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就是主觀情感在客觀對象中的一種映射,是“一種在一剎那間表現出來的理性與感性的集合體”。或者說是一種莊周夢蝶、物我兩化的狀態。中國早在春秋時的《周易·系辭》中已有“觀物取象”“立象以盡意”之說,盡管這種“象”主要是基于當時占卜時的卦象。此后意象率先在中國的詩歌中脫離了符號性的抽象并得以引申為一種具體的形象。攝影作品中的意象以一種“寓無盡于有限”的恢宏與大度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盡情展示自我的精神空間。用攝影作品來表現自己的價值觀、人生觀或是哲學理解等是攝影師一直以來的一種工作狀態。無論你是藉由“一花一世界”的感悟,還是徘徊于“莊周夢蝶”的迷離,又或者超乎物象本身的一種單純化回歸,怎樣把自己的主觀之“意”融入客觀之“象”,不同的攝影師給出了各自獨特的表現形式和表現手法。總的來說,攝影作品中的意象表現不外乎以下三種方式:

圖1 海螺 愛德華·韋斯頓(Edward Weston)
眾所周知,攝影作為一種觀看的藝術不僅僅限于記錄,同時“攝影即是獲取,以多種形式”。[1]且攝影的獲取形式也不止于對現實的一種簡單的復制與拓印,而是成為一個信息系統的一部分。并且在這個信息系統內,自然之“象”與主觀之“意”被有機地統和了起來,并以一種“似與不似”的狀態被重新挖掘和發現,致使現實或概念被重新定義。如美國的天才攝影師愛德華·韋斯頓(Edward Weston)鏡頭下的海螺和青椒,竟然幻化成了優美的女人體和強健的男人體(圖1)。在這里,攝影(攝影師)主觀概念或者說主觀“意象”的改變直接影響到了對現實概念的表述。在韋斯頓的鏡頭下,海螺是海螺但又不是海螺,誠如蘇軾《水龍吟》里所說“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海螺在作者的眼中已經脫離了客觀物象本身而成為其主觀情感——“意”的一部分,是一種主觀之“象”。而這種“意”隱于“象”內,并以一種“花非花”的形式得以展現。
弗雷德里克·薩默也曾說:“生命本身不是現實。我們是那些把生命注入石頭和鵝卵石的人。”如同愛德華·韋斯頓在海螺中發現優美的女人體一樣,從一種“形”(客觀物象——海螺)到另一種“形”(主觀意想——女人體)的誤讀或者說肖似成就了攝影的“花非花”的“意象”空間。攝影中直接對“花非花”的意象空間來進行詮釋的莫過于中國當代著名旅德藝術家王小慧運用女性的敏感和細膩所拍攝的《花之靈·性》系列攝影作品(圖2)。自然界中的花卉細節經過王小慧鏡頭的放大和角度的改變,竟然與女性身體產生不可思議地相似,讓我們心生究竟是女人的身體還是花的疑惑。王小慧正是通過“形”的肖似,或者說形的“誤讀”給我們展現了一種新穎而又深刻的視覺體驗。誠如王小慧本人所說:“我拍花實際上是拍一個生命的過程,花本身僅僅只是一種媒介,就像我拍人體一樣,并非拍花或人體本身,更不是為了展示花和人體的美,而是要表達一些觀念,一些我對人生的思考。”[2]自然界中的花,或者說現實中的花只是王小慧對生命體悟中的一種載體,一個寓所,其目的在于通過形的肖似性來覬覦生命本身,而這種意象又是通過“花非花”的形態才得以順利實現。正是因為一種“是與不是”的矛盾,也才讓她的畫面具有更加震撼人心的視覺效果。

圖2 花之靈·性 王小慧
我們再來看攝影中意象的另外一種表達形式,姑且稱之為是一種“意象的虛與實”的趣味性表現。虛實概念本是中國傳統藝術中的一種辯證關系,如清初畫家笪重光《畫筌》里所述:“空本難圖,實景清而空景現。神無可繪,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畫處多屬贅疣。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3]這里的虛與實可能更多地表現為一種“留白”的藝術創作手法。這既是一種對藝術形式的高度概括和提煉,也是一種供觀者“天馬行空”的意象空間。中國畫論中的虛實相生概念在攝影中也得到了有效的運用,只不過在攝影作品中意象的虛實表現手法多表現為對某一問題的一種哲學反思和追問,又或者是對攝影作品中的“真實性”進行的探討。具體在攝影作品的畫面中,這種虛與實已不僅僅限于畫面和背景大面積的“留白”,更多地表現為一種“實”的形與“虛”的形之間的沖突,而攝影師所要表達的主觀意象就在這一虛一實中得以完美而巧妙地展現。如波蘭新生代的女攝影師Deniz Akseki所創作的一系列作品中,運用涂鴉的小人與真人的部分結合,創造出一種奇特的意象空間和視覺體驗。在其攝影作品中真實與夢幻的界限在一瞬間被打破,真實存在的人開始變得不真實起來,虛幻的涂鴉小人倒成為了一種真實存在,“虛”與“實”的顛倒引發觀者的無限遐想。這里的意象展現不再是通過從一種“形”到另一種“形”的誤讀或是肖似來實現的,而是借由一種由形的虛實互動所引起的一種引導、一種暗示,抑或是一種追問和體驗。“虛”與“實”在這里交錯成一種新穎的異樣視覺體驗,并結合觀者自身的視覺經驗和生活閱歷而共同演出了一幕精彩的戲劇,從而使得“真境逼而神境生”。
攝影作品中意象的虛實關系有時還表現為一種大膽的置換,即用替代的手法來制造一種沖突,或者是一種和諧。攝影師的主觀之“意”直指這種粗看可能只是一種戲謔性的惡搞行為本身。如攝影師Michael Hughes通常用地標建筑或代表性人文元素的縮微復制品替換掉真實場景中的一部分,然后和其余部分重新組合成完整的場景(圖3)。用攝影師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在我的眼中,沒有什么是錯的”。言外之意也就是在攝影中沒有什么是“不真實”的,并且以作品證明“以影像的形式擁有世界恰恰是重新體驗非現實和重新體驗現實的遙遠性”。[4]

圖3 無題 Michael Hughes
攝影中還有一類作品以不合邏輯或者說反常態的圖像形式來打破人們常規的視覺習慣和慣性思維,從而使觀者獲得一種強烈的視覺震撼,或引發人們進行深度思考。我們暫且援引圖形創意中的分法稱之為悖論圖形。這種悖論用叔本華的話來解釋就是:“以美麗的意義來體驗一樣事物:錯誤地體驗它,而這是必要的。”在這一點上,攝影師所要表達的主觀之“意”藉由錯誤的視覺體驗而得以體現,從而使人們開始反思“現象”與“本質”之間的巨大差距,以及造成這種差距的真正原因。如在姚璐的攝影作品《遮蔽與重構——新山水》中(圖4),那遠看頗有宋代山水畫意象的一幅幅圖片近看則成了一堆堆由綠色防塵布所遮掩起來的建筑材料(或垃圾),其中點綴著些許亭臺樓閣。細看之下還會發現有頭帶安全帽的民工穿梭其中,而那由綠色防塵布所構造起來的美也因處處的崩裂而有點露餡,更加凸顯了這種貌似山清水秀的景觀的虛偽性。當遮掩對現實來說成了一種必不可少的手段,那么遮掩其實就是現實本質。在這一點上,姚璐的作品正是以美麗的意義來體驗丑陋,其言外之“意”在于揭示現象與現實之間的巨大差距,從而來反思遮掩行為本身。

圖4 遮蔽與重構——新山水 姚璐
在這類攝影作品中,“意”在“象”外。即“意”不拘泥于圖像本身的表現,它的意義在于引發一種深度思考,或者是一種有趣的發現,又或者僅僅是對我們觀看方式的一種有趣的探討。當然,我們的出發點并不一定都是從美麗出發,有時也許僅僅只是有趣和好玩。在這一點上,誠如蘇珊·桑塔格所述:“事物和事件以攝影影像的形式被賦予新用途,被授予新意義,超越美與丑、真與假、有用與無用、好品味與壞品味之間的差別。事物和情景被賦予的抹去這些差別的特點就是‘有趣’,而攝影是制造有趣的主要手段之一。”[5]Kristopher Ho的系列作品《蒙上眼睛也能看到你》就明顯體現了這一點。畫面中拍攝對象被要求在蒙住自己眼睛的手背上畫出另外一雙眼睛,于是一組有趣的作品就誕生了。結果,每個人的“眼睛”都不一樣,一如每個人的手勢和表情,千變萬化,相當有趣。在這里,攝影超越了美與丑、真與假、有用與無用、好品味與壞品味之間的差別,駛向了一條以制造趣味的主要目的的軌道。攝影師的意念真正超越了單純的畫面上的“象”,其“意”在于創造出一種新鮮有趣的視覺體驗,而這就是攝影本身。
攝影作品中的意象表現,盡管在表現形式上不盡相同,無論是“意”在“象”內,還是“意”在“象”外,抑或以意象的虛實交錯作為作品的著墨點,其最終目的都在于把攝影師的主觀之“意”通過相機凝聚在客觀之“象”上。它們在豐富了攝影語言的同時,也把攝影引向了更加廣闊的藝術表現空間。
注釋:
[1][美]蘇珊·桑塔格.論攝影[M].黃燦然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155
[2]王小慧,楊瀾.極限狀態[EB/OL].https://www.douban.com/note/158257333,2011-6-26
[3][清]笪重光.畫筌[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87.7
[4]同 [1],163
[5]同 [1],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