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慈善文化作為中華優秀文化的核心部分,昭示著人類文明的進步。我們常說,要對傳統慈善文化的價值觀批判地繼承,批判地繼承是通過梳理我國傳統慈善文化的理性邏輯,認同其內在優秀品質并形成價值共識,引導全社會理性慈善。這既是現代慈善文化建設的重要任務,也是傳承優秀傳統文化的實踐難題。
教育是文化的組成部分,傳統慈善文化作為一種特殊的思想體系和教育資源,首先應通過教育實踐的路徑引導全社會形成慈善共識。然而,慈善共識的達成是以慈善認同為基礎的,作為一種價值判斷,慈善認同是以尋求符合現代社會的慈善心態及善念,進而形成慈善的文化認知與慈善的理性精神,喚醒人性之善與慈善自覺,形成理性的慈善價值導向和行為規范。這既是建立現代慈善文化的范式出發點,又是傳統慈善文化教育實踐的邏輯理路。
按照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文化本身具有歷史繼承性。作為社會意識形態的文化具有相對穩定的主體和內容,但不同的地域、民族與歷史傳統形成的文化又具有差異性,慈善文化也不例外,在學界也形成了對“慈善文化”的不同理解。但慈善文化都受制于所處的社會經濟與政治影響,表現為不同的內容或形式,它受時代影響又服務于時代需要而不斷發展變化。可以理解為,慈善文化是在人類長期的社會實踐中形成的有關慈善的思想觀念、價值體系和行為規范的總和,是對人類普遍經驗的思考與理解的提煉和概括。同樣,傳統慈善文化也是一個不斷發展的過程,它以儒家慈善文化為主線,同時又涵蓋了儒家以外的釋、道、法、墨等文化中的慈善思想匯集而成,是各種慈善文化相互交融、互補而共同熔鑄的精髓。慈善文化的“傳統”即意味著與我國傳統思想有著不解之緣。
從思想觀念的意識來看,傳統慈善文化首先反映了人們的仁慈與同情的互助意識,體現了人類對善惡良知的批判與反思,凝結著人類向上向善的精神。恩格斯指出,“自從階級對立產生以來,正是人的惡劣的情欲、貪欲和權欲成了歷史發展的杠桿”。因而,人類永遠也不會停止對于人之為人自身命運的理解和把握,慈善也會隨著人類實踐和文明的發展在不同時代表征為不同的價值范式。所以,從價值判斷的層面來講,傳統慈善文化體現了人的本質的精神力量和人的自身反省與自覺超越。而這一價值的把握要以慈善實踐作為媒介傳達人類情感,通過社會心理的交往才能獲得精神境界的提升。也就是說,慈善實踐作為理性價值或社會價值的實現方式,是思考、衡量和領悟人生“善”的意義的尺度或途徑。在這一價值或意義的實現中,教育具有不可替代的基礎性、奠基性作用,教育的價值實踐蘊于傳統慈善文化的傳承與創新中。因而,從教育實踐的角度理解,傳統慈善文化旨在增強中華文化的認同感,傳承仁愛精神與踐行慈善倫理,提升公民的德性涵養,并付諸于人類道德文明的提升。在人類社會歷史的實踐之中,傳統慈善文化得益于特定的自然與社會歷史條件的孕育,并不斷自我超越,而通過教育實踐的方式傳承、弘揚和踐行也是其重要使命。同時,從傳統慈善文化的視角審視教育實踐,傳統慈善文化蘊含豐富的教育實踐因子,其所包含的價值目標、價值規范和準則等呈現出鮮明的教育實踐本質,也有助于我們從中華文化底蘊的深層理解教育的內在規律與價值,把握現代教育的方向和使命。
古代先哲們對人性善惡的主旨都是探討人性的道德規范問題。孔子的“仁者愛人”成為儒家仁愛思想的最本質概括。“為仁由己”,即實踐仁愛全在自己,“仁”即肯定人的價值與尊嚴,主張人與人之間的尊重與友愛,更說明了人性向善的主體能動性。仁愛思想即在人性中每個人都有仁愛之心,由此構成了傳統慈善思想以及道德規范的基礎,是儒家崇尚的人生至善境界。孟子認為人性中的四端是人天生固有的品性,而非后天所習就的,如其所言“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但他對這種善之性仍充滿憂慮,認為這種善僅為“善之端”,是萌芽之善,是人之為人的內在規定性而已。又有“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因而,要人人成為君子還需要道德教化,還要有一個后天“擴而充之”的過程。這樣,以儒家為代表的慈善文化從人性本善的具體德性出發,對人作出了人性向善的設定,并使之成為一種超善的實踐理性。
其實,人之所以為人就在于人能自覺自愿地限制自己,即以一定的規范(道德或法律)塑造完美人性。從而人能在表現其自然本性之時從屬于其社會屬性。“動物不對什么東西發生‘關系’,而且根本沒有‘關系’,對于動物來說,它對他物的關系不是作為關系存在的”。可見,只有人才是社會關系的存在,且人是擁有崇高德性的生命存在。在人的存在和發展中,人性無非高尚與卑劣之分,既有善良與同情、利他與無我,也有貪婪與虛偽、損人與冷漠等。但每個人都愿意表現其自我的為善人性,人始終要向著善的方向發展。儒家倡導的“仁”所滋養的慈善思想成為一種優雅快樂的人生境界,也蘊含著人性向善的理性自覺。
義利思想蘊含著恒常性的慈善倫理,在傳統的倫理體系中,“義”一般指道義或仁義道德,“利”指功利或物質利益等。先秦儒家學說的義利觀主張尚義反利,是在利益的得失或取舍之間來理解“義”。孔子認為“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只有君子才能超越眼前的利益而成為道德之典范。孟子主張舍生取義的犧牲精神,以這種義利觀指導人生,應當是不計較個人得失的,一切行為準則都應以整體的利益為目標。荀子認為義與利皆為人之固有的兩種追求,只是義位居第一,利次之,因而鄙視“唯利所在”,荀子的觀點更加符合人性的本真。法家雖然“曰利”,但法家是唯利無義,只講利益之得失,認為不存在所謂道義之說。墨家提出義利統一的思想,以義為利,講的是兼相愛交相利,“利”更多的是指“天下之利”而非個人私利,“利天下”是最大之“義”,義利統一或并重是仁者從善的最高目的。
無論是何種義利之辨,傳統慈善文化對于從道德倫理上否定謀求物質利益的行為都有著共通之處。當義與利發生沖突之時,儒家的尚義反利的傳統價值觀對我們民族文化影響最大。也正是由于儒家義利觀的熏陶,傳統諸多儒者大都重義輕利,不言名利。然雖不言利而利在,關鍵在于是否以“義”進行制約。見利思義,是以利為先,要用社會公益加以衡量,決定取舍,“利”的方向即是為了社會公共利益的分享;見利忘義是反之其道而行之,舍義取利,對“義”的正確把握是防止人格的扭曲,而不致愛財如命。古人說“讓之有余,爭之不足”,傳統義利的價值追求在于個人在擁有財富之后,要尚義,進而兼善天下。
孔子以造福于百姓為評價執政者的最高標準,《論語》中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日:“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并強調為政者要惠民愛民,讓其擁有恒產,保護私有財產,防止窮黎鋌而走險,使“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荀子進一步提出“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至此,實踐中的施民濟眾思想成為執政者慈善惠民的來源與依據。
《尚書》中說,“民之所欲,天必從之”,體現了道德法則與自然規律的平衡,統治者要行仁政,為民眾謀福利,就要以社稷之民生為手段捍衛統治階級的利益。所以,歷代王朝都十分重視慈善救濟,一旦發生災禍,統治者謹奉“施民濟眾”的理念,通過提供災民衣食、重建家園及免除賦稅等慈善救濟措施來賑恤災民及流民,以達到統治者“博施于民而能濟眾”的慈善境界。
任何社會只要存在競爭,就會存在弱勢群體,就會有貧富差距。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這里存在著慈善與社會和諧的關系。要防止貧富分化,使那些弱者能夠得到關心、撫慰與幫助,就要尊重全體成員的人格尊嚴及其自由權利的行使,尊重他們生存與發展的需求。孟子描繪了和諧社會守望相助的圖景,于是人們就不再只是孝順和愛護自己的父母和子女,還要讓社會中所有人皆有所養,皆能得到關心和照料。可見,我國傳統慈善文化很早就以“家”的方式存在于平民百姓的思想之中,它要求人們要像一家人那樣彼此關心、和睦相處。
社會和諧的內在價值又體現在社會公平,孔子主張財富均分,只有公平社會才能和諧,對社會進行財富再分配是必要的。董仲舒認為,“大富則驕,大貧則憂”。政府應通過適度的標準,對社會實行再分配,進而增進全體社會成員的福利。這種“天下為公”思想以人的不忍之心為基礎,超出個人私利,代表著儒家對和諧社會的理想與描繪,由此才能達至儒家的終極理想:“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在現代意義上,這即是尊重全體社會成員的人格尊嚴與自由權利的體現。
傳統慈善文化內蘊著人性向善的自覺規范,構成現代慈善教育的基礎性內容。馬克思說:“理論一經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力量。”慈善的理論精髓一旦為大眾掌握并變成他們的內心德性與理想信念,就能實現從精神世界到物質世界的改造。無論是傳統賑災義舉或現代的慈善實踐,其承載的文化內涵都體現在個體的自覺認知和社會對人性的塑造中,這其中離不開慈善教育或教化的力量,慈善文化的傳承首先要取得社會成員的理性認知。
培育慈善文化認知,本身即是一個促使人性自我向善的過程,是個體自覺的把外在的慈善文化轉化為人的內在本質。這就要求通過“善”的品質的不斷教育培養,個體才能領會善良、正義、同情等深層含義,進而達至德性上的精神存在。對慈善的理解不能脫離對人類優秀傳統文化的繼承,這需要我們通過汲取傳統思想資源,不斷擴大視界,以開放的姿態認知傳統慈善文化的內在特質,形成正確的善惡觀念,才能在慈善實踐中趨善避惡,擇善而行,豐富我們的精神生活。因此,要通過多層次的教育體系加強對于傳統慈善文化的認知和普及,把慈善教育作為全民終身教育的重要內容之一,提高人們的德性認知,傳播和營造慈善氛圍,為形成現代慈善文化奠定基礎。
傳統慈善文化根植于人類的社會發展之中,其價值在于關注并審視人類的物質與精神生活,體現了它對現實的批判性,是道德上的自覺把握和價值觀的自然升華。歷經時代的變遷而經久不衰,其中既有抽象的對崇高理念的追尋,也有對個體實踐價值的人格確立。在人類的社會生活中,一個人價值取向的扭曲,會造成人的整個生活意義的扭曲乃至失落。因而,傳統慈善文化的思想內核與人性善惡、道德戒律以及人生理想等緊密聯系在一起,它是作為一種價值規范存在的。
慈善是個體的美好良知,是人之德性不斷向善的需要。慈善的價值在于通過對人生意義的哲學反思和追問,教人明辨美丑善惡,為人類的倫理生活提供價值選擇;通過樂善好施等道德踐履,教人履行社會擔當,將個體的良知與人類的自由緊密聯系在一起;通過賑災救民、扶貧濟困等慈善實踐,凝聚民心,增進社會秩序穩定與和諧。也就是說,從社會的需要出發,從人的主體尊嚴出發,才能讓慈善這一人類美好的情感融入社會又提升自我,并不斷完善自我人性和改造人類社會。此時,個體的價值取向才能趨向社會的價值導向,并認同社會的價值規范。
慈善不僅僅是扶貧濟困,它更是一種理性的社會文化,它闡釋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與社會的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并表現為“社群”形態。這種“社群”形態通過理性的社會文化心理表現為,社會成員在交往中相互依賴、相互信任和相互認同,這種理性文化可以造就自己與他人、與社會的和諧、有序、平等、誠信和公正的社會關系。在此基礎上,人們才能實現自由、權利與體現公正,才愿意通過自身的選擇追求韋伯式的“理性的社會行為”,而這種理性行為需要理性精神的指引。亞里士多德強調,“人的特殊功能在于根據理性原則而具有理性的生活”。因而,人根深蒂固有著自然本能的感官欲望,但人又屬于本質世界,是理性世界的存在物,也可以憑理性原則行事,人的理性可以克服感性障礙達到道德理性而存在。
慈善是尊重自己人格和價值的體現,體現的是人的內在自覺,也是一種人的德性涵養的表征。因而,慈善的生命力在于從傳統經驗的、道德的“感性”層面提升到“理性”層面。這種慈善“理性”所表征的首先是社會責任的承擔。尤其在一些突發自然災害以及某些緊急狀態之時,這是任何自發的個人情感無以調節的。此時,慈善的意義即以實現整個社會的公益為先,超越個人利害,并付諸于理性,而不是靠一時的激情。所謂“形而下謂之器,形而上謂之道”。慈善并非簡單提供救助的形而下層面,它還有形而上的層面,即理性精神融入其中。理性精神是人的主體意識的覺醒,昭示著人類的解放。理性化程度越高,現代文明程度才會越高。因而,融入慈善的理性精神是慈善教育實踐的基本目標。
慈善是一種由內心自覺而外化的倫理規范。這種慈善外化表現為在內心驅動下的利他行為,是一種個體的自覺行動。這種行動又具有社會性特征,它必然受到社會共同體的普遍的實踐理性批判。換言之,決定個人實踐的意義,并不是個人,而是他所處的社會的歷史、文化和傳統長期形成的實踐理性及其價值判斷標準。也就是說,人性的善惡會隨著這種具體歷史條件的變化而變化,這一過程可能會充滿反復、不斷發展變化,但由于“善”代表了社會進步和人類文明的趨勢,最終總能戰勝“惡”,從而構成人類德性追求的主要方向。在慈善實踐中,個體從慈善規范的客體變成了慈善實踐的主體,慈善據此轉化為個人內心的信念,進而轉化為實際的慈善行動。
慈善實踐的自覺養成,實際上是主體自覺與慈善實踐的理性統一。慈善的不斷實踐就是一個促使人性向善的自我規范和自我改造的過程,具有“人性自我改善”的實質。在慈善活動中,個人既是慈善主體又是實踐客體,慈善的目的是使自我人性不斷向善,這其中會充滿艱辛,但也會使其內心充實和凈化心靈。這一人性的不斷改變的歷史,通過慈善實踐不斷實現主體的內心反省,也是主體的自覺約束和人性改善的過程,其途徑正是通過主體的慈善自覺來實現的,從而使人最終達到積善成德的理想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