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玉文(安徽)
1978年春,省報上的一則消息,點燃了我內心的希望之火——大學要招考研究生啦!
那時,我在安徽省巢縣(今巢湖市)西鄉的烔煬中學當教師。說是當教師,其實一直沒有機會上講臺。大學畢業已近兩年,可學校始終只安排我一些外差或打雜的事情,先是被抽調到縣路線教育工作隊,當了近一年的工作隊員,接著又到區臨時招生辦幫忙,外差結束后,便在學校教導處做些刻鋼板、發通知之類的雜事。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理,不想當名師的教師也不是好教師。我雖然是教師身份,工作了2年卻連個正經的教師崗位都沒輪上,名師更是非分之想。其實,學校的在崗教師有一半以上都是中師畢業生,而我這個大學畢業生居然無崗可上,想想就牙疼。當然,校領導的心思我也明白,已經恢復高考,升學率成了學校的重中之重,在他們的心目中,像我們這樣的“工農兵學員”,都是張鐵生之類的不學無術之輩,豈堪大任!
現在,大學要招考研究生,無疑是給我提供了一個改變“工農兵學員”身份的契機,我毫不猶豫地報了名。
初試的考場設在縣教育局的一個會議室內。在此之前,我對研究生這個概念很陌生,對考試要考什么,心中一點底都沒有。進了考場才知道,由于各人報考的學校不同,試卷也各不相同,都是各校用加密的檔案袋寄來的。我報考的是安徽勞動大學哲學專業,這是我的母校,我知道,母校的哲學系當時在省內首屈一指,師資力量比當時的安徽大學還要強。
哲學原理、中國哲學史、西方哲學史,一場場考下來,最后是考外語。拿到試卷我就傻了眼,大學期間,在“不學ABC照樣能當接班人”的大環境下,根本就沒開外語課,中學階段學的那些外語單詞和語法句式也早已忘光,面對試題,如觀天書,一點想像的空間都沒有。我只好硬著頭皮,胡猜亂畫一番交了卷,心情也隨之黯淡下來。看來,這研究生不僅要讀好中國的書,還要能看懂外國的書,自己顯然不是這塊料。
一個多月后,就在我已適應教導處的雜務瑣事時,突然收到縣教育局轉來的一紙研究生復試通知書。進一步打聽得知,在全縣30多名報考研究生的考生中,只有2人初試達標,取得復試資格,我榮幸地成為其中之一。意外的驚喜,讓我心中幾近熄滅的希望之火又重新燃燒起來。
春風得意馬蹄疾。我提前一天趕到母校——地處宣城縣葉家灣麻姑山下的安徽勞動大學,首先去拜見主持學報工作的金老師。說是拜見,其實兩手空空,一點見面禮都沒帶。金老師卻毫不介意,聽說我是來參加研究生復試,便熱情地安排我在他家住下來。
大學期間,我曾在學報上發表過一篇南宋理學家朱熹的人物傳記,雖然是批判性的,但這篇長文還有點可讀性。金老師大概是據此認為,在當時的學生中,我的文字水平還算說得過去。臨畢業時,他力勸我留校進學報編輯部,給他當助手,并打下包票,留校手續由他負責去辦。但我卻不識好歹,對偏僻山區的學校環境不感興趣,竟直言謝絕。經過兩年的社會磕碰,此時游走在麻姑山下的校園內,一種久違了的親切感油然而生。對比這前后兩種極具反差的心態,我也不禁啞然失笑。
復試安排在次日下午,方法是單個面試。主考官是哲學系分管教學的副主任以及分別主講中國哲學史、西方哲學史的兩位教學權威。試題寫在一張張紙片上,然后折成紙簽,放在一個盒子里,工作人員捧著這個神秘的盒子,不停地搖晃著讓我抽。我聽天由命地抽出一簽,小心翼翼地打開,只見上面寫著:“聯系實際,談談偶然性和必然性的辯證關系。”我心中不禁舒了口氣,不過如此。
5分鐘準備后,開始面對主考官作陳述性答題。在闡釋“必然性存在于偶然性之中”時,我舉出例證:在歷史的長河中,正義戰勝邪惡是一種歷史的必然,但它必須通過一個個偶然事件表現出來,粉碎“四人幫”這一偶然事件,其中就包含了正義戰勝邪惡的歷史必然性。主考官們對此予以首肯,接著又問了幾個基礎理論方面的問題,然后話鋒一轉,說起了初試。他們告訴我,初試的選拔是以總分高低劃定的,我的總分雖然較高,但實際上是3門專業課的得分,外語科基本無成績,百分制的試卷只得了七八分,他們想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繞了一圈還是回到這個要命的外語,我的心情陡然從沸點降到冰點。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如果知道還是要講究外語,我可能就不會來湊這個熱鬧了。但此時也只能如實回答:本人其實是個外文盲。3位考官交換了一下眼色,隨后宣布考試結束。
從考官們的眼神中我已經讀出了結果,幾個月來所做的一切努力,到此為止,就像那企盼春風的玉門關軍卒,前景枉然,認命吧。
整個暑假,我都是在茫然無趣中度過的。新學期開始,上班沒幾天的一個下午,剛從縣城出差回來的學校黨支部書記對我說:“你收拾一下,準備去縣教育局報到。”說著,遞給我一張調令。書記補充說,到縣教育局后要換開介紹信,你的新工作單位大概是縣第五中學。
這個消息太意外,也太震撼了。我愣了一下,問書記:“這是真的嗎?”書記笑笑:“調令還能有假?”
消息很快在教職工中傳開,同事們紛紛過來祝賀,有的還私下悄悄問我:“你上面有人?”那時,從鄉下轉到城里,是許多教師夢寐以求的事,也難怪他們疑惑不解。
其實,我自己更是莫名其妙。我出身農家,祖上無人做官,親戚都在田間勞作,何來力量打通關節?更讓人驚訝的是,第二天下午,縣五中派來一輛卡車,把我連人帶行李拉了過去。那天是星期天,我的調動手續還沒來得及辦,人已經到崗。
謎底很快被揭開。原來,五中在這年高考得了個“三光”,即本科、大專、高中專3個檔次無一人錄取,縣教育局為此撤換了學校校長。新校長到任后,風風火火地在全縣范圍內尋找各科把關教師,有人推薦了我,說我在研究生招考中,3科專業課成績超過別人4科總分,雖然外語不行,把關政治學科肯定沒問題。校長想想也對,教中學政治課要懂外語干嗎呢?于是拍板定奪。
周一上午我去縣教育局辦手續,下午拿到教本后準備了半天,第二天開始正式上課。這時新學期開學已經兩周多了,不能再拖。分給我的任務是高三全部3個班的政治課。我這個從未上過講臺的人,走上來就帶高中畢業班,一下子就被推上了中學教育的風口浪尖,不免誠惶誠恐。我心下明白,校長用我這樣的生手,是擔了風險的,我一定要努力勝任,不能給校長抹黑。好在教材是《辯證唯物主義》和《政治經濟學》,內容也通俗易懂,教起來并不費勁。
不過,不費勁不等于就有好效果。在教育改革的初始階段,學生的基礎普遍較差,而且城里的學生比農村的學生在學習用功度上也有明顯差距。要讓學生對枯燥的政治理論產生學習興趣,絕非易事。為此,我利用晚間和節假日等一切課余時間,搜集整理出大量的自然和社會現象,并使之與哲學或政治經濟學的相關原理一一對應,然后施之于課堂教學,讓抽象思維的理論插上形象思維的翅膀,既便于知識的記憶,也能提高學生的學習興趣。
為適應高考這根“指揮棒”,我又對上年度高考試題的命題范圍和各種題型做了仔細的研究,在此基礎上,做出許多示范題,供學生課后復習參考。
一年一度的高考再次來臨,學生進入考場,檢驗教師價值的時刻也就到了。功夫不負有心人,五中最終有7名考生被錄取,這在當時已經算是很不錯的成績了,校領導和老師們個個喜笑顏開,慶賀打了翻身仗。政治學科的成績也比較好,錄取的學生多數都在政治上拉高了總分,其中一人因政治成績突出,被師大政教系錄取。
第二年,由于有上屆經驗墊底,五中政治科成績再上一層樓,80分以上成串出現(當時的高考試卷是百分制),最高分達91分,位居全縣單科榜首。
不久,我被提拔為學校教導主任。再后來,我又被調入市委宣傳部……
這一切變化,都源于1978年的那次研究生招考,過程忽憂忽喜,結局如夢如幻。
1978,春風已度玉門關。國家如此,我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