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朱的憂傷

□ 楊啟云

小朱近段時間老約我們出去轉(zhuǎn)耍。“轉(zhuǎn)耍”實際就是散步，在郪山中學，這是一項核心運動。飯后轉(zhuǎn)，飯前也轉(zhuǎn)，只要有空閑或者無聊。路線也非常簡單，大多是出校門沿公路上行兩百多米，再左轉(zhuǎn)彎橫穿公路進入蘇家灣，直抵灣里面的堰塘邊，那是一個荷塘。如果是冬季的午后，時間充裕，就從這里登上山，翻到小山的另一側(cè)，再從那邊到教辦后上公路，這時位置大約在校門口下行兩百多米處。平常的時候，大多時間不夠，都從堰塘邊直接返回。大家樂此不疲，有人甚至一個時段在這段路上來來往往轉(zhuǎn)兩三回，原因是老遇見熟人，意志不堅定，回到半路，被人一邀，又散步去了。

既是散步，應(yīng)當閑散，但內(nèi)核決不如此。如果仔細觀察所有的散步者，你就能從中發(fā)現(xiàn)規(guī)律，你能看到微妙的人際關(guān)系，最起碼有“人以群分”的特點。三三兩兩的散步者，大都有固定的群落。比如小朱，早先就并不屬于我們這一小群的。

小朱年輕，未婚，戴金絲眼鏡，身上有書卷氣，也很干練，而且還有點痞子的味道。他是一個比較善良但易情緒化、有點散漫的人。總之，小朱比較有個性，當然，也正是這個個性，使他的人生憑空多了些坎坷。

小朱是2000年的秋天和我一起走進郪山中學的。因為散漫和一點小小的任性，被領(lǐng)導(dǎo)幾次三番地發(fā)配到偏遠學校去支教。這次能夠回來，是因為換了大領(lǐng)導(dǎo)，有大赦天下的味道。小朱雖然有心重新做人，但一來因坎坷磨折，給自己增加了一層叫做“灑脫”的保護層，以為這樣面子上很過得去，另外因為行為的慣性，做事的變化并不大，所以人活得閑散，加一點恬淡的偽裝，一般人都覺得他活得挺有滋味。

小朱本來隸屬于另外一個圈子，這個圈子包括了幾個與他年齡相當?shù)哪贻p人。雖然經(jīng)歷、家庭各有差異，但他們都是些舉止言談有修養(yǎng)有風度、頭腦聰明反應(yīng)機敏、眼光敏銳的人，他們喜歡音樂、網(wǎng)絡(luò)、球類運動，在鄉(xiāng)村教師的這一檔里是包含了許多時尚氣息的。

但是，小朱卻倒戈了。

至此，有必要介紹一下我們這個圈子：我們常常三個人，趙一、李二、張三。我們的共同特點是真誠，不偽善辭色，似乎可以融入到任何一群人中，但又總是格格不入，所以，我們常常獨來獨往，恣意率性，滿不在乎。我們常常在蘇家灣中途上山，坐在山腰的一小塊草坪上，大放厥詞，互相攻訐，一混就是一兩個小時。

12月15日這一天，李二坎坷的婚事終于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作為慶祝，我們?nèi)ψ拥娜嗽诠愤叺男★堭^豪飲小酒。

恰巧這一天小朱很郁悶，他非得跟著我瞎胡鬧，一喝酒，小朱就倒戈了。小朱倒戈的原因，是因為愛情，是因為憂傷。

說起小朱的愛情，話題又要扯遠。

這年秋天，郪山中學進了四個美女，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來的美女起碼有兩三個據(jù)說還是名花無主，這就激活了許多年輕人心中美好的夢想。比如小朱，在愛情這條路上，他的心是死了又頑強地活過來、活過來又差點死了的，已經(jīng)在生生死死的邊緣掙扎了很多回，痛苦了很多回。本來隨著歲月流逝，這心已經(jīng)跟死差不多了，這回突然就像久旱逢甘霖，愛情的小黃秧在心田中妄圖轉(zhuǎn)綠，這就有點難受小朱了。我們說，小朱的形象是包裝了一層外殼的，當然，心上也是包裝了的。現(xiàn)在，心動了，這層殼就不合適了，要去掉。但是人有慣性，去殼也不容易。小朱就真的難受了。

小朱中午就曾專門給我打電話，要約我去轉(zhuǎn)耍，要和我們一起聊聊。我們當然勸他，要顧忌自己的形象，和我們在一起，莫追求又莫志向，保不準哪天會被社會閑擱在哪個角落里發(fā)霉了。這不，小朱就意氣用事了，他說：“霉就霉，我就想霉。”還較上勁了。當然，我不會和年輕人一般見識的，我心老了，雖然我蠻敬佩他們，但是要和他們一樣蹦跶，我是做不到的。既然小朱無所謂，我們就更無所謂了噻，多一個人，人氣也旺些吧。

小朱和我們把小酒一喝起，真相就出來了。原來小朱是為愛情憂傷了。

這回的美女又漂亮又有才情，關(guān)鍵是還生活在人間，這就讓人心動了。因為人還是要務(wù)實的，嫦娥雖美，畢竟在天上。而人世間的美女亦如此，有些人，即使落在人間，心也在天上的。所以，但凡是走路時臉與地面成120°角的美女，鄉(xiāng)中學的年輕男人只敢往路邊吐口痰——只能這樣發(fā)泄失望與憤怒。

但是，心動不一定敢行動。越要面子越故作瀟灑的男子越不敢行動。

動心又行動的男子包括了小朱圈子里的人，他們都是有品味的人。小朱也想行動，但是他卻錯了一步，錯就錯在他咨詢了我。他這時本來有女朋友，但是他覺得只是在“耍”朋友，而不是戀愛，他要愛。當然我潑了他冷水。我不是說他見異思遷違背了什么道德原則。我也不是嫉妒他，我總是看到激情后的孤苦，繁華后的落寞。我不大相信“只要曾經(jīng)擁有”這類的鬼話。我們是沒有志向的人，所以相信“量體裁衣”這類的凡人哲學。所以，我潑冷水了。小朱可能太善良，內(nèi)心當然就有點矛盾有點軟弱，再加上心本來就有保護殼，所以“近人情更怯”，所以萌生退意，干脆放棄了行動，要讓自己做一愛情專注的楷模，借此感化其他沖動花心的愛情瞎子。

但是，小朱的朋友小米鍥而不舍。本來這是好事，但小朱憤怒了，原因是小米九月份追小A，十月份覺得與小B合適，猛追一陣，沒有結(jié)果，于是十一月份又改追小A。本來小朱是有點自負的——起碼在小米面前。小朱心儀小A，小米改了方向追小B了，小朱心里才好受些。但即是如此，小朱依然時刻關(guān)注小米的進展，他在小米的喜悅中失落著。這種感受很微妙，小米的成功與否說白了實際上可能否定著小朱的價值觀。

小米追小B不成功！小朱舒了一口氣：不成功起碼不能證明小米的個人價值強于小朱——小B成了掂量兩個人價值的天平。但是小米好像沒有挫折感，立即改追小A了！小朱憤怒了，他不愿意追求他心儀女孩的人居然可以是一個朝三暮四、喪失道德底線的男子，而這個男子居然還會是他的朋友！他郁悶！但是憤怒也好，郁悶也好，他不能去干預(yù)，因為這是一群有風度的男人。他只能緊張地眼巴巴地關(guān)注事態(tài)的發(fā)展，他不希望看到小米成功，既然自己都放棄了，追小A的人當然應(yīng)該比小朱更強，這個人怎么可能是小米？！但是后來，事情出現(xiàn)了令小朱無法承受的轉(zhuǎn)折：小米在電話里給小A朗誦顧城了……普希金了……莎士比亞了……小米頻繁地發(fā)短信了，當然小朱覺得都是發(fā)給小A的！所謂關(guān)心則亂，至于小A的反應(yīng)，小朱已經(jīng)不會分析了。他心絞痛，痛恨自己錯失良機，以至于讓小米乘機得手，撿了個便宜。所以他無法忍受他那個圈子。

可是，我們不能做他的盟友，我們不但不同情他，還把他挖苦了一通。我們不追求美女，沒有人生大志向，所以我們不痛苦。小朱的痛苦，我們看在眼里，卻無動于衷。你愛憂傷，就好好憂傷吧，我們要繼續(xù)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