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肉里的幸福時光

□ 李志能

這些年來，每每我開啟童年的窗戶，回望昨日的風景時，都總是能看見那一塊塊紅彤彤的臘肉，像蒲公英帶著絨毛的種子，在我童年的天空下粲然飄舞。

外婆的老家在重慶一個偏僻大山的縱深處,在每年剛一進入到寒冷的臘月,外婆就開始同那里的人們一樣，忙碌著開始做臘肉了。

外婆做臘肉的程序實在是細致和講究，她認為，做臘肉必須是要選擇那種肥瘦適宜的“坐墩肉”或“寶肋肉”，并且要切割成大小比例恰當的肉塊才行。同時，在準備腌制臘肉的大木盆中，一定要撒上料酒，摻雜少許的八角香粉和在熱鍋內炒制過的鹽、花椒，均勻地、細細地抹在肉上。腌上幾天，再隨時翻轉，待鮮肉入味之后，提出來懸掛在房屋的外面，經過冬日陽光漫長的晾曬和大自然的風吹干之后，用一個廢舊的搪瓷臉盆，裝滿柴禾未盡的余薪，在星星點點的微火中，細細地撒上花生殼、鋸木屑，還有從山上特意砍下來的柏樹枝椏，把風干后的腌肉懸掛在四面通風的木包裝箱上方，然后，再在四周嚴嚴實實地蓋上幾條麻布口袋，慢慢地細熏上半天的時間，讓零星的煙火夾雜著燃燒柏樹枝椏的香味，隨著幾縷似精靈舞蹈般淡藍色的輕煙，婷婷裊裊地從麻布口袋里輕輕地飄繞出來。特別是要將吹干后的肉，煙熏到散發出陣陣柏樹的清香味，直至色澤變成誘人的金黃色，也有熏至烏黑的，這樣熏制出來的肉才能算是正宗的臘肉，那更是一種極致的美味。

臘肉在每次做成菜上桌之前，外婆一定會在院內用樹枝燃上一堆小火，將整塊臘肉和肉皮細細地烤焦，再以水洗，切片炒菜，或切塊下鍋。山里人愛吃燉爛了的焦臘肉皮，有客人來也挑給客人吃。山里人家，幾乎是一年四季吃臘肉，重重的大山隔離了市場，如果家里沒有臘肉，便難有肉吃。據說有的富裕人家，每年殺了年豬做成臘肉，懸于火塘之上，吃陳的留新的，就這么一直連續地吃下去。備留時間長的當屬那些重量級的豬蹄，當地人叫做臘豬蹄子，常常是作為燉火鍋接待貴客。

現在，我每年在成都的冬天，多少也要做上幾塊臘肉，但是，我一直愧對外婆，有違她所傳授的正宗做法。每到臘月，我便急急慌慌地到市場去隨便買上幾塊豬肉，用鹽簡單腌制之后，懸掛在窗臺外面，讓溫暖的陽光細細地晾曬和自然的風吹上一段時間之后，就做成了俗稱的“風吹肉”，然后，再用現代化機器批量生產出來的臘肉調料涂抹上。老婆經常嗔怪我做臘肉不盡心，貪圖簡單，沒有能得到外婆的真傳；隔壁鄰居每每見我這樣做臘肉，也常常哂笑我懶，并說那不是在做臘肉，而是做的“風吹肉”。說實話，這樣被風吹干之后的肉，肉質粗糙，且口感不是很好。現在想起外婆如果還在人世，她肯定會不屑于我這樣做，并且，還會不厭其煩，按照正宗的傳統煩瑣做法，親自為我示范性地做上幾塊標準的臘肉。所以，我更喜歡童年時外婆腌制的臘肉和她在冬日陽光下翻曬臘肉時那忙碌的身影。

我現在所居住的地方是老婆所供職的一所鄉鎮初級中學，這里緊鄰城鄉接合部。校園內樹木眾多，枝繁葉茂，生態環境好極了，而做臘肉的那一段時間里，學生們都放了寒假，再也沒有了昔日校園內的那一片喧囂，顯得十分的幽靜，各種不知名的鳥兒這時也都從別的地方飛了過來。冬天在這里晾曬臘肉，更是招來了無數鳥兒。

去年初冬，我在學校住家的窗臺上晾曬臘肉，招引鳥兒最多的時候，竟然有二三十只之多，嘰嘰喳喳吵鬧成一片。先是眾多的鳥兒扎堆在一起，在樹枝和墻頭上左顧右盼地瞅了我家臘肉好一陣子，然后，再熱熱鬧鬧地唱了一陣悅耳的歌，毫不客氣地品嘗起了我家的臘肉。它們喜歡啄食肥肉，無視瘦肉。剛開始發現鳥兒來啄食時，我還有精神，起勁地驅趕它們：要講一點規矩，我家晾曬的臘肉怎能隨便吃呢？我還沒有品嘗過哩，你們倒搶先了啊。后來，它們每天來的次數實在是太多了，趕不勝趕，我也就懶得再趕它們了。我一邊在屋內看著它們愉快地啄食肥肉，一邊又想：有這樣一大群鳥兒來啄食臘肉，說明鳥兒們不挑食，也說明我家臘肉的味道還是不錯啊！我應該感謝這些精靈的鳥兒，一年又一年，它們在每年的冬天都會從遙遠的地方飛來，讓那些風吹不散的鳥鳴聲一直陪伴我。

在成都的整個冬天，有著臘肉的普通日子，那味道可以將我拉回到重慶鄉下的故鄉，返回到純真的童年。

而今，在做飯的時候，隨便切上幾片臘肉，放在鍋里慢蒸，蒸到透明的顏色，臘肉就完全好了。那種經過時間積淀的悠然陳香，輕輕地咬上一口，就很快地釋放于味蕾之間，久久不能散去。我一個人常年旅居在外，這種誘人的香味，一直在我的記憶深處里發酵和飄散，夢里都時時想著外婆所做出來的那種香到歲月深處的味道。

有時候，自己在菜市場里隨便買上幾塊肉來做，肉味卻始終達不到我童年時吃過的、外婆所做出來的那種常常令我激動不已、食欲大動的臘肉的香味。而今，這種香味，仍然在我的記憶里發酵和飄香。我一直固執地認為，這大概是由于現在農家所喂養的豬都是吃速成飼料長大的吧。如今，終于有了一些農家意識到了這樣喂養出來的豬的肉質不好，開始返璞歸真，喂養吃玉米粉、碎大米等綠色生態食品長大的豬了，其肉質就自然要比別的豬肉嫩些、香些、脆些。豬肉終于又開始彌漫起了濃厚的鄉土氣息。

去年冬天，我家做了兩批臘肉，有兩個臘豬蹄子，我將它當成火腿來做，現在有一只已經呈現出金紅的顏色了，色潤如紅瑪瑙。前幾日，從外地來了幾個朋友，我懶得做飯，帶上那一只臘豬蹄子和一些臘肉，到了餐館，讓廚師先蒸一部分，再用辣椒、蒜苗油溜溜地炒了一部分，裝入菜盤，辣紅蒜綠，色澤鮮艷亮麗，請他們品嘗，一個個吃得埋頭不語，大快朵頤，最后直呼“安逸”！

臘月是一個讓眾多在外“看過世間萬千風景，卻沒有回家美麗”游子懷鄉的季節。一塊塊色澤金黃、飄香的臘肉，成為了我和外婆曾經共同眺望的視線，成為了我同外婆在重慶這個偏僻大山縱深處重疊、重逢的交接點。臘肉的味道，更是早已在漫長的時光隧道中，和故土、親人、情思等混合在一起，讓我分不清哪一個是臘肉的滋味，哪一個又是心中的情懷了。

這幾天，我看著懸掛在屋檐外晾曬得滴油的那最后一只“臘豬蹄子”，非常想念那個已經離開這個人世近二十年的外婆，想念重慶大山深處鄉下的那一縷縷清澈透明的飄香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