當,主人坐在店鋪里埋頭看書。他假設自己也能買下這樣一個店鋪,與一只狗坐上二十年,而不是在落葉紛飛的巴黎街頭徘徊,會是怎樣一種生活?一年四季,他總是習慣于打開出租屋的窗子,即便是寒冷的夜晚,也可以隨時抬頭與巴黎的星星自由交流。
“他們要開花,開花是燦爛的,可是我們要成熟,這叫做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里爾克在飽滿的果實里看到自己的肖像,于幽暗中努力生成酒意和詩篇,把最后的甘甜壓進自身。最終,為花朵所傷,得了敗血癥,長眠瑞士——五十一歲,依屬盛夏。
“我像一面旗幟被空曠包圍,/ 我感到陣陣來風,我必須承受;/下面的一切還沒有動靜: / 門輕關,煙囪無聲; / 窗不動,塵土還很重。/ 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 我舒展開又卷縮回去,/ 我掙脫自身,獨自 / 置身于偉大的風暴中。”里爾克在一面旗幟上也看見自己——承受風暴,掙脫自身,因“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
現在,我也人到中年,白發飄拂如旗幟。但我回避風暴和大海,只想凡俗地生活于微風里、溪水邊。我知道自己缺乏在風暴中“承受與掙脫”的力量。
收到里爾克信件的那位青年詩人,說:“一個偉大的人、曠百世而一遇的人說話的地方,小人物必須沉默。”
我必須沉默。
1930年,四十歲的帕斯捷爾納克寫出回憶錄《安全保護證》,題獻給四年前去世的詩人里爾克,也是向里爾克1910年寫出的自傳體小說《馬爾特手記》致敬、對標。
四十歲就開始回憶。四十歲就足以回憶。四十歲就必須回憶了——為中年、晚年的逐步降溫,積蓄火種和燃料。
全書分三章,我嘗試概括如下:(一)十歲時隨父親在一個火車站遇見里爾克及其情人莎樂美,初習音樂學;(二)在德國馬爾堡大學,研究哲學與初戀;(三)中年開始,認領詩人身份并面對馬雅可夫斯基之死。
這一結構富有意味:從認識一個詩人開始,到對另一個詩人的辨析與糾正結束。四十歲以后,一個偉大的俄語詩人成長起來,并以長篇小說《日瓦戈醫生》帶來盛譽——那其實也是一部偉大的敘事詩。
《安全保護證》一書中最難忘的比喻如下:“少年時代是漫長無邊的。不管以后我們還能活幾十年,都無法填滿少年時代這座飛機庫。我們會分散地或成堆地、不分白晝或黑夜地飛進去尋找回憶,就像教練機飛回機庫去添加燃料一樣。”
書中最動人的情節,是帕斯捷爾納克對弗家姐姐的感情:始于十四歲時為她補課,表白于馬爾堡大學的重逢——“這三天不像平日的生活,過節一樣”,被拒絕。在火車站,“我完全喪失了送行的本領。……我在火車啟動時跳了上去,為的只是向姐姐說一聲再見。……我們在向柏林飛馳。那個差點中斷的節日又延續下去了。”但是,“我與柏林是毫不相干的。”再一次與弗家姐姐分別,其實就是永別了,“我的臉在一陣陣抽搐,眼淚時刻不停地想要奪眶而出”。夜晚,在柏林車站前的一個下等客棧里,他埋頭在一張桌子上,哭了。
書中最好的一句話是:“人的未來就是愛。”
寫這本書之前,1926年,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與里爾克相互通信一年。語言中的愛,熱烈、抽象得近于虛無,但也使病中的里爾克的生命堅持到了年底。后來輯成《三詩人書簡》一書,最后一封信,是茨維塔耶娃寫給已經到達天國的里爾克:“親愛的,既然你死了,那就意味著,不再有任何的死。親愛的,愛我吧,比所有人更強烈地愛我吧,比所有人更不同地愛我吧。”
之前,茨維塔耶娃對帕斯捷爾納克有過不明確的愛。里爾克的出現與消失,使她徹底忽視了帕斯捷爾納克的感受。
最終,茨維塔耶娃只能對一張書桌來抒情:
“三十年在一起——/ 比愛情更清澈。/ 我熟悉你的每一道紋理,/ 你了解我的詩行。/ 難道不是你把他們寫在我的臉上?/ 你吃下紙頁,你教我:/ 沒有什么明天。你教我:/ 只有今天,今天。/ 錢,賬單,情書,賬單,/ 你挺立在橡樹的漩渦中。/ 一直在說:每一個你要的詞都是/ 今天,今天。/ 上帝,你一直不停地在說,/ 絕不接受賬單和殘羹剩飯。/ 哼,明天就讓他們把我抬出去,我這傻瓜/ 完全奉獻于你的桌面。”讓我想起米沃什“在大海光線顫動的小酒館中”遇到的那一張厚木桌子。
這一充滿漩渦的書桌,像擁有三十年歷史的情人和導師,教導她“絕不接受賬單和殘羹剩飯”,只要情書,只要一個詞“今天”——這稀缺的、溫暖的事物,遲遲不來,像一列晚點的火車遲遲不來。
年長于茨維塔耶娃的阿赫瑪托娃,也在同一時期低語:“既然我沒得到愛情和寧靜,/ 就請賜予我痛苦的榮譽”。在俄羅斯,在這世界上,懷抱詩篇的女子,都像是懷抱著痛苦之神所頒發的獲獎證書。白銀時代的這批詩人,都愛得那么極端、懇切、激烈、廣闊——在愛中喪失,才會在詩歌中豐收。
曼德爾施塔姆的妻子娜杰日達,諒解曼德爾施塔姆婚前與茨維塔耶娃之間長度為四個月的一段戀情,認為茨維塔耶娃影響了曼德爾施塔姆的語言。在丈夫死于流放地后,將其詩稿暗藏于一個平底鍋的夾層中隨身攜帶。她甚至背誦下全部詩稿,以防平底鍋被盜、被掠奪。她寫下回憶錄,關于丈夫、詩歌、一個時代,文風酷似曼德爾施塔姆。研究者認為,這是她長時期每天背誦丈夫詩歌的結果。
“娜杰日達”在俄文中的意義是“希望”——人的希望就是愛。
帕斯捷爾納克作品中經常出現哭泣的女性形象,都美好,也似乎是在對他未來葬禮場景的一種預言——在一片黑紗和鮮花中,人們記住了他情人伊文斯卡婭哭泣的形象。黑白遺像里的帕斯捷爾納克,像大霧中突然涌現出的馬頭。臨終前反復念叨說“周圍有太多的庸俗”,而他也說過:“我很幸運,能夠道出全部。”這樣一種俄羅斯思想者的高傲和坦誠,當代漢語寫作者們有嗎?
帕斯捷爾納克反復寫到的火車,代表著希望、愛、漂泊,在俄羅斯無窮的雪野、飛濺的泥濘、凌厲的春風里,呼喊、奔跑——那完全就是披頭散發的、戀愛中的女人形象,茨維塔耶娃、阿赫馬托娃、娜杰日達們的形象,拉拉的形象——五十六歲那一年,帕斯捷爾納克開始動筆寫作長篇小說《日瓦戈醫生》,醫生的情人是拉拉。
火車的未來就是愛——鐵軌伸出去像灼熱的雙臂。沒有愛的火車,是野草與蟬鳴中的一堆廢鐵。曼德爾施塔姆在與茨維塔耶娃戀愛期間,反復乘坐火車去莫斯科看望她,以至于被誤認為是一個鐵路工人。
在散文《第五元素》中,帕斯捷爾納克寫到:“一本書就是一份立方形的、感情強烈的、熱氣騰騰的良心——僅此而已。不善于發現和說出真理,這是任何一種說假話的本領都無法掩蓋的缺陷。”英語中的“發現”一詞,就是“除去遮蔽”,而謊言制造者們則是在建立遮蔽,讓被欺騙者生活在幻象之中——走在虛構的街道、機場、天空下,走在虛構的愛與自由里。
“詩歌和散文是不能分離的兩極。憑借與生俱來的聽覺,詩歌在詞匯的喧囂中尋覓大自然的旋律。散文則憑借其崇高精神,透過嗅覺,在語言范疇中探索并發現人。”帕斯捷爾納克如是說。他的詩、散文、小說,都是不可分割的兩極——南極和北極,構成一個寫作者完整的世界和內心。他的聽覺和嗅覺都應該很好,在紙上重現出悲愴的俄羅斯風琴聲、草地上女子們的復雜香氣……
“宛如在沉重的荒年,幾十架風磨在裸露的原野邊緣不詳地轉動。”他長短參差的詩行像風磨,依靠風力而轉動的磨盤,在荒年里能磨碎什么樣的詞,作為饑寒者的糧食?他就是一架風磨。他就是不安。在寫作中緩解不安——死,是一部最后的作品,用棺木作為木質的封面,了結不安。
中國的作家、詩人也可能幻想在自己葬禮上出現一個美的女子。但筆下的漢語,配得上那美的哭泣嗎?
1985年,我剛剛開始寫作不久,就讀到了敦煌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一套“世界百年經典詩歌叢書”——《從兩個世界愛一個女人:勃萊詩選》《秋天奏鳴曲:格奧爾格·特拉克爾詩集》《時間與水:戰后冰島詩選》《玫瑰祭壇:埃迪特·索德格朗詩歌全選》《紙上幻境:邁克爾·布洛克詩選》。從此,喜歡上了勃萊的詩。
后來,漸漸明白,這喜歡是有理由的:勃萊像一個中國古典詩人在寫作,像一個鄉村里的隱居者在寫作,風格清新、寧靜、廣闊——玉米地竄過的野雉,樹林里閃爍的晚雪,湖面上傳來的鳥鳴……
我有過一段童年鄉村經驗,跟隨外公、外婆在曠野里生息,背著書包去莊稼地環抱的小學讀書,鐘聲回蕩。風聲似乎說出了陰歷控制的一切:炊煙、鳥群、池塘上的反光、莊稼起伏如同虎皮蠕動、出嫁與出殯的行列色彩不同……這樣一段生活,決定了我的性情和走向:敏感,寡言,多思,用勃萊筆下的螞蟻的方式,在紙上尋找一條生路與歸途:“冬天的螞蟻顫抖的翅膀/ 等待瘦弱的冬天結束。/ 我用緩慢的、笨拙的方式愛你,/ 幾乎不說話,僅有只言片語。”
勃萊喜歡中國詩,尤其喜歡陶淵明。“在古代中國,各個層次的知覺能夠靜悄悄地混合起來。它們不像冬天的湖水那樣分成一層又一層,而是都流在一起了。我以為古代中國詩仍是人類曾寫過的最偉大的詩。”于是,他和朋友們一起創造了“深度意象派”,向中國古典詩歌的“圓融之境”致敬。
《在多雨的九月》:“在我們之前,男男女女都能做到這一點:/ 我會去見你,你也能來看我,一年一次;/我們將是兩粒脫殼的谷子,不是為了播種;/ 我們蟄伏在房間里,門關閉,燈熄滅了;/ 我陪你一同抽泣,沒有羞恥,顧不得尊嚴。”一對情人擁抱著哭泣,使九月多雨。脫去的衣服像稻殼,等著他們灼熱的身體重新穿上,就像在田野里重新生長一次。
情人離去,冬天來臨:“四點左右,幾片雪花。/ 我把殘茶潑到雪地上,/感到清新的寒冷中的一絲愉快。/ 入夜時分,風刮起來,/ 南窗上的窗紗緩緩飄動。/ ……/我醒來又降新雪。/我是一個人,但另有一個人/ 和我一起喝咖啡,一起眺望雪夜。”《冬日獨居》的首尾兩節。
我猜測,勃萊寫《冬日獨居》時,大概想到了白居易的《邯鄲冬至夜思家》:“邯鄲驛里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以及王維的《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寒更傳曉箭,清鏡對衰顏。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
當然,勃萊在喝咖啡不喝茶。沒嘗過中國的米酒與黃酒吧?但中美兩國的雪夜保持一致,又黑又白。當然,他不思憶自己居舍以外的功名、離亂和途人。他或許讀過《世說新語》?東晉名士殷浩,因一句話而名動古今:“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勃萊與勃萊周旋久,寧作勃萊——“放棄所有的野心是多么美妙!/ 突然,我清楚地看見/ 一朵剛剛飄落在馬鬃上的雪花!”
在明尼蘇達州的一個農場里讀書、寫作、打獵、騎馬、觀察馬鬃上的雪花……這完全就是陶淵明式的生活。他的詩就是一個美國人的《桃花源記》。
我曾經在一個深夜,開車去上海浦東機場送母親回故鄉南陽,途中想起勃萊的《開車送父母回家》:“開車送父母回家,穿行在風雪中/ 在山崖邊他們衰弱的身軀有些猶豫。/ 我朝著山谷高喊/ 只有雪在回應。/ 他們低聲說話/ 說到提水,說到吃橘子/ 說到孫子的照片昨晚忘記帶了。/ 他們打開自己的屋門,然后消失。/ 橡樹在林子里倒下,/ 隔著數英里的寂靜,誰聽見了?/ 他們坐得那么近,好像被雪擠壓在一起。”
我不可能開車送父母一同回家了。父親在多年前去世。我周圍,是南方中國的暖意和燈火,沒有森林和風雪。母親比我提前二十三年老了,坐在汽車后座上,什么也沒有說。她不知道勃萊。她慢慢推著行李車消失在候機廳深處。機場上騰空而起的某架飛機里,她與陌生人一起進入云端。在云端,她或許能與父親的亡靈更近一些,甚至在進入故鄉上空時與父親的另一種形態擦肩而過?
讀勃萊這首詩的時候,只有感動,似乎沒有發現什么技巧。清代張船山說:“天籟自鳴天趣足,好詩無非近人情。”詩人就是天光下的有情人。詩歌的責任就是抒情。抒情就是愛,對萬物人間的愛,從兩個世界、無數世界去愛。在20世紀90年代中國詩壇,我成為意象寫作的代表性詩人之一。但沒有勃萊寫得那樣好,原因大約在于愛的深度不夠,天空下的生活的廣闊度不夠。
2016年11月,紐約去華盛頓的高速公路上空,云朵絢爛,像各種膚色的游蕩者。時而下一場陣雨。就讀于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兒子在開車。我和他母親像勃萊的父母一樣坐在后座上。這個十五歲就一個人拖著行李箱來到美國小鎮讀高中的孩子,長大成人,開始掌握大局和方向。我微微有些失落。又想到勃萊的《開車送父母回家》這一首詩。沿途是曠野,小鎮、木屋時隱時現。霜降中閃爍著光輝的河流、樹林,大約散發出小動物們喜歡的氣味。勃萊定居于明尼蘇達州的一個農場,房子周圍應該也是這樣的景象。
勃萊目前依然活在這個世界上,八十一歲了,讓我感到幸福。
這個美國老頭認為,所有詩歌都是旅行,“最好的詩歌是長途旅行。我喜歡那些想著另一個世界旅行的詩,那個世界可能會是一處有如蜜蜂翅膀一樣被忽略的地方”。當然,他詩歌中屢屢寫到旅行,火車、汽車、馬屢屢出現。“正是微雪的時候。/ 黑暗的鐵軌自黑暗里涌出。/ 我注目蒙著輕塵的車窗。/ 在蒙大拿的米蘇拉,我愉快醒來。”他總是能夠在雪意中醒來。他大約知道中國的一個出自《莊子》的成語:澡雪精神。
按照勃萊的觀點,這次美國之行是我的一首長詩?是我最好的詩?有些欣慰,也有些感傷。
“在林中最后一次散步直到黎明 /我必須回到那沒有陷阱的田野 / 回到那順從的大地。”跟隨勃萊,在沒有陷阱的田野和順從的大地上散步,就能獲得安定的內心和晚年。如果沿途遇到一面湖泊,我和他會停下來,在這最清澈的鏡子里,辨認出各自衰老的容顏。
美國詩人詹姆斯·賴特《在明尼蘇達州的松樹島,躺在威廉·達菲農場的吊床上》:
“頭頂之上,我看見那只青銅色蝴蝶,/ 休憩在黑色的樹干,/ 似綠蔭中的葉子拂動。/ 沿著空屋后狹深的山谷,/ 牛鈴一聲一聲走進下午的深處。/ 我的右邊,/ 兩棵松樹間的一片陽光下,/ 去年落下的馬糞/ 燃燒成金色的石塊。/ 我斜躺著,暮色漸暗著降臨。/ 一只老鷹飛過上空,尋找歸巢。/ 我虛擲了我的一生。”
標題很長,賴特在模仿中國古代詩人的做法?
白居易有一首詩,題為《自河南經亂,關內阻饑,兄弟離散,各在一處。因望月有感,聊書所懷,寄上浮梁大兄、於潛七兄、烏江十五兄,兼示符離及下邽弟妹》。古人詩題漫長,有其不得已之處:詩律、結構無法承載過多的背景交代、人物關系描述,只能求助于標題。20世紀之初新詩的出現,就是為了解決這一問題——讓詩能夠承載駁雜的日常生活,那些駁雜的詞。
賴特神往于中國古典詩人的生存狀態和表達方式,嘗試以有力的意象和明澈的口語傳達詩意,像王維們那樣。1980年去世,五十三歲,他虛擲一生了嗎?那只老鷹,可能就是賴特躺在吊床上抬手擲進天空的一句詩——
一個詩人消失了,其句子與美國農場的景色一同活下來,就沒有虛擲一生。
與中國田園詩不同的是,馬糞可以進入現代詩,而且,閃閃發光——“讓敞亮發生,使存在物發光和鳴響。”海德格爾在《詩·語言·思》一書中這樣寫到。不能對馬糞的存在視若無睹。風吹動一團舊馬糞發出的聲音,也應該記錄下來,否則,一個農場就喪失了完整和真實。
聞一多《口供》一詩,被傳誦的名句是“鴉背馱著夕陽,黃昏里織滿了蝙蝠的翅膀”,古典、唯美、抒情;但結尾的一句,暴露他現代詩人的身份:“可是還有一個我,你怕不怕?——蒼蠅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讓馬糞、蒼蠅進入詩歌,讓詩歌獲得現代性——對當下生活、自身處境進行辨認和發言。
當下寫作者的使命,就是要讓筆介入被遮蔽、被掩飾的一切,讓漢語敞亮、發光、鳴響。
“在我看來,詩人的任務是闡明而不是遮掩。當然,有時必須將燈熄滅,以便能看清燈泡。” 德國詩人、小說家君特·格拉斯如是說。開、關、開……他大概搞壞了不少燈泡。在開燈、關燈的技藝掌握熟練以后,他開始寫長篇小說《鐵皮鼓》《狗年月》,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寫長篇小說的人,需要在書桌上建立一個大探照燈?
格拉斯的書房窗外,或許也散落著去年的幾塊馬糞,暗藏了一匹馬的輪廓、體力和光……
布萊希特,因劇作《四川好人》《高加索灰闌記》而著名。前者以中國南方為背景,后者源于元雜劇的啟示。憤怒而尖銳的革命氣質,使他在1955年獲得了蘇聯的“列寧和平獎”。
最近讀了他的一首小詩《回憶瑪麗·安》,我才覺得這個德國人背叛了其著名的“間離原則”,把隱藏一生的溫柔,暴露在字里行間了:
“她的臉是什么樣子我已經記不清楚。/ 我只知道:那天我吻了她。/那個吻,我早已忘記。/ 但我依然記得那朵在空中漂浮的云。/ 我永不會忘記,它很白,/ 在高空中移動。/ 那些李樹可能還在開花,/ 那女人可能生了七個孩子。/ 而那朵云只出現了幾分鐘,/ 當我抬頭,它已不知去向。”
那朵云多么重要,讓一個人念念不忘,讓詩產生,讓多年以后的讀者眼前也能升起幾分鐘的云朵與李樹。
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說:“愛情的問題都是在床上解決的。” 中國鄉村俗語:“天上下雨地里流,兩口子打架不記仇,白天吃的是一鍋飯,晚上睡的是一個枕頭。”與馬爾克斯的話異曲同工。解決男女之間的問題,床、枕頭、夜晚具有重要功能。
但被解決了問題的愛情,反而無法產生一首詩。詩,只能在種種的不可能、種種的喪失里產生,在一個個問題所形成的重重阻力中產生——像遠離了床榻和枕頭的那一個吻、那一朵云。
“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既優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這是《詩經》中的云,一朵很重要的云,代表豐收。
“靄靄停云,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陶淵明的云朵停在空中,像友人駐足,但無法落實到門前。昏暗的時光里,即便有春醪可以獨飲獨醉,也孤單啊——幸而有停云靄靄。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李白也需要借助于浮云來指代游子。
“天很熱,我給你寫信,現在墨水都被蒸發了,房間里飄著一朵朵云。”喜歡寫信且對如何寫信有很多見解的英國作家劉易斯·卡羅爾,在給某小朋友信中寫了這一句話,也像詩,也是一朵重要的云。卡羅爾是1865年出版的童話《愛麗絲漫游奇境》一書的作者。童話本質上就是詩,充滿了想象力,打破時空、萬物之間的壁壘,讓植物、人物、動物相互轉化、對話和傾慕。
《愛麗絲漫游奇境》的漢語首譯者趙元任,是現代漢語言學家,也是《教我如何不想她》的作曲者。兩人都善于抒情,在漢語和英語中都保持天真、愛意和孩子氣。“天上飄著些微云,地上吹著些微風。啊!微風吹動了我頭發,教我如何不想她?”《教我如何不想她》的歌詞,劉半農作。他是江陰人,借助于長江上的一朵微云傳情達意。
古今中外的云朵都那么重要,久久仰望它,就會充滿詩人氣質和美感。寫詩就是寫信,給一個匿名、隱形的讀者寫信。只是收不到回信而已。特別是瑪麗·安那樣女子的回信,特別是孩子們的回信,特別是被一個時代勒令失蹤者的回信。
“我現在甚至不抬頭看天了。如果我看見一朵云,我該把它指給誰看呢?”曼德爾施塔姆夫人娜杰日達最后一封情書中的天空和云朵,沒有抵達收信人。從此,云朵也注意悄悄繞開一個俄羅斯著名遺孀的頭頂,避免讓她傷心。
悲哀的人,愛與被愛的人,詩人,身體內飄著一朵朵重要的云。
歌德《浪游人夜歌》有多個譯本——
“群峰一片/ 沉寂,/ 樹梢微風 /斂跡。/林中棲鳥 / 緘默,/ 稍待你也/ 安息。” (錢春綺)
“一切峰頂的上空 / 靜寂,/ 一切的樹梢中/ 你幾乎覺察不到 /一些聲氣;/鳥兒們靜默在林里,/且等候,你也快要/ 去休息。”(馮至)
“微風收木末/ 群動息山頭/ 鳥眠靜不噪 / 我亦欲歸休” (錢鐘書)
錢鐘書用字最少,甚至把群峰之上那個即將休憩的人“你”改成“我”——無論你我,都是群峰之上轉瞬即逝的孤獨者。后來,錢鐘書干脆把歌德的這首詩濃縮為八個字:“諸峰之巔,群動皆息。”完全是即將入睡者的低語,懶得再說太多的話。
似乎正是歌德的這首詩,影響了美國桂冠詩人W·S·默溫,導致了《又一個夢》的生成:“我踏上山中落葉繽紛的小路/ 我漸漸看不清了,然后我完全消失/ 群峰之上正是夏天”。
兩位詩人表達的都是晚境。寫這些詩時,一概年少。偉大的詩人一出生就是老人,一出生就站在“一切的峰頂”“群峰之上”。之后,在山中消失、安息,像夏末落葉一般自然而然。
我喜歡默溫晚年的一幅照片:滿頭白發,衣服整潔,安靜地坐在植物中間微笑——愿意坐在植物而非動物園門口照相的男人,都有著女性們身上普遍存在的柔情。
后來讀了關于默溫的一部傳記,才知道他的生活,的確與植物有關。這個紐約的英俊小孩,龐德的學生,多年習練詩歌后,在20世紀70年代獲得普利策獎一舉成名——站在群峰之上。但他知道夏天之后必然落葉繽紛,就擺脫大堆女性崇拜者的糾纏,與妻子隱居于夏威夷海邊一座休眠的火山頂上,勞作不息,修復廢棄的種植園,收養了幾十種瀕危植物,像收養了幾十個斷臂的孩子——
“我的詞語是我永遠不會成為的那件衣服 / 就像一個獨臂的孩子卷起的衣袖”。
在上海,每次看見獨臂孩子卷起的衣袖,我就想起這個美國詩人。他從那“卷起的衣袖”上,看見詞語的存在和意義——無用而又必須,沉默而又溫存——默溫。
喜歡這個在野外、在群峰下安放身心的詩人——其詩中屢屢出現鼴鼠、大雁、蒼鷺、夜晚、月亮、山谷、河流、天狼星、風、歲月……對這些自然物象、舊詞的熱衷,證明他是一個念舊的人,念誦舊物舊人——中國的蘇東坡、白居易也進入了他的詩。他似乎沒有寫過紐約。
在舊詞中注入個人經驗,就像是捏著一柄銹了的鐵鍬,蹲在水邊用沙石打磨整個下午,直到它能映出一個農夫的臉、一彎新月的輪廓。再起身,去挖掘土豆或者蓮藕。
默溫在名詩《挖掘者》中,假設一個、兩個、八個、十一個扛著鐵鍬的人,次第來到路上,“而我要藏起來 / 想看這里的一切 / 這只手正好擋在 / 我的眼前 / 而我愿試著把它放下來 / 在他們透過它發現我之前”——
在默溫假設而成的野外這樣一個廣闊舞臺上,十一個扛鐵鍬的人,像十一個演員不斷出現、登臺,進入一個隱身者、一個觀眾的視野。他們不斷擴張規模,造成對“我”的壓力。必須放下、擺脫一只手的遮蔽,“我”才能主動出現在他們當中,登上舞臺,加入挖掘者的行列——
對這首詩解讀眾多。我愿意認為,這個挖掘者群體,是由默溫所敬愛的那些寫作者構成的,如蘇東坡、白居易、龐德、歌德,以及寫出《挖掘》一詩的愛爾蘭沼澤地里的希尼——
這些從群峰之上走下來的人,陣容浩大,無窮無盡。
墨西哥小說家胡安·魯爾福也是攝影家。
與筆尖相比,鏡頭更容易暴露內心——眼睛關注到的一切,無不源于觀察者的情感:走廊上睡午覺的女孩,巨大灌木叢中的騎手,眺望遠山的一個戴破草帽的男人背影,夕陽下騎驢而去的兩個依舊戴草帽的人,曠野里起舞的女子,像孤兒一樣被遺棄的街道,獨行的長袍牧師……
“任何事情,我都必須把它放在一個地方,以便賦予它生命,讓我跟隨它。這樣我就被領上了一條我不知道的路。與我寫的東西有關的景物是我童年的大地。那是我記得的景物。一心想回憶那些歲月,這就逼使我寫作……對我來說,城市并不說明什么,盡管我在一個城市里生活了四十年。跟那些知識分子在一起,純粹是一種徒勞的、無益的、不深入的爭論。”魯爾福手捏相機離開了知識分子們,在大地上游蕩、低語。
他的話,讓我想起美國小說家、油漆廠廠主舍伍德·安德森,對初學寫作的福克納有這樣的教導:“你必須有一個地方作為起點。是什么地方關系不大,只要你能記住它并且不為這個地方害羞就行了。你是一個鄉下小伙子,你所知道的一切,就是開始你事業的密西西比州的那一小塊地方。不過這也可以了。它也是美國。”于是,福克納漸漸用《喧嘩與騷動》《我彌留之際》等等小說,建立起了屬于自己的那一小塊地方——約克納帕塔法縣。
安德森的另一個學生是海明威,與福克納關系不和。他說:“我不想拿大海與他的那個縣交換。我覺得一個縣擠得慌。”反之,福克納會覺得大海擠得慌嗎?找到屬于自己的大海、縣,賦予它生命,跟隨它,就能成為一個偉大的書寫者。
非常尊敬魯爾福的加西亞·馬爾克斯說:“面對壓迫、掠奪和歧視,我們的回答是生活下去。任何洪水、猛獸、瘟疫、饑饉、動亂,甚至數百年的戰爭,都不能削弱生命戰勝死亡的優勢。” 他和魯爾福代表拉丁美洲,在20世紀80年代給中國帶來了文學上的魔幻現實主義。明清時代,拉丁美洲給中國帶來了土豆、紅薯、玉米——魔幻現實主義風格的土豆、紅薯、玉米……源源不斷涌出泥土,給我們帶來“生命戰勝死亡的優勢”。
魯爾福需要“一個地方”,像福克納需要約克納帕塔法縣、海明威需要大海、馬爾克斯需要小鎮馬孔多、沈從文需要湘西、莫言需要山東高密。魯爾福后來寫出以自己故鄉為背景的小說《佩德羅·巴拉莫》,一部開魔幻現實主義之先河的小說,時間循環,空間交疊,死者和生者一同呼吸、生活。
魯爾福的故鄉苦難深重而又驕陽似火,適于魔幻現實主義的產生。這個地方,為作家的靈魂提供了一個容器、一種形式,像東方的佛龕和石窟所具備的功能一樣。
對我而言,移居上海二十年,當下生活依舊以故鄉中原為參照物、為尺度,繼而反觀自我、糾正內心。我寫上海、寫世界,本質上依舊是在寫中原、寫童年。與那些在弄堂里生長、蘇州河里游泳、紅房子里喝羅宋湯、復興公園里談戀愛的上海本土作家相比,有著根本的不同——皮鞋深處的泥土不同,生發出的腳、腿、身軀、心臟、呼吸、面容……必然不同。
“恪守詩的訓誡,包括研究藝術,經歷坎坷及保持蛙皮的濕潤。” 這是詩人羅伯特·勃萊在《尋找美國的詩神》一文中的話。所謂“蛙皮的濕潤”,即詩人應具備的對于周遭處境的敏感性與反應力,像蛙皮之于沼澤、池塘、雨季。我的皮膚目前還能保持濕潤,但“研究藝術”“經歷坎坷”這兩個方面比較欠缺。就這樣吧。
魯爾福關于童年大地的話,讓我對自己的寫作稍稍心安理得。生活是什么狀態,文字就是什么面貌。生活凡俗、內心平淡,適合寫碎片般的平常文字,或許也能散發出碎玻璃一樣的光輝——在夜晚,不能像金子照亮女人的耳垂,但有能力照亮一只蟋蟀的前途,也好。
就這樣吧。只能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