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發祥 王杰
2016年5月17日,習近平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重要講話指出,要“著力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在指導思想、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等方面充分體現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自2006年中共中央提出“構建規模宏大的社會工作人才隊伍”以來,我國社會工作進入快速發展期,社會工作日益成為社會建設和社會治理不容忽視的學科專業和社會力量。作為西方的舶來品,中國社會工作的本土話語體系構建日益迫切。
與西方社會工作話語體系相比,中國社會工作話語體系處于何種地位,本土社會工作話語體系的影響力如何,是社會工作話語體系構建需要回答的首要命題。追溯社會工作話語體系的中西淵源,是構建社會工作本土話語體系并逐步擺脫弱勢地位的邏輯起點。
1.中西社會工作話語體系的時空錯位與話語制約
二戰以來,發展中國家紛紛效仿歐美,建立社會工作教育和實踐制度,社會工作似乎成為可以解決所有問題的國際性和普適性的專業。然而,社會工作的話語體系有其情境性與變動性,在不同的文化中內嵌著不同特質的話語傳統。我國的社會工作教育先行,西方社會工作話語體系成為我國社會工作學科建設的藍本。西方社會工作是在解決城市化、現代化的過程中出現的。隨著社會變遷與社會服務的發展,西方社會工作目前已經從關注弱勢群體發展到了向全社會提供較為普遍的福利服務,從扶弱濟貧擴展到精神治療、戒毒、婚姻家庭等服務領域。我國正處在社會快速轉型的過程中,社會問題都表現出與西方不一樣的形態。中西之間發展階段、社會環境迥異,造成西方話語與中國實踐存在時空錯位。
西方社會工作因其自身的先發優勢,話語體系在全球具有廣泛的影響力。在中西交流中,中國仍處在“引進”“學步”階段,本土創造并輸出到國外的知識較少,處于實質上的邊陲狀態。我國社會工作理論與實踐在自覺或不自覺中受制于西方話語的支配和約束。然而,我國的文化傳統、價值理念和社會問題與西方都有不同,當西方話語與本土實踐發生沖突時,社會工作者往往陷入矛盾和迷茫之中。中國正處在社會快速轉型的過程中,巨大的人口基數和劇烈的社會變革,使社會問題呈現出更大的多樣性和復雜性。中國的社會工作實踐,無論是在規模上還是在復雜程度上,都遠遠超出西方社會工作話語體系的解釋能力。完全按照西方社會工作話語體系指導我國實踐,無異于削足適履。因而,必須跳出西方話語體系的制約,構建中國本土的社會工作話語體系。
2.社會工作話語體系的專業取向與話語權力
社會工作自濫觴以來,一直沒有停止過追求專業化的腳步。時至今日,社會工作依然缺乏獨具專業特色的概念、術語和理論。社會工作借鑒其他學科的話語較多,自創的話語較少,并往往局限于社會工作學科內部,沒有產生廣泛的社會影響。加之我國社會工作發展較晚,理論積淀較少,還未能針對中國問題提出較有影響力的宏觀理論和中層理論。作為一個新興學科,社會工作在中國尚未獲得廣泛的社會承認。
社會工作的話語權力可以歸結為兩點,即“說得上話,辦得成事”。說得上話,是社會工作話語權力的直接體現;辦得成事,則是社會工作話語權力的間接影響。社會工作的話語體系能夠被別人接受和認可,才會獲得權力,進而獲取相關資源與實踐空間。目前看來,社會工作話語體系還缺乏這種讓人尊敬和信服的力量。作為舶來品和后來者,社會工作以嵌入的方式,進入原有的社會服務領域中。在這種情境下,社會工作話語體系的說服力和影響力,決定著社會工作者能否受到尊重與支持。由于社會工作話語體系的弱勢,社會工作者缺乏動員各種資源的能力,造成社會工作者的無力感。如何爭取基于專業理念的話語權力,成為社會工作者主動發聲、突破話語困境的現實訴求。
我國的社會工作自西方引進,率先由政府、高校接受,進而向社會推廣,是一個自外而內、自上而下的過程。傳承與斷裂、融合與區隔的二律背反,成為中國社會工作話語體系構建的兩大悖論。
1.社會工作話語體系與歷史傳統的斷裂
西方的社會工作起源于宗教慈善實踐。隨著英美等國的工業化迅速發展,失業人口增多,城市中涌現大量貧民,教會開展了大量的慈善活動,牧師發揮了重要作用。社會工作與宗教思想有深厚的淵源,宗教思想成為社會工作的重要思想基礎。基督教中關于博愛、明愛、意志之愛轉化為社會工作的重要價值觀,“助人自助”社會工作理念也正是來自《圣經》。宗教思想滋養了社會工作,對于社會工作實踐具有重要意義。當社會工作移植到我國的土壤時,社會工作與其歷史傳統出現了斷裂。如何重塑適應中國本土文化的思想根基,成為社會工作話語體系構建的重要任務。
中華文明源遠流長,我國歷史中既有廣博的助人思想,又有豐富的助人實踐。在社會工作出現之前,我國已經有“行政性的、半專業的”社會工作,即傳統的民政工作。1978年,國家民政部正式成立。民政部門承擔了社會服務中的大多數任務,積極開展群眾工作和思想工作,在聯系群眾和服務群眾中積累了豐富的實踐經驗。民政部門的工作理念和實踐經驗,在處理一些實際工作中成為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隨著政府對社會工作的推動,很多民政部門的工作人員開始參加各類培訓,學習社會工作知識,提升專業技能。然而,民政工作的工作理念與工作經驗,還未引起社會工作足夠的重視,甚至被認為不專業而受到排斥。社會工作與本土思想資源和實踐經驗的鏈接,成為打破話語區隔不可回避的關鍵議題。
2.社會工作話語體系與民眾生活的區隔
政府和學界大力推動社會工作發展,但社會工作觀念仍停留在政界、學界和社會工作從業者的圈子內,普通公眾的知曉率較低,社會工作話語體系脫離普通民眾生活,“懸浮”于民眾之上。受傳統文化的影響,人們在遇到問題時,往往傾向于求助親戚和朋友,對社會工作機構尚缺乏信任。近年來,社會工作發展較快,但民眾對于社會工作的知曉程度仍有不足。社會工作者經常被認為是“居委會工作人員”“志愿者”,甚至被當作“干雜活的”“免費勞動力”等。對社會工作認知偏差的普遍性,折射出社會工作還沒有融入民間的話語體系,尚未形成生活化的表述,并建立可感知的、生活化的職業形象。
隨著自媒體時代的到來,話語中心日益多元化,每個人都可能成為話語的生產者和傳播者。在這種背景下,將社會工作話語體系建設完全寄望于政府與高校,進行自上而下的宣傳,不考慮民間話語對社會工作如何言說,是不可取和不現實的。社會工作存在多維話語空間,不同空間之間存在區隔。社會工作使用的術語,很多從其他學科中借用而來,再轉譯為中文,未必契合我國的本土語境,勢必影響社會工作的民間傳播。這些“專業”術語,是西方社會工作及其他學科話語對中國社會工作話語的投射,既模糊了社會工作的本質,又加大了社會工作話語與民眾話語的疏離。
創造和控制社會工作工作者專業的力量、主動尋求幫助或被動轉介的案主力量、改變社會工作所處社會環境的力量,是構建社會工作的三種主要力量。在我國,社會工作者、政府、服務對象,是社會工作話語體系的構建主體。
1.政學兩界主導下的社會工作話語體系
政府與學界是中國社會工作話語體系的構建主體。在教育先行和借鑒西方社會工作的過程中,我國社會工作的專業話語帶有明顯的西方印記。近年來,為了強調專業化,學界倡導建立追求科學性、專業性的“社會工作學”,興起了以“證據為本”“問題為本”的社會工作實踐,以求取得相應的專業地位。然而,我國社會工作的發展離不開政府的支持,政府對社會工作的訴求與學界有所不同。政府希望通過引進社會工作,回應目前的社會問題,化解社會矛盾,維護社會穩定,帶有一定的實用主義目的。在政府的政策話語體系中,社會工作被描述為一種有效解決社會問題的機制。政府秉持工具理性發展社會工作,這決定了政府關注社會工作處理問題的有效性。在政府購買服務中,招投標、過程性評估以及結果性績效評估往往成為政府引導社會工作的重要抓手。
政府與學界之間互動與協同合作,促進了社會工作話語體系的構建,為本土社會工作話語構建提供了一種可能路徑。一方面,社會工作的官方話語以專業話語為基礎。政府大量借鑒了社會工作的專業話語,政策話語中一些新提法、新概念、新表述,均來源于學界的總結與提煉。另一方面,學界為政府制定政策提供了理論依據與智力支持。政策話語的一些新提法、新概念和新理論,又需要學界和實務界加以闡釋與檢驗。當然,政府與學界對于社會工作的解釋還有一定的分歧。在中國社會工作話語的體系構建中,社會工作行政性和專業性之間呈現出一種持續的結構性張力。
2.社工實務界的失語和服務對象的遮蔽
與政學兩界對社會工作話語的主導相比,社工實務界和服務對象似乎是失語和被遮蔽的。現階段,社會組織自我鏈接資源的能力有限,政府是最主要的資金提供方。資源的有限性與不穩定性,增加了社會工作機構的危機感,加劇了社會工作機構之間的競爭。為維持生存,有些機構主動向政府示好,模仿官方政策話語,以便更好與政府對接。政府中的某些話語在社會工作實踐中被廣泛使用,社會工作機構講究績效、效率、成本,著力于包裝、營銷,醉心于模式和體系的打造。這種示好,使社會工作機構更容易獲取資源,也使社工機構失去獨立的話語權力,導致政府與社會工作機構之間的非對稱關系。由于社工實務界缺乏話語權力,他們不得不一方面依靠政府的政策扶持來獲得自身職業發展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又依靠高校的理論支持來證明行業發展的合理性。社工實務界在與學界的交流中,由于在社會地位、知識儲備等方面的客觀差距,專家被定位于指導、培訓的角色,實務界往往無法與之平等對話。對于社會工作話語體系的構建,社工實務界“忙于生計,無暇去講”“能力有限,無力去講”“人微言輕,講了沒用”。盡管在各種會議場合,一些社會工作機構制作并發表了一些案例集,但社會工作實務者的聲音經常被忽略。
社會工作是服務于弱勢群體的,但在社會工作話語的體系構建中,卻出現服務對象的缺位。一方面,服務對象被動地接受社會工作服務,其需求被政府定向供給,被學界科學定義,被社會工作者動情訴說,其自身卻缺少獨立發言的機會。在服務方案的制定中,服務對象很少參與其中,缺乏主動選擇的能力。政府、學界、實務界各有自己的利益與立場,社會工作服務總是存在主觀選擇。某類社會工作服務可能獲得更多偏好,某些弱勢群體的利益也有可能被忽視。社會工作服務的單向決定,意味著服務對象在大多時候只能被動接受,缺乏主動爭取和選擇的機會與權力。另一方面,在社會工作評估中,服務成效被抽象為指標、量表,真實、生動的服務對象卻被忽視了。在對科學、客觀的追求中,評估管理工具愈發精致,最為核心的“人”卻在社會工作評估中漸漸消失。社會工作話語體系是由多方共同構建的,由于各方權力的不均衡,使社工實務界和服務對象的話語被遮蔽了。
著名社會學家鄭杭生指出,“立足現實,提煉現實;借鑒國外,跳出國外;開發傳統,超越傳統;創新話語,創造特色”,是中國社會學理論自覺的路徑選擇。社會工作話語體系的構建,應該既有本土特色,又有國際視野;既能關懷現實,又有理論高度;既能連接傳統,又不局限于傳統;既能被政府、學術界所使用,又能進行生活化傳播,成為民眾普遍接受和理解的理念。
1.增強主體意識,提高社會工作話語權力
在社會工作話語體系的構建中,我們要增強“主體意識”,弱化“邊陲思維”,打破西方的話語霸權和話語制約,主動發出中國的聲音。近年來,社會工作從業者數量迅速攀升,為中國社會工作發聲準備了客觀基礎和主觀可能。在國際交流中,中國社會工作要“走出去”,積極在國際舞臺上交流經驗,也要“引進來”,敢于當東道主,承辦國際性社會工作大會。
作為一個實踐導向的專業,社會工作的助人成效與服務對象的認同,是衡量社會工作話語體系影響力的基本標尺。社會工作必須立足現實,研究現實,參與改變現實,對社會快速轉型過程中出現的社會問題做出積極回應。社會工作者必須下一番苦功,廣泛調查,深入思考,才能得出有解釋力的判斷并進行卓有成效的實踐。
2.尊重實踐主體,傾聽社工實務界與服務對象的聲音
社會工作話語體系構建,是一個主體之間深度互動的動態過程。在我國社會主要矛盾發生轉化的新時代,社會工作要服務于社會轉型和社會發展的大局,積極作為,主動參與到社會建設的偉大實踐中。政府應起到導向作用,做到既不缺位,又不越位,指引社會工作與社會建設的發展。學界應在專業角度上引領社會工作的發展,為社會工作提供智力支持。
社會工作的話語體系,歸根到底是來源于現實生活,來源于社會工作者與服務對象的互動過程。社工實務界的服務經驗,是社會工作的寶貴財富,也是社會工作話語體系構建的源泉。社會工作話語體系的構建,要充分傾聽社工實務界和服務對象的聲音。服務對象的需求是社會工作實踐的基礎,是社會工作話語體系的終極導向。以服務對象的需求為中心,才能將立場不同的主體協調一致,在最大程度上達成共識。
3.重塑思想根基,促進社會工作話語體系的生活化傳播
中國社會工作話語體系的構建,需要從本土思想資源中尋找營養,重塑社會工作的思想根基。積極吸收中國傳統文化的理論養分,有效發掘傳統文化中的有益思想,是中國社會工作話語體系構建的可能路徑。社會工作者應保持謙虛的心態,加大對傳統思想的闡釋與發揚,認真研究、提煉和吸收民政工作的有益經驗,形成系統的助人思想。
一種話語體系必須為社會所廣泛接受,才能夠產生自己的影響并具有存在的基礎。中國社會工作話語必須以開放、包容的心態,充分進入民間話語體系中,才能成為有效溝通對話的日常話語。對于社會工作慣常使用的專業術語,我們應重新審視、翻譯與闡釋,避免采用生硬、陌生、脫離民眾生活的話語,盡可能使用既有傳統文化淵源,又能貼近居民生活的話語,從而打破話語之間的隔閡,促進社會工作話語的生活化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