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芳
我當學徒時的工廠
早已夷為平地
我初戀的情人
今生再也不要見到他
——李南
一
我一直認為,過去與現在之間有一條隱秘關聯的通道,一旦你找到它,它便用整條路的灼灼桃花照耀你,那光芒足以照徹每一個幽暗處的細節。
在我的腳從小學母校的斷垣邊邁過去時,被掀掉屋頂的遺址,沒膝的青草,還留有環形拱門痕跡的殘墻,以及破窗邊上參差不齊長了綠苔的紅磚,像一張極富藝術色彩的后現代丙烯畫,一把就抓住了我的心。我被扔進了那一條通道里,看見冬天結了厚厚冰塊,看上去廣闊無邊的池塘,用來寫作業的小青石桌子,教室外面那個土坑上的斑茅,屋檐下的綠苔,一鋤頭挖出的棺材板,成堆的白骨,以及學校對面那戶窮人家極為漂亮的兩個小女孩。
那時候,初夏清早的影子為什么總是被太陽拉得老長,又總是在我的前面?為了弄懂它,我一次次快跑幾步,試圖踩到自己的手或者腳,卻從來不能得償所愿,一路追著跑著,便到了學校。通往學校的泥巴路在晴了好久的天氣里平整光滑,最適合用木炭筆在上面畫上幾筆,小伙伴們趁人不注意悄悄地在大路上寫上“打倒xx不老實”“xx我要去你家吃飯”之類的話語。路兩旁的青蒿從春天長到夏天,像兩堵深綠的墻,風一吹,微微擺動,又像羞澀女子輕搖的裙裾。我們總喜歡從青蒿叢里穿過,掛一身青蒿葉子,坐在教室的小青石凳子上,屁股涼涼的,周身清香,再破爛的教室都是天堂。
教室前面是一個小操坪,可以升旗,做操,集合開會,嬉戲,教室后面卻很狹窄,陰暗,潮濕,天晴好久都濕漉漉的,發出一股說不清的水腥氣。沒有誰愿意到后面去,除非上課時走走神,看看后面樹上鳥兒飛來又飛去,或者大掃除。不出屋檐兩米是堵不太高的土墻,每次大掃除,老師都要派我們回家扛鋤頭來鋤掉后溝里的草,順便把土墻上垂下來的雜草之類除掉。男生們從來不會老老實實鋤草,總是一鋤頭一鋤頭挖。土墻一直硬朗,扛得住,后來可能是挖多了,有點像歪了肩膀的人,有種塌下去的趨勢,再挖時,土坑上的土竟沙沙地垮下來,像要推出什么東西,大家便越挖越好奇,索興勢如破竹挖到一個樹根下?!芭尽钡匾讳z頭挖下去,只聽見“”的一聲悶響,大家都圍攏來,以為挖到金銀銅罐子之類的寶貝,同村的平子興奮得不行,跪下使勁扒土。所有人圓睜著眼,期待著寶貝出土。平子說,摸到了摸到了,有兩個洞,我往外扯啊。只見他咬緊牙關,憋著氣,一扯,土嘩嘩垮下去,他手里多了一個白森森的東西,是一個骷髏。那時候我們除了見過豬頭架,哪知道骷髏是什么?竟沒有一個害怕的。平子把骷髏往我手里一扔,你先拿著,好像還有,我們繼續挖。其他男生見挖出了東西,便卯足了勁兒再挖,“哐”,鋤頭上帶出了一塊朽木,再一拖,樹根下一堆白森森的骨頭帶著泥巴全垮到屋檐溝里。平子說,誰這么沒事干,埋這些豬大骨在這里呀?讓狗啃了不更好?
有人去叫了老師來看新鮮,老師一來,臉色唰地一下變白了。他大聲喊,孩子們,快回教室,這些骨頭老師叫人來處理。雖然那時我對死亡并沒有切身體會,更不可能深入理解,但就在老師說骨頭時,我隱約知道這是什么了,只覺一股陰森森的涼氣猛地竄進了我的骨頭縫里,我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立馬丟了抱著的頭骨,眼見它骨碌碌滾到骨頭堆里,兩只黑洞洞的眼眶直對著我,我第一次感到了無法描述的肅穆與恐懼。我再去拿鋤頭,竟怎么也提不起來,接著腿腳酸軟,扶著教室后墻坐在臺階上,顧不得沾一褲子的青苔。
然后,我就昏昏沉沉地過了大半個月,從暮春拖到炎夏,那段時間我一直沒去讀書,就躺在我家小茅屋的涼席上,想學校那堆白骨想得出神。白天長日寂靜,我只記得窗外白晃晃的日頭,父親母親匆匆忙忙進進出出時緊張的神情,母親放在我身上的桃樹枝。每天深夜,父親在外面大聲地叫喚,芬伢兒,回來呀,叫得聲嘶力竭,我多想回一聲,可就是張不開口,出不了聲,像是誰扼住了我的喉嚨,煤油燈下的母親大聲回道,哎,回來噠。有時候母親還給我打火罐,又拿一堆黑糊糊像牛糞一樣的東西敷在我胸口,過一會兒來取,欣喜地叫,出來了出來了,好長的毛。她掰開已經被我的體溫扯干了的“牛糞”,一根一根很長的白毛纏繞其中,母親說,出來就會好。
我感到身子特別輕,像被什么托在空中,隨便動一動就會飛走。后來老師來看我,說,你好好養病,不要怕趕不上同學們,老師以后給你把課補上。我目光定定地看著老師,還是說不出話,他湊近我,輕輕地扶我起來,說,你要是好起來,期末考試就算是考第二名,老師也獎勵給你與第一名一樣的東西,好不好?我記得,我想要一本小人書,一支筆蓋上有小金珠子的筆,媽媽沒錢不給買。我得快快好起來,我想,不然真的要不到了。
第十七天晚上,父親又去叫,芬伢兒,回來哦!一個聲音沖破我的喉嚨口,大聲應答,回來噠!母親一把抱起我,哭得像個孩子。我如大夢初醒,第二天便蹦蹦跳跳到學校去了。同學們把從父母那里獲得的只言片語匯聚到我這里,于是我知道了我們的學校從前是墳場,戰爭時期,饑荒時期死去的人全埋在這里,半夜時,這里哭聲一片,全是不想死的冤魂,學校之所以建在這里,就是想讓老師和孩子的陽氣鎮住那些陰氣。平子說,那天我抱的應該是一個有靈性的人頭,所以我被他吸走了魂魄,大家都在說我會死去,誰知道我還是活了,可見鬼也沒有什么可怕。說著說著同學們就笑起來,好像死亡一點也不可怕,倒是可笑得緊。
期末考試我考了第一名,老師抱了我一下,獎給我兩本小人書,《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和《滿江紅》,還獎了兩支筆,寫起來,金珠子晃呀晃,這讓我生起無法描述的得意,早把白骨的事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后來整合教學資源,四個年級在一個教室里上課,我結識了學校池塘邊那戶人家的大女兒,她有一雙勾人心魄的眼睛,她說,她家窮,房子很漏,下雨的晚上經常來借學校的校舍住,半夜里她確實聽到過哭聲,一片一片的,但她從來不怕,死比窮要好,因為從來沒有人知道死了是什么樣子,但她知道窮是什么樣子。
直到今天,我再也沒有見過她,自然就無暇問及她所說是否屬實。但隨著時代的發展,到處都是人,車,恐怕即使有哭聲也沒有誰能聽得到了。而在墳場上建起的母校,大概一是要以科學示人,靈魂的有無原本無關緊要,活好這一世就是全部的使命;一是要讓我們從小就淡看生死,懂得誰都是身前熱熱鬧鬧,身后一堆白骨罷?
而如今,就真的只剩下斷井殘垣。面對眼前這片廢墟,當年經歷的一切在瞬間奔襲而至。母校啊母校,你讓我如何歸去?
二
從我的家鄉楊梅山往西走十里,就到胭脂湖邊,從胭脂湖乘船兩個小時,就到了漢壽外婆家。漢壽和沅江兩個縣城以一湖隔開,形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處于這段路的中點上的楊梅山中學,在我還被父親挑在籮筐里晃蕩到外婆家的路上時,就已經神秘而篤定地存在了,它靜靜地伏在浩江湖的邊上,高高的圍墻,寬大的鐵門,雪白的教學樓外墻,三層長條形樓房,無不顯示出它的威嚴。
因為有它的存在,小學六年顯得無比漫長。我迫不及待想進入它的內部,一睹它的姿容,去撫摸那些據說是統一安排的課桌(在此之前我們的小課桌都是父母自己拿幾塊木板釘的),去跑一跑樓梯(紅磚的平房在那時的鄉下都比較罕見,更何況是樓房),去感受一下同學多起來的熱鬧(小學時一個學校六個年級湊一起也就一百多人)。因此,當我小學畢業奔向新的學校時,我毫不猶豫地把從前的一切全部丟下,滿懷欣喜地迎接一個新的世界。我們總是這樣吧,從一站奔向另一站,不斷地丟掉從前的自己,以為眼前的才是最好的,最值得追逐的,事實上,跑到生命某一層時才會明白,沒有以前的奔跑,永遠不會有新的一切迎面而來。
沿著圍墻,靠近那個矮矮的房子,靠近小賣部,然后,就看見凹進去的鐵門了。它顏色斑駁,頹喪失意,像極了早年紈绔晚歲凄涼的富家子,手撫過去,掌心有一種被割裂的灼痛,曾有過的抓撓、鋸銼、刻鑿和猛擊的痕跡已經被完整地埋進了黃色的銹跡里,風都能吹散它的銹粒,它卻偏偏要拒絕遺棄之后的再次觸摸,硌得手生疼,誰能想到它曾經接受最溫柔親切的撫摸?進門的水泥路已經裂開,兩旁的操坪上長滿青草,抬眼一望,曾經高大的三層教學樓灰暗陳舊,落魄凄涼,就像高大威猛的父親,在孩子逐漸增高的歲月里變得平凡渺小,卑微低矮,不發一辭。這座陪我少年時代三年的學校,每一根青草里都藏著秘密,以無限的光輝吸引我,迷惑我,讓我生出無窮無盡的游思。然而此時,它平平無奇,寂靜落寞,荒涼蕪雜,無人光顧。似乎沒有人愿意想起它,盡管比起小個子的人來,它依然是一個龐然大物,在楊梅山通往胭脂湖的路上,它依舊是一個不能忽略的存在,但沒有了學生的學校,也就失去了所有的意義。
繼續行走,池塘邊的老榆樹早已不見蹤影,那棵曾經旺盛的臭皮柑樹蒙滿黃塵,顯出老態。二十多年了,只有它還奇跡般地存在,保留住這個學校的一點溫度,這令我不由肅然起敬。我仿佛看到樹下跳橡皮筋時甩起的麻花辮,聽到少男少女們追趕打鬧的笑聲,觸到某個倔強地坐在樹根上掏泥巴的身影。此時,我不能不被往昔牽住,去摸一摸老掉的樹皮,或者注視一下那一大塊裸著的樹干。我并不期待新的發現,卻徒然地被一行字驚得打個趔趄。
某芬,某力,永好。
不信竟是我,擦了一下眼睛,再看,字很大,刻得很深,天長日久,淺綠浮在字跡上。一段往事被這二字徐徐揭開,一切的謎,竟在二十幾年后的荒蕪中露出謎底,如同在沉睡海底千年的船上,被海泥覆蓋的青瓷終于重見天日。
力是有工作的人家的孩子,長得白凈,帥氣,嘴角向上翹著,又倔強又溫柔,眼睛亮閃閃的,似笑非笑,像總在嘲弄人,擅長下棋,籃球,數學成績遙遙領先。在幾乎全部都是農村窮孩子的學校,他這樣的身份與相貌無疑使他成為天之驕子,逼得每一個人的自卑心都無比清晰。他走到哪里都有人追隨,相比之下,我這樣的丑小鴨,除了成績可以碾壓他,簡直連給他提鞋都不配。那時候,電視里成天放著《鹿鼎記》,韋小寶和他的七個老婆成了同學們對號入座的游戲,自然,力成為了韋小寶,那些為他神魂顛倒的女生們就半推半就做了一二三。班上我年齡最小,又瘦,又頑,又野,半點沒有女孩的嬌羞愛美,成天跟著大家瞎起哄,其他初長成的女生們已經知道撩起額前的劉海,為一個眼神琢磨半天時,我卻還在大大咧咧地與力拖著掃帚當槍棍打來打去,或者跟他下一盤象棋殺得天昏地暗。那時候我根本沒想過未來,兄弟也好姐妹也罷,就是日日混在一處,渾然不知有男女大防,直到有一天,上課時我不經意回頭,迎面撞上力投過來的目光,我的心突突一跳,才感覺到一些異樣。我不敢跟任何人說,但隱約知道有些東西與往日不一樣了,因此,我開始有意找他茬,找借口不跟他說話,做出一副很討厭他的樣子,我覺察到了自己心中的恐懼,卻又不知恐懼的是什么。即便如此,我還是忍不住偷偷看他,希望再撞上那樣的目光。
他開始給我送《葬花吟》的詞曲譜子,送小鳥,送各種各樣的野花,或者一個兩個手抄本,每次給我的時候他都抿著嘴笑,陽光透過薄薄的清霧照著他臉上極細的絨毛,哪怕時過二十年,那時的他依然是我此生見過的最好看的男孩。我想,他是喜歡我的,我也喜歡他,這樣想著,我心里便填滿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喜悅和滿足。這樣小小的滿足終究瞞不過老師的眼睛,他把這事兒告訴了我當時在學校當校長的伯父,閻王一樣的伯父一直是我最害怕的存在,他叫我去他房間時單刀直入,你和力談戀愛了?你照鏡子看看你自己的樣子,又矮小又貌丑,你要是還成績不好,人家會看得起你?他找你玩,無非是看你成績好,你不要當了真,女孩子讀書,最怕這個,你不要毀了自己。
他真是這樣的嗎?我不敢去問他,但覺得答案幾乎是肯定的,有這群亭亭玉立情竇初開對他頻送秋波的美少女做他的粉絲,他實在沒有理由喜歡一個土不拉幾矮小平凡的我。我的天,我所有的快樂都是一廂情愿自作多情,盡管我們從未向彼此說過任何一個哪怕是曖昧的詞。我成功地被我伯父的直言拉回了現實,并打算給悄悄侮辱我的力一個回擊。
他再送親自抄寫的詞稿過來時,眼睛亮閃閃的,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還是那么好看。這樣的好看對我而言何嘗不是極大的諷刺?我將詞稿撕碎,踩在腳下,惡狠狠地說,你不要自以為是,我根本不喜歡這樣東西,我要與你絕交。他一臉茫然地看著我,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多少年來,我一直覺得伯父是正確的,如果沒有他的提醒就沒有今天的我,我從未仔細回味過這段往事,未嘗問及他的心靈,更不曾想過他所經歷的災難。眼前的字,把二十幾年的時光勾連,成為歲月深處伸過來的明晃晃的刀子。如今,校舍頹敗,力在何處?如果能見著他,我該對他說點什么?
努力地回憶,努力地忘卻,奈何記憶既不是短暫易散的云霧,也不是干爽的透明。那記憶是什么呢?是逝去的青春在時光深處留下的疤,有痂,也有光滑的新生肌膚,將過去、現在與未來混合在一起,把運動中的存在給鈣化封存起來:這才是這一路桃花灼灼的光耀。
三
那個秋天的每一個細節總是反復在我的腦海中浮起:炎夏還沒來得及優雅收場,就被秋天的風吹得翻了幾個滾,狼狽地躲一邊去了,太陽在半空里照著,刺眼卻不灼熱。將要陪我度過青春最重要的三年的高中校園,被初秋的風與陽光籠罩,也被一層淡淡的灰塵籠罩,面目模糊,像極了我那面目模糊的青春。如今,當我的腳步再次踏進這里,校舍,大食堂,體育場,教師公寓,浴室,廁所,校門外的商店,大堤,以及堤旁的桃林,都在,一些青年的身影也在,使人恍惚間又回到從前。但它已經不叫原來的名字了,原來的學校遷了校舍,這里成了一所職高的分部。抬眼看到校名招牌,無來由的,鼻頭有些酸。還是沒有了,有的,只是它的外殼而已,這叫我如何去尋找?
很奇怪,進入青春期的我突然變得沉默寡言,成天面無表情,獨來獨往,除了讀書沒有任何其他愛好,誰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因此,也沒有多少人在意我的存在。女孩子們在寢室里肆無忌憚地評價老師或者男生,一絲不掛地在公共浴室里跑來跑去,說起半夜咬自己鼻子的老鼠和從屋頂掉到被子上的蛇時發出尖利的叫聲,深夜起夜到廁所看到長頭發女鬼,為了爭同一個男生發生爭吵甚至互扯頭發……一切,沒有誰避開我,她們看不見我,因為沉默,我成為了冷靜得令自己害怕的人。就這樣,我開始做一些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比如,那年初春,我突發奇想,決定洗冷水澡鍛煉身體,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毅力,于是,選了一個不太冷的星期天下午,我趁大家都還沒有返校,提了一桶冷水在浴室里咬緊牙關就沖了起來。我冷得上下牙關緊咬,全身肌肉發硬,超級后悔自己的魯莽,但箭已離弦,無法回頭,我只得昂起頭來承受。
就是這一昂頭,我看到浴室頂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黑色長條形多足的蟲子,而且不停地蠕動著。我平生最怕的就是蛇蟲,甚至連書本上的圖片都不敢摸,何況是現實中,何況無數條。一瞬間,一種巨大的緊張感籠罩了我,使我頭皮發麻動彈不得。我就那樣僵在那里,與寒冷和毛蟲對峙著。也不知過了多久,陸陸續續進來了很多同學,浴室里熱氣騰騰起來,女孩子們若無其事地洗著她們的澡,仿佛沒有一個人看到頭頂的蟲子,于是,我也若無其事地用冷水洗完了剩下來的澡,并且硬著頭皮,隨眾人一起,洗了兩年,看了兩年的黑蟲子。那兩年,我一直很納悶,那一屋頂的黑蟲子一直在,為什么沒有一個人抬頭看,沒有一個人提起,難道那只是我一個人看到的幻象?越這樣想,我就越不敢說,生生地把自己鍛煉成了一個可以對令自己惡心的事物視若無睹的人。
就在這樣的似真似幻中,我經歷了太多無法解釋的事,比如,有一只常在半夜發出極凄厲叫聲的大鳥總是盤旋在校園的上空,竟然沒有一個人被它的叫聲驚醒;有一個女生半夜被抬到醫院,她們靜悄悄地出去,竟然也沒有一個人醒來;我母親逝世的七七晚上,我的靈魂回到了家鄉的禾場,跟著道士做了一場法事。我不敢告訴任何人我曾看到的這一切,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在這所校園里我經歷了這些。所以,當松子的媽媽和蔡師母在我們宿舍里談判,說什么反正松子有了孩子蔡老師必須離婚娶她之類我不甚明白的事,我也以為只是我的幻覺。蔡老師風度翩翩,上課從來不帶書,專業知識倒背如流,松子美麗溫柔,舞蹈為全校之最,師生本是父女,怎么會扯上離婚再娶?這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的。然而不久之后松子成為全校的談資,聽說蔡老師與松子在校園后面的桔樹林里被當地小混混撞到,被訛了四千,再訛不到時就來訛蔡師母,師母沒有工作,只能忍痛幫蔡老師瞞著,終于瞞不住,于是蔡老師與松子的事天下大白,蔡老師就只能被關到教育局去了。這一樁風波對于別人的意義或許只是添些談資,給些警醒,或者加點感嘆,于我,卻是一雙解開捆在我身上的繩子的手,因為確知自己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里,我開始慢慢觸摸生活。然后我就知道了,原來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些蟲子,但是因為害怕誰都不敢開口問,而那晚上叫著的大鳥,大家都以為只是一個夢的點綴,至于半夜被帶出去的女生,因為做的是流產手術,誰敢說半點話來惹禍?
從這里,我領略到了人心,蛻掉了稚嫩的皮,換上了一個堅強的外殼,以應對來日的風雨。在這里,每一種人生絢爛綻放,如同大堤外的十里桃林,春風點亮它灼灼的粉紅。我要再去看看那宿舍,宿舍已改成電腦室,我要再撫摸爬過的圍墻,圍墻已不再是當年的柵欄。逝去的何止是光陰呢?
在校園毗鄰的鎮政府大院里,有一棵幾人牽手才能圍住的大泡桐樹,一到春天就開滿淺紫色的大喇叭花,風雨一來,便落了滿地,我高二那年春天雷電交加,風雨如晦,竟把它劈成了兩半,壓死了一個路過的男子。若干年后,沒有人再提起那泡桐樹,它只是過去時間的泡影罷了。
不遠的小鎮上有一個木頭建的小書屋,我的第一本《紅樓夢》是一個月省吃儉用買下的二手書,我捧回它,在上面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通過閱讀,我把自己隔離到了一個文藝造就的世界里。這書跟隨了我二十幾年,那些批注已經被潮濕的春日浸潤,字跡慢慢模糊,但那生澀的一筆一畫一思一情,無不再現當時青春的膠著,那是真實的見證。
這座母校,存在的虛無,失去的真實,把一切都模糊成一團。里爾克曾說,“人是存在與虛無的中介。這種超越,是將自身和所有一切我們參與其中的事物都轉向內部,轉向存在的本源”,我想,生命在最初的年歲里,在母校度過的分分秒秒里,如桃林灼灼放光,人才是它開放、凋敗的全部理由吧。
四
然后我明白了,即使不回到我的大學,我也能確知它連同它東邊那片廣闊的田野,西邊那塊茂盛的茶林,南面的情人坡,北面的大河,消逝了。那個孤獨地穿越金黃的稻田走到山中的我,那個織著麻花辮抱著一堆書在圖書館進進出出的我,那個守在錄像廳外等待一場經典電影的我,那個默默期待一份天雷勾動地火愛情的我,曾經的存在也只是歲月荒誕的延續。當我為了考駕照重返它的后門,透過高高的鐵柵欄看到當年的道路,我不再驚慌于失去,卻無法抵擋惆悵。當母校不再以母親的姿態擁抱我,我知道,逝去的不僅僅是歲月。
沉默中向文字海洋泅渡的日日夜夜,便是在這鐵柵欄里的建筑群里度過,青春的火焰冰冷又熱烈,懂得的人十里之外就能看到它發出的光,但那光在二十年間慢慢消散,現在的光都屬于別人,我已成了那個站在十里外仰望別人光芒被耀得睜不開眼的人。柵欄外駕校的車子滿滿一坪,進進出出的人發出嘈雜紛亂的喧囂聲,生活的流水向前,滄海桑田并非一夕造就,沒有人總是停留在原地懷念與感嘆。我隨著前進的步子前進,在拐彎的角落拐彎,深諳世事,寵辱不驚。扭頭去看旁邊人的臉,木然,平緩,急切于考試通過的眼神,焦慮,期待,仿佛沒有一個人愿意回頭去看看過去的自己,牽掛無用的情意,如同我這般多愁善感,也只是輕輕一聲嘆息,便過了。
萬萬沒想過我與母校的重逢會發生在后門口的圍墻外,當年與白發如銀的教授碰著酒杯道別,發誓一定會為母校爭光,可以意料的是青年的努力,不能意料的是母校的消失,更難意料的是我竟并沒有因此熱淚盈眶激情滿懷,相反,我靜如深水,腦子里響起各種各樣的歌。車過校門,《桃花扇》里那句“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也曾睡風流覺,把五十年興亡看飽”無由來地冒出來,抬頭看一眼校門,校名依稀還有幾個印痕,門外的小販攤點依舊熱鬧,只是進出的學生,全不是當年文質彬彬的面貌,多了幾分時尚,少了幾分沉靜。一路走過,我不再有近似于悲傷的情緒,方明白,時光的流逝曾讓我害怕不已,如今已逐漸心安。
我清晰地知道,屬于童年的母校的消失是一種必然,在農村向城市轉變的過程中,留在村子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少,孩子自然也越來越少,為了整合資源,方圓幾十里都只建一所學校,集小初高于一體,有專門的校車接送,我們母校早已失去其功用,不復當年繁華,只能任其敗落,直到消失于時光的深處。在上一代的眼里,孩子失去了結伴上下學穿過青蒿叢發現許多隱秘的生命故事的機會,他們不知道孩子們早已經有了新的娛樂,并且鄙視上一輩鄉土氣息濃郁的抒情,他們像當年的我一樣,急于把一切拋到身后。主觀上,即便母校長久地葆有校名和原貌,像母親一樣一直在原地等我,難道它不也無時無刻不在消逝?對于憑吊的人而言,“故鄉”“母校”,又豈是地址和空間?它意味著容顏和記憶,寫滿了年輪和光陰的故事,它需要視覺憑證,需要歲月依據,需要細節支撐,哪怕蛛絲馬跡,哪怕一石一樹……否則,一個游子何以與眼前的景象相認?何以肯定此即魂牽夢繞的舊影?此即替自己收藏童年,見證青春的舊居?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每個人的母校都因整容而毀容,沒有什么可以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消逝意味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顯現出可怕的未知,不度過年少的輕狂,不能揭開生活的面紗,又怎能懂得它的必然里藏著可愛,未知中飽含可能?就像死亡,不過是因為我們對于死后的世界一無所知,才顯得可怕。但我們終將死去,然后開啟一個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