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德銘

那一回自卑,也真叫奇特:當我面對滿面憔悴孱弱得如同風中樹葉似的母親時,我感到了一種刻骨銘心的自卑,于是我認識了自己,也認識了母親。
1957年,我考上初中。當我把這一喜訊告訴家人之后,全家人立刻沉浸在一片喜悅之中,尤其是母親,更是高興得滿面放光,不住地說:“老天有眼,終于熬到這一天了。”然而,在喜悅之后,緊跟而來的是新的憂愁:我上學的費用尚無著落。同以往一樣,這事是應該由母親一人去獨自承擔的,所以我像沒事人一樣到外面找同學瘋去了。
母親邁開她孱弱的雙腿,由東家到西家,由北家到南家,東挪西借地為我湊學費,也不知道母親邁進了多少人家的門檻。因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陜西農村,中學特別少,考初中比現在考大學還要難,我們班42名同學,只有我等8名同學考上了初中。因而,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母親為我借錢上初中的事,再后來漸漸連外村的—些人也知道了這件事。就這樣,眼看著開學的日子臨近了,我的學費還未湊夠。母親只得催促一向不大出門的父親再出去跑跑。父親出去跑了,可惜沒借到多少錢,我的上學費用,仍然沒有湊夠。
如何是好呢?母親一天到晚,吃飯走路干活,都在長吁短嘆著。不過,希望很快就來了,我家那一畝甜椒已經結出了果實。由于這年天氣炎熱,氣溫高,甜椒結果也比往年早。“真是絕境逢生啊!”母親高興地說。于是她動員全家勞動力,用了一整天時間,連中午飯都未吃,一共摘下四麻袋甜椒,想將這些甜椒運進縣城出售,換回錢來。誰去呢?依然只有母親,因父親有些腿腳不便,一向很少出門。但四麻袋甜椒,又要上下車,母親只得求助于我。她用哄孩子一樣的語氣對我說:“孩子,東西太多了,我實在搬不動,你就給媽媽幫幫忙吧!”我只能答應,不管怎么說,母親都是為了我上學啊!不過,當時我心里確實有些不太情愿,因為我平日在家里很少干這一類事,也很不愿意去干這一類事。要知道,在以前,就連我申請學校助學金,到近在咫尺的村里去開證明,到鄉政府去蓋章,都是由母親代勞的。
到縣城集市下了車,我和母親一起搬下裝在麻袋里的甜椒。縣城集市的人很多,叫賣聲不絕于耳。我望著堆放在地上的甜椒,總覺得很丟人,更不知道該如何去找那些大買主,他們都是些專搞批發的菜販子。到后來,我干脆把這一切全都丟給了母親,自己退到街邊的房屋旁邊,靠墻站著,當起了不聞不問的旁觀者。母親一邊用她那細弱的聲音叫賣,一邊不時地同旁邊經過的買主搭話,攔住他們,請他們來細看“貨物”的成色。因為離得不遠,我可以很清楚地聽見母親的講話,我總覺得她講話不利索,又老是賠著笑臉,還有些低聲下氣。這使我又想起了平日母親同左鄰右舍的交往,她不但對每個人都笑臉相迎,而且即使人家當著她的面說些不中聽的話,她仍舊是微笑,真是低三下四。我對她的這種行為舉止很不滿意,認為她實在是太軟弱了。

天下起雨來了,雨點越來越大。我覺得老是這樣站著,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便來到母親身邊。母親正在同一個菜販子談論著交易,見我過來了,便說:“雨下大了,你趕快到那邊屋檐下去等著吧!”
母親很快走過來了,胳膊下邊挾著空麻袋,神氣飛揚地說:“買賣成交了,二角五分錢一斤呢。”說著,母親遞過一疊新嶄嶄的鈔票,又說:“裝在你貼身的兜里吧,我身上沒口袋。”接過已經有點被雨水浸濕的鈔票,我正對著母親的面龐,一股股細細的雨水正順著母親的臉上流淌,然而她的神氣舒暢極了,就像完成了一項巨大的工程。一剎那間,我的心悸動了,這是一種巨大的自卑感帶來的創痛:我是怎樣的一個低能兒呀!不但低能,而且愚蠢、自私,愚蠢到不能感覺母親的愛,自私到心目中除了自己,再沒有別人。那是怎樣的一個母親呀!我說不出,我只覺得這樣的一個母親不該有這樣一個無能、愚蠢且自私的兒子。
從這一天起,我才知道該以微笑面對我的母親,永遠以微笑面對她。因為這是一個可愛的母親,她始終以微笑面對一切,不但面對自己的兒子,也面對旁人,面對生活。就在那年那月的那一天,我知覺了自卑。讀懂了自卑,于是我認識了自己,也認識了母親,也由此開始向成熟靠攏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