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若許長相依

胡曉

天界近日發(fā)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大事。素來高高在上的重明鳥上神筠菡犯下重罪，被青龍帝君影舜打入三界最殘酷的囚牢屠翎陣，于三日之后在鎮(zhèn)靈臺處以死刑！

帝君居住的承歡殿內(nèi)，幾個穿紅著綠的宮女在灑掃內(nèi)室。

“喂，你們聽說了沒，重明鳥上神被帝君陛下打入屠翎陣了！”一個紅衣宮女咋咋呼呼。

“不是吧，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啊？帝君陛下會不會太狠心了？”一個藍(lán)衣宮女對筠菡的處境心生惻隱。

“切，你還可憐她啊！我可告訴你，她這次是擅闖寶鏡閣，盜取圣物觀心鏡，甚至修煉禁術(shù)迷幻夢境！這幾項罪行累加起來，把她打入十八層地獄都不為過！”一名綠衣宮女語氣十分不屑。

“那既然她罪行累累，為什么天帝陛下沒有把她當(dāng)庭斬首，而是關(guān)進(jìn)屠翎陣三天后才處決呢？”藍(lán)衣宮女不明所以。

“誰知道帝君陛下是不是哪根筋搭錯了，本來是準(zhǔn)備把她凌遲處死的，可是陛下又臨時改變主意才將她推遲三天處決！不過依我看，她早就該死了！”綠衣宮女憤憤不平，恨不得將筠菡除之而后快。

“對啊對啊！以筠菡那副模樣，她還想接近我們白澤上神，簡直是天大的笑話！依我看，還是九尾狐上神陌霜詩才能配得上我們白澤上神！”紅衣宮女想必是九尾狐上神的忠實擁躉，極力擁護(hù)白澤和九尾狐。

“哼，依我看，沒有誰能配得上我們高貴完美的白澤上神！”綠衣宮女冷哼。

“你們幾個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在帝君陛下的地盤上不好好干活，反倒在這里說三道四！”

一位青絲如瀑、素衣白裳的女子宛如出水芙蓉，翩然而至。她比遠(yuǎn)空流云更為婀娜，比遠(yuǎn)山月色更為皎潔，然而她的神情卻比極地冰川更為冷冽。一時間，殿內(nèi)噤若寒蟬。

“精……精衛(wèi)上神，奴婢知錯了！”宮女們個個心驚膽戰(zhàn)，顫抖著聲音向精衛(wèi)上神問候。

“知道錯了，就要改！如果再讓我聽到你們背后說三道四亂嚼舌根，可不會像今天輕易饒過你們了！相信帝君陛下也不想讓他的承歡殿有蒼蠅到處嗡嗡吧！”精衛(wèi)上神凌厲的眼神一掃，宮女們不敢言而敢怒，眼下只有磕頭如搗蒜：“是是是，精衛(wèi)上神所言極是，奴婢一定痛改前非！”

精衛(wèi)上神不再理會她們，揚(yáng)長而去，把一干人不滿的抱怨甩在身后。她的目的地只有一個——屠翎陣。

身為三界最殘酷、最兇險的監(jiān)獄，屠翎陣不似想象中的重重屏障般的戒備森嚴(yán)，相反它更像蠻荒之地，三界的繁華盛景似乎都與它毫無關(guān)聯(lián)。而重明鳥上神筠菡，就是一個被三界拋棄的棄兒，默默地蜷縮在角落，舔舐傷口，擦干眼淚。

外界的流言蜚語如毒蜂的針刺狠狠扎進(jìn)耳朵，然而筠菡的身心早已麻木。她只覺得諷刺，不管是同情也好，嘲諷也罷，哪怕是刻薄，至少他們都對她有所關(guān)注。可他呢？自始至終，他連一個眼神都吝嗇給予她，所以即使三日后她血濺刑場，他也跟無事人一般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吧？

帝君陛下臨時改變主意，本該當(dāng)場處斬的她被判三日后處以死刑。但三日后又如何？早在白澤上神旭堯一次次狠心踐踏她的心，一次次把她的期待和愛統(tǒng)統(tǒng)磨成灰燼的時候，她就被他判了死刑，萬劫不復(fù)。

驕傲如她，自尊如她，這輩子沒有愛過一個人，唯一傾心愛上的一個人，最終還是以一敗涂地收場。

“菡菡，菡菡，你現(xiàn)在怎么樣？”焦急又關(guān)切的聲音，是被打入屠翎陣后少得可憐的慰藉。

精衛(wèi)上神沖進(jìn)屠翎陣，不顧自身靈力修為可能耗損的危險，蹲下身靜靜注視著筠菡，內(nèi)心涌起酸楚的浪潮。

素色衣衫血跡斑斑，秀發(fā)散亂不堪，氣息奄奄，即使三日后不被處死，怕也是命不久矣！

“千雪，你怎么來了？屠翎陣是專門吸收仙魔法力和靈力的地方，你此番草率入陣定會損耗不少修為……話說凜炎怎么沒跟你一起來？你要是有什么閃失，他非心疼不可！”筠菡慢慢抬起臉正視千瀅雪，長年被冰封的心終于透進(jìn)一絲暖意。患難見真情，在她落魄至此的時候，所幸有千瀅雪這樣的好友，此生無憾。

“少來這一套，你自己都自身難保了，還有閑心調(diào)侃我！”千瀅雪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本想像以往那樣捏她的臉頰，看了看她傷痕累累的樣子，改用食指在她臉頰刮了下。

“菡菡，你后悔嗎？”作為同生共死相知多年的好友，千瀅雪對筠菡的性情可以說是再清楚不過。筠菡對白澤上神旭堯的感情有多深，幾乎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她愛旭堯，愛到奮不顧身，哪怕旭堯是一團(tuán)烈火，她也甘愿化作飛蛾赴湯蹈火，可是——

后悔嗎？這三個字貫穿了她整個生命，一直在腦海里時時刻刻回響著。捫心自問，傾盡一生去愛一個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人，她后悔過嗎？

“我不后悔。”過了許久，筠菡才緩緩說道：“即使他不愛我，我也從不后悔，因為從頭到尾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只是，徹底輸給了他。”筠菡捂住心口，期望逐漸幻滅：“輸給了他的無情無義。”

千瀅雪前腳剛走，后腳燭陰上神初離就風(fēng)塵仆仆地闖進(jìn)來，一樣靜靜地注視著她，良久無言。

筠菡緩緩睜開雙目，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不那么落魄：“初離，你想對我說什么？”

“菡，你——”千言萬語如滾滾泥沙堵在堤壩一般，怎么也找不到宣泄口。

“就像你現(xiàn)在看到的，我傷痕累累，輸?shù)靡粩⊥康亍！毕啾瘸蹼x的激動，筠菡反倒清醒冷靜得很。

“菡，你這又是何苦呢？”初離的胸膛劇烈起伏，語氣除了憤慨，多了幾分心疼：“他不愛你，你何苦把自己折騰到這步田地？”

筠菡轉(zhuǎn)過臉不去看他：“初離，你以后就會知道，愛情很多時候都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直到離開屠翎陣許久之后，初離的心情都久久無法平靜。如果你愛的女人為了另一個男人奮不顧身飛蛾撲火，而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一步步走向毀滅卻無能為力，教他如何風(fēng)平浪靜？

臨刑前的最后一夜，四周空無一人。也罷，沒有其他人會到這種鬼地方來。陰冷的風(fēng)無孔不入地侵入她的皮膚，鉆入空洞的心房。她刻骨銘心深愛的男人，自始至終都沒出現(xiàn)，從來都是她自作多情。

只是筠菡不知道，在她昏睡過去后，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緩緩走近她身前，他有一雙深沉似冬夜的眸子，目光如一張剪不斷的網(wǎng)，將她牢牢縛住。縱然白衣勝雪的他此刻衣衫盡數(shù)被血染得斑駁，他還是拒絕他人的攙扶，強(qiáng)撐著拖著沉重的步伐，和她僅隔一道屏障的距離。

“既然愛她，為什么不告訴她，讓你們雙方都這般痛苦呢？”看著好友因隱忍痛苦而蒼白的神色，蛟龍上神傾城煥語氣流露出不忍和幾分不解：“況且，你為她身負(fù)重傷，你也不打算告訴她嗎？”

白澤上神旭堯的視線忽而變得縹緲，聲音輕似天邊浮云：“以前是不需要，現(xiàn)在是無意義。她一直都認(rèn)為我無情無義，不是嗎？”他專注地注視著囚牢里的女子，衣衫沾染血污，蒼白的小臉遍布斑駁的傷痕，即使身陷囹圄，也并不影響她入睡。他不知道該說她的心態(tài)好還是真的不怕疼呢？

她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三日后再判刑的主意是他專門請示帝君殿下以及執(zhí)掌司法的獬豸上神馳淵的。至于為什么這樣做，沒有人知道，他也不愿告訴別人。有些事情，不必說給每個人聽。就像他為她受的傷，亦無人會理解。

步履踉蹌地轉(zhuǎn)身離去，不顧傾城煥詫異的目光，只因方才有一瞬間讓他想闖入屠翎陣的沖動。或者說，他多么想和她死能同其穴。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三日后，筠菡的死刑如期執(zhí)行。

由于筠菡是數(shù)千年以來第一位犯下死罪并被處以死刑的上神，尤其是因為青龍帝君和鳳凰帝后也一同前來，前來圍觀的神仙有增無減，并奔走相告，導(dǎo)致用作天界執(zhí)刑的鎮(zhèn)靈臺出現(xiàn)人頭攢動的局面。

很好，這是天界諸神仙都來親眼見證她是如何灰飛煙滅的嗎？

天界的執(zhí)法官是聞名三界的獬豸上神，素來以公平嚴(yán)正著稱，是掌控三界司法審判舉足輕重的人物。

“筠菡，你擅闖寶鏡閣，盜取觀心鏡，偷練禁術(shù)迷幻夢境，你可知罪？！”馳淵威嚴(yán)又強(qiáng)有力的聲音回響在整座鎮(zhèn)靈臺。

“回法官大人，筠菡知罪，甘愿受刑。”干脆利落，不拖泥帶水，是筠菡一貫的風(fēng)格。正如她對旭堯的愛，狠烈又拒絕。

“那好，重明鳥上神犯下重罪，現(xiàn)已伏法，即刻處以死刑！”馳淵的話語擲地有聲，有如巨石砸出，在場眾人心頭頓時掀起巨浪。

千瀅雪悲傷地凝視著即將魂飛魄散的好友，凜炎在一旁看著也于心不忍，可他根本無計可施，還要撫慰淚如洪水即將決堤的千瀅雪；初離一雙噴火的紅眸死死瞪著旭堯，若不是鯤鵬上神胤轍死死拽住他，他定要沖到旭堯跟前狠狠質(zhì)問一番；九尾狐上神陌霜詩的眼神有一絲截然不同的快意，她們?yōu)榱送粋€男人針鋒相對了數(shù)百年，現(xiàn)在是她筠菡輸了。

天馬上神夜朝笙下意識地望向旭堯，入目唯有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心下難免有所不解。傾城煥什么都沒說，只是輕輕拍了拍旭堯的肩，他懂他冷漠外殼下無力回天的絕望。

在筠菡看來，神色各異的眾人當(dāng)中，唯獨旭堯如礁石般無動于衷。

筠菡凄然一笑，事到如今，她反倒佩服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從容，抑或冷漠。倘若她能有他一半的冷心冷情，怕也不會落得這般下場吧！

數(shù)道天譴之刑當(dāng)頭劈下，同時弒神劍穿膛而過，宣告著筠菡生命的終結(jié)。意識煙消云散之即，她掙扎著爬到旭堯跟前。

“旭堯，你是我筠菡……此生唯一愛過的人……我只希望……來生我們……不要再遇見了……上窮碧落下黃泉，都不要再見了……”她的話語宛若游絲，輕易消散在那一日狠厲的狂風(fēng)中。自此，天界之上，地界之下，再也沒有重明鳥上神筠菡的蹤跡。

鳳凰帝后云舞嵐不忍地別過臉去，青龍帝君影舜將她輕擁入懷；千瀅雪隱忍多時的淚水終于決堤，三足烏上神凜炎予以輕柔安撫；青鸞上神芊塵簫等諸位與筠菡關(guān)系匪淺的上神暗自惋惜。

陌霜詩表情似有一絲解恨，望向旭堯的目光又有一絲黯然。筠菡輸?shù)靡粩⊥康兀趾螄L占到半分便宜呢？傾城煥一面暗自惋惜，一面覷見好友灰白慘淡的面色，吞吞吐吐竟說不出一句合適的話。夜朝笙光華璀璨的眸子像打翻了碎銀似的月光，悲傷從最深處漫溢出來。

初離狠狠地瞪著旭堯，最終爆出一聲怒吼：“你會后悔的！”說完就不知去向何方。

人們只知道旭堯?qū)ΠV心愛他的女子冷漠至斯，有誰看到他冷漠背后的是那怎樣絕望的哀傷，在他親眼目睹她的形散魂滅后又是怎樣的肝腸寸斷？

記載史冊的天官記錄：天祥紀(jì)年天元年間二十七年，重明鳥上神筠菡因擅闖寶鏡閣，盜取觀心鏡，修煉禁術(shù)迷幻夢境，數(shù)罪并罰，已被處以死刑，打入六道輪回，千年內(nèi)不得位列仙班！

人走了，燈滅了，茶涼了，心也從此墜入了萬劫不復(fù)的境地，不知何時方能解脫。

（揚(yáng)州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