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晴鋒
德國社會學家格奧爾格·齊美爾(Georg Simmel,1858—1918)和美國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 1922—1982)雖然生活年代相差半個多世紀,但兩者的研究旨趣卻頗為相似。用默里·戴維斯(Murray Davis)的話說,戈夫曼“將迪爾凱姆的宏觀人類學思想運用于齊美爾的微觀社會學主題”。齊美爾涉獵廣泛,畢生關注社會化形式,尤其是小群體的互動形式。戈夫曼是描述生活世界的行家,與芝加哥城市學派的研究傳統不同,他醉心于微觀人際互動。齊美爾與戈夫曼都致力于形式社會學的探索,他們的社會哲學都精于描述日常現象,這種體驗式書寫“與形而上學意義上的碎片化生命感覺相適應”。他們的研究促使人們思考社會生活中習以為常的領域,倘若沒有齊美爾和戈夫曼,人們可能不會意識到這些瑣碎事物的重要性,這些細微現象也難以成為嚴肅的學術研究對象。
戈夫曼與齊美爾之間存在學術傳承關系,“三度分割”現象可以說明這種聯系。1899—1900年,后來執掌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的羅伯特·帕克(Robert E.Park)在柏林大學曾向齊美爾學習。20世紀20年代,埃弗雷特·休斯(Everett Hughes)在芝加哥大學通過帕克研習齊美爾的思想。20多年后,戈夫曼成為休斯的學生。休斯曾建議戈夫曼通過類比的方法尋找基本的社會類型,而齊美爾研究的正是不同的社會形式。從戈夫曼的著述中可以發現,他對齊美爾的思想頗為熟悉,并多次加以引用。正是由于戈夫曼社會學的形式化特征,他甚至被認為是齊美爾的轉世化身。
在經典社會學家那里,馬克思研究經濟決定論和異化,迪爾凱姆研究社會規范和失范,而韋伯則研究理性和科層制化,他們都聚焦于結構性的宏大議題,而非日常生活的微觀行動。然而,那些看似瑣碎的人際互動同樣具有重要的社會學意義。在這方面,齊美爾和戈夫曼進行了有益的探索。對齊美爾而言,互動是社會過程的材料,而交互性使互動得以可能。齊美爾認為,社會科學有必要研究在表面看來似乎“微不足道”的關系與形式。在學術思想的來源上,齊美爾關于經驗的觀念主要來自康德。齊美爾經常將形式社會學與幾何學相比較,而在康德看來,歐幾里德幾何學是綜合性先驗知識的主要典范。但是,康德關注自然世界的經驗,這種經驗由外在觀察者的普遍精神范疇所支配;齊美爾關注社會世界的經驗,它由參與者內在的精神范疇決定。因此,齊美爾重新闡述了康德的認識論,認為應以交互性來理解社會行動。
齊美爾認為,范疇使社會得以可能,它不僅構成了社會,亦構成了日常互動的知識。社會交往將個體聯系在一起,使個體成為不可分割的統一體。齊美爾區分了兩種社會交往形式:作為經驗存在的社會與由結構化的互動形式構成的“社會”,這也是互動的經驗社會與概念化的社會之間的區別。生命與形式構成了人類的體驗,它是社會的一體兩面。齊美爾的思想激發了社會學家對日常生活的體驗式研究,對齊美爾及其追隨者而言,社會體驗是人類最本質的特征。
戈夫曼的形式主義繼承了“二戰”后德國社會學的遺產。類似于齊美爾,戈夫曼的意圖不是去發現新的社會事實,而是重整和反思那些日常的、被熟視無睹的社會事實。因此,他尤為關注那些“通過對其形式化和分析有助于在研究整個社會的互動中建立系統性框架的社會實踐”。戈夫曼的形式社會學也呈現出一種康德式“綜合性先驗知識”,它既具有指向經驗世界的事實性,也具有獨立于任何特定經驗的普遍性。這種社會學的先驗知識為戈夫曼進行認知概化提供了事實和邏輯上的可能。因此,戈夫曼可謂自齊美爾以來再次認識到微觀社會形式之重要性的社會學家。
戈夫曼的社會學建立在與齊美爾類似的觀念基礎上,它以自然主義的方法“在永恒的表象之下”(sub specie aeternitatis)研究社會生活。戈夫曼的學術使命是將面對面互動開辟為獨立的研究領域。對他而言,社會生活是無形的“潘多拉盒子”,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可能性。生活時刻處于變動不居的狀態,它是碎片化的、不確定的和流變的,傳統社會學的描述很難窮盡這些現象。由于這些難以駕馭的復雜特性,社會科學不可避免地只能獲得一些簡化的圖像。對此,戈夫曼引入了情境變量。一方面,他以管理情境行為的各種類型與人際儀式分析面對面互動過程;另一方面,與齊美爾一樣,戈夫曼也從經驗世界可觀察到的行動類型中抽象出純粹的、理想化的形式,系統性地分析構成社會秩序的互動形式。正因如此,戈夫曼被稱為“關于平凡瑣碎之物的形而上學家”。
在齊美爾那里尚是“未被命名或未知”的組織,到了戈夫曼這里則被明確為“儀式秩序”。對戈夫曼而言,日常生活中細微的人際儀式是理解現代性的生活經驗之基礎。在其學術生涯中后期,戈夫曼采用齊美爾式對不同社會現象進行分類的手法,而不再對社會互動的“切片”詳細進行描述。概言之,戈夫曼采取形式的、觀念性的方法研究面對面互動系統,他的分析既扎根于現實主義的假定,亦善于運用諷喻手法和非連續性視角,從而“使社會學家對深嵌于文本形式之中的表征問題變得日益敏感”。
交互性和社會交往形式是齊美爾與戈夫曼共同關注的主題。齊美爾指出,“社交沖動是把交往與交往過程的純粹本質,作為一種價值和滿意感從社會生活現實中提煉出來”。這形成了狹義上的社交性(sociability)概念。在齊美爾看來,社交性是交往的運作形式,它越接近純粹,越是象征性地模仿完整的生活。社交性具有形式化的特質,它是一種純粹的元社會類型,個體的財富、學識、聲望、道德、情緒和性格等屬性都被排除在外。這是一個虛構的世界,“它所參與的個體除了與他人創造完全純粹的互動之外沒有其他欲望”。但是,社交性并非空洞無物的戲劇或呆板的非生活化系統。
齊美爾還認為,空間距離會影響個體的互動感受,空間因素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社會學意義上的群體形式。大都市的人們對空間上的接近采取無所謂的態度是一種保護機制,否則,人的心靈將疲于應付。齊美爾在《貨幣哲學》中探討了貨幣如何將人際關系和互動還原成冷冰冰的交換,匿名性成為現代都市生活的重要特征,但是這種匿名性的增長并沒有使社會陷于迪爾凱姆式失范,相反,它使信任顯得彌足珍貴而倍受重視。與迪爾凱姆一樣,齊美爾也認為信任和道德是社會整合的有機構成。
戈夫曼研究的對象——面對面互動系統——類似于齊美爾的社交性。齊美爾從社會生活中分離出社交性的領域,戈夫曼則將面對面互動作為自成一體的分析領域,認為它具有獨特的社會學結構與特征。在戈夫曼那里,日常互動充滿了冒險般體驗,這尤為體現在他關于印象管理、互動儀式和信息控制的論述。戈夫曼以擬劇論視角研究人際互動,強調自我表演與印象管理,尤其是“文明忽視”等細微行為的社會功能。總之,戈夫曼關注互動秩序的形式,人們在公共場所觀察到的是最基本、最純粹的人際互動儀式。
齊美爾和戈夫曼都論述了現代性條件下邊緣性的都市特性、都市意識以及個體對各種感官刺激作出的反應。齊美爾探討秘密、支配與附屬以及婦女、性別差異等,還有《橋與門》之類的才華橫溢的哲學散文。戈夫曼的《公共場所的關系》展現出齊美爾式都市心理學,描述了大都市生活產生的獨特意識形式。戈夫曼關于人際溝通中保持社會距離的思想(“神秘化”)與齊美爾的“理想領域”頗為類似,它表示對行動者的神圣性表示敬畏,并促成互動系統的整合。齊美爾和戈夫曼都曾以陌生人為研究對象。戈夫曼探討的非聚焦式互動主要以公共場所的陌生人為對象;而齊美爾筆下“陌生人”指屬于某個系統但又不是強烈依附于該系統的個體,盡管陌生人在空間上暫時固定在某個群體內,但他不屬于該群體。
與齊美爾相類似,戈夫曼認為“類別/范疇”具有促進群體形成和關系的功能,但成員資格并不能確保其構成群體。他在探討不協調角色時尤為關注一類人,即“非人”(non-person)。在與預期的他人打交道時,既定場景中的交往慣例使個體毋需投入特殊的關注,而能不暇思索地行事。人們依賴這些可預期的判斷將日常交往轉換成規范性期待,如果他人無法被恰當地類別化,就可能成為“非人”,此類人通常不需要給予儀式性關照。作為“無能/無法勝任”的功能性伴隨物,“非人”享有某些“正常人”所缺乏的特權。“陌生人”與“非人”都是都市公共生活中的邊緣人和局外人,但他們具有重要的社會學意義。
齊美爾和戈夫曼的形式社會學產生了關于社會生活的多維度認知。交互性是社會秩序的基礎性構成,社會交往的形式(齊美爾)或互動儀式(戈夫曼)是同一現象的不同概念,是不同情境設置中行動者之間理想化的溝通結構。形式社會學“主要對不同的社會交往形式進行辨識和分類,并分析它們的屬性與子型”。在齊美爾看來,形式社會學在根本上是一種研究和分析方法,其題材和內容不拘一格,但都關注社會生活形式的一般性特征,即通過社會學想象力抽象出普遍形式。對齊美爾而言,當我們思考社會時,“習慣性地映入腦海的社會系統與超個體的組織不是別的,正是人與人之間每時每刻正在進行的即時互動,只是它們被結晶化為恒定的場域和自主的現象”。
戈夫曼也是一位形式社會學家,他分析各種被忽視的社會交往形式,諸如面子工夫的基本類型、恭謹與風度、窘迫、互動的疏離形式以及各種角色范疇和表演等。類似于齊美爾將諸多不同的內容、材料、現象放在主要的分析概念“形式”里,戈夫曼則將它們置于“焦點式聚集”的概念。戈夫曼認為,社會生活中用舞臺藝術和舞臺管理來處理問題的現象無處不在,它們“為形式社會學的分析提供了一個明確的維度”。擬劇論探討人們用于維持印象的共同技術,以及與使用這些技術相聯的偶然因素,它不涉及“個體參與者所呈現的任何活動的具體內容,也不討論這些內容對不斷發展著的社會系統內相互依賴的活動所起的作用”。
戈夫曼相信在社會互動和社會結構、社會組織和社會秩序之間存在某種關聯。對他而言,不同的情境與關系具有同樣的形式特征,可以通過將社會活動納入到形式框架下理解其功能。戈夫曼的社會學試圖從日常生活中抽離出各種“形式”或“模式”,挖掘支配事件背后那些不可見的結構。借用結構主義的話說,戈夫曼的主要目標是概括這些形式及其組織、闡明其意指結構以及它們的功能運作方式。社會生活具有歷史和文化的復雜性,形式社會學抽取了結構化的原則,將純粹的“形式”從實際的現實生活或“內容”中分離出來,從而賦予復雜多樣、不斷流變的社會表象以秩序和結構。
由于齊美爾與戈夫曼在學術旨趣與行文風格方面的相似性,他們遭受的批評也較為相似。諸如僅僅是才華橫溢的觀察者而并非科學嚴謹的研究者;研究的性質僅是探索性、權宜性的;作為理論家顯得太經驗化,而作為民族志學者又太理論化;碎片化的書寫;非系統的論述方式以及因對形式化理論的追求而遭致“超驗觀念論”的批評等。
在齊美爾看來,一切事物都與本質相連,即使是細枝末節的事物也能揭示總體性的生活意義。事物之間的關系處于永恒的流動之中,“任何系統性、明確完成性的要求都可能是一種自我幻覺。完美只有個體研究者在主觀意義上才能獲得”。齊美爾視社會為互動的迷宮,并以互動類型作為純粹社會學的研究對象。他還指出社會學的三個基本問題域:普通社會學研究社會性地形成的整個歷史生活;形式社會學研究交往的形式,這些形式通過個體間互動的結構化而形成社會;而哲學社會學則是一種哲學反思性,它在認識論上進一步擴寬社會學的觀念和邊界。因此,齊美爾的形式社會學是自成體系的,有著自身獨特的認識論、方法論。
對戈夫曼的批評作出的回應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為齊美爾的社會學進行辯護。戈夫曼的著作經常被指責呈現為一種經驗性的幻象,認為他的研究從表面看似乎充斥著各種經驗事實,然而實際上很多經驗觀察都是高度概化的,或摘取自其他類型的文本,如小說、自傳和新聞簡報等。由于戈夫曼談論的話題都為讀者所熟悉,甚至他談論的對象包括讀者自身的經驗,因此,戈夫曼能夠很容易地引起讀者共鳴,并自動補全所有經驗細節。總之,戈夫曼的著述使人產生一種錯覺:讀起來有濃厚的經驗味而事實上并沒有為闡釋提供實質性的民族志細節。
然而,戈夫曼并非眼光狹隘的經驗主義者,他拒斥空洞無物的形而上學,其著述不乏關于面對面互動的實質性探討。但是,類似于齊美爾,戈夫曼的目的是從社會生活中尋找、抽象出基本的形式,也即踐行一種追求形式化的社會學。因此,他的研究是以觀念驅使的,而非實地材料、經驗數據本身。與齊美爾關于社交性的研究極為相似,戈夫曼的形式化研究亦抽離了復雜的個體-社會性要素,而認為日常互動遵循平等、民主的原則。這一方面體現了形式社會學的特質,另一方面也與戈夫曼的研究對象有關,即日常生活中的“次級關系”。
齊美爾的形式社會學與戈夫曼的面對面互動研究存在親和性,他們都通過敏銳的細節感知與細膩的生命體驗來抵制現代性條件下感覺的遲鈍、貧乏與單調。他們的社會學都是關于形式社會學的探索,都是“在永恒的表象之下”探討社會生活。齊美爾追求社會交往的純粹形式,也即交互性的理想化類型;戈夫曼分析構成社會秩序的互動形式,他的互動儀式類似于齊美爾的社會交往。兩者實質上都旨在探討社會學的經典主題,即社會何以可能。
盡管齊美爾和戈夫曼之間存在“隔代遺傳”現象,甚至戈夫曼堪稱“美國的齊美爾”,但還是存在某些“變異”。齊美爾認為,對社交性的總體闡釋是通過某些歷史發展才實現的。因此,他對交往形式的動力、定義和關系的論述不乏歷史變遷的視角。齊美爾對現代性的批判也更加直接。在他看來,現代社會的物質文化凌駕于靈魂之上,尤其是通過貨幣這一中介導致生命感覺的異化和文化客體形式的自主性封閉。就此而言,齊美爾的現代性理論更像是一種“貴族主義式的現代生活感覺學”。戈夫曼沒有像齊美爾那樣結合具體歷史與普遍形式,他更多地關注互動秩序與社會結構(非個體心理)之間的關系,并認為互動受社會結構與道德規則制約。戈夫曼批評齊美爾過于將社交性視為一種“純粹的”表演類型,徹底割裂與嚴肅生活之間千絲萬縷的關系,進而無法明辨社交性中的“不相關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