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李國華

一
延川,黃土高原上一個縣城,這里文化底蘊深厚,是聞名全國的“現代民間藝術之鄉”,剪紙、布堆畫、秧歌、道情和陜北說書等民間藝術異彩紛呈。
十幾年前,我就對陜北說書感興趣了,但瑣事遷延,直到2014年9月,我才在延川輾轉找到了盲藝人張成祥。
張成祥家在賈家坪鎮文張家河村,離縣城20公里。縣殘聯的工作人員把他接到縣城,介紹我們認識的時候,我感覺出他的些許不快,我心里也有了幾分歉疚。

我湊近他耳邊,用陜北話輕輕說道:“老哥,你是個瞎子,我是個拐拐,咱是一家人。我來給你拍個照片,可能行?”他愣了一下,急速眨了幾下眼皮,說:“那,能行!”
在一家小飯館吃罷午飯后,張成祥抱著他的曲項琵琶(一種從波斯流傳到中國的琵琶),起身來到門前,一邊給琴定音,一邊自我介紹說,他小名叫“闖兒”,在延川,打聽他大名,很少有人知道,但要一提起“闖兒”,那可是家喻戶曉。他5歲拜師,學藝超過50年,師父是當地著名的民間藝人賀能和白志義,可惜如今兩位老人都已作古了。陜北說書分為“三弦兒書”和“琵琶書”,張成祥唱的是“琵琶書”。
突然間,他放聲唱起來:“懷抱琵琶我定起個音,眾位明公你聽分明……”不!不是唱,是吼!那沙啞悲涼的聲音,直上蒼穹,直透人心。頃刻間,淚水就淌滿了我的雙頰。這聲音,夾雜著這片雄渾大地千百年來的風霜雨雪,混合著一介草民55載悲苦人生的苦辣酸甜……這聲音,如醍醐灌頂——讓我即刻領悟到,離開了真實的百姓生活,到哪里去找什么民間藝術!
因俗務纏身,第二天我便匆匆告別延川。臨行前與張成祥相約,來年正月里再見。
二
第二次見到張成祥,是在2015年2月24日,農歷正月初六。張成祥全家加上親戚近20口人,正在家包餃子。按陜北年俗,大年三十是為先人過的,正月初六才是給自己過的,叫“人節”,格外隆重。
張成祥和老伴兒聽見來了客人,一起迎出門來。張成祥的老伴兒也是盲人,今天是第一次見到她。
張成祥從人群中辨出了我的聲音,馬上拉我到一邊,就地一蹲傾訴起來。他口音重,盡管我來過陜北多次,他的話我仍然有些沒聽懂。大體意思是說,他想辦培訓班,培養傳承人,聽說縣上撥下來一筆“非遺”款,不知道為什么不給他。他現在帶了幾個徒弟,沒地方教學,還得自己花錢蓋房子。我解釋說,“非遺”款一般是給項目,而不是給個人。可無論我怎么解釋,他依然難以理解。我只好安慰他,先把事情做起來,國家現在很重視“非遺”保護和傳承,一定會有照顧的。說這些話時,我心里沒有一絲底氣。
張成祥最后說:“我現在帶的幾個徒弟,都是明眼人。只要愿意學,不管是殘疾人,還是健全人,我都愿意教。再過了這個年,我就57歲了,沒有多少年好活了,總不能讓說書斷在我手里!”
我無言以對,只好岔開話題,問起了他們夫婦的致殘原因。問題一出口就有些后悔,這太殘酷了。我本人也有殘疾,知道殘疾人一般比較忌諱這個話題。張成祥淡然答道:“我3歲的時候,出花兒(麻疹),發高燒,燒壞了眼睛。那時候還不記事。”
張成祥的老伴兒名叫張娥女,50周歲,她站在丈夫身后,同樣淡然:“我生下就睜不開眼(可能是先天眼瞼閉合),家里窮,上不起醫院,月子里,我大(爸)用刀片給割開的,割壞了眼睛。”她平靜的話語,猶如刀子割在我心上。
正是大年下,家里來了客人,張成祥總歸是歡喜的。他從窯洞里搬出樂器,在院子里先說了一段兒書,又拉了一陣兒板胡,還跟老伴兒合唱了一曲陜北民歌《藍花花》。我發現,張娥女的嗓音猶如山泉一般清亮。
這是一個響晴的天兒,陽光燦爛。張娥女眼睛沒有視力,但是有光感,她站在院子里,總是面朝太陽的方向。陜北方言把太陽叫陽婆婆,聽來有祖母般的溫暖。此時此刻,我心里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凄涼。
我總覺得,張成祥的演唱中,悲苦憂傷遠比詼諧歡快多一些。演唱過后,一切歸于平靜。拉起家常話,張成祥跟老伴兒喜憂參半。喜的是,他們的2個兒子和1個女兒,如今都已成家,孫輩又添4個男娃,2個女娃,一家老少其樂融融;憂的是,老二家的男娃,也是他們最小的孫兒,3歲了還不會說話,路也走不好。
陜北人一天吃兩頓飯,臨近晚飯時分,老兩口非要留大伙兒吃餃子。大伙兒急忙告別,臨行前,匆匆忙忙為他們拍了“全家福”。
三
2015年2月27日,農歷正月初九,一大早就下起了雪。張成祥在自家院子外面,自費搭起了彩鋼板房,用來制作樂器,培訓學員。大老遠就聽得板房里有人說話,聲音高得像是在吵架。走近了,才知是張成祥在發牢騷。盲人的日子過得艱難,發點牢騷是常有的事。我進門后,張成祥的聲音放低了許多。


一位木匠師傅正在忙碌著,幫張成祥制作一把新琵琶。房子一角豎著一堆破舊的琵琶琴箱和一把三弦兒,張成祥準備把它們都修理好,給未來的徒弟們用。
鄰居正好過來,唱起了“信天游”。聽到婆姨們唱歌,張成祥放下手里的活。在農村,雨雪天正是鄉鄰們走親訪友的好時候。張成祥家人又好客,家里總少不了有親戚鄰居。鄰村一位婆姨,民歌唱得極好,張成祥拿起心愛的樂器,起勁兒地為她伴奏。
鄰居們走后,張娥女開始生火做晚飯。張成祥不知從哪里抓出一把葵花籽嗑起來。我問他為啥不幫忙?他大聲笑起來,笑過之后,訕訕地說:“我只會說書,不會做飯。”
傍晚,鄰村有人邀請張成祥去說書。臨別的時候,張成祥問道:“李老師,山東離這兒遠不遠?以后你還來不來?甚時候再來?”我沒有回答,只是用力握了下他的手。
雪停了。這場雪過后,砍頭柳很快就會吐出新綠,山丹丹花兒轉眼也將漫山開放。寂靜的鄉村公路上,望著張成祥遠去的背影,我只有默默地祝愿,陜北說書這門古老的藝術,也能如砍頭柳、山丹丹一般,在這片黃土地上煥發出新的生命!
[資料鏈接]陜北說書
陜北說書是流傳于黃土高原的一種古老的民間曲藝,融合了陜北戲曲、道情、信天游的曲調。說書人有的手持三弦兒,有的懷抱琵琶,連說帶唱,其中唱的比重較大,正所謂“說是骨頭唱是肉”。
陜北說書有長篇,也有小段,唱詞通俗流暢,句子不受字數的局限;曲調激揚粗獷,富于變化,素有“九腔十八調”之稱。
40年代初,韓起祥對陜北說書進行改革,加入了二胡、板胡、笛子、揚琴等伴奏樂器,還有梆子“甩板兒”“麻喳喳”等擊節樂器,拓寬了陜北說書的表現領域,同時對人物刻畫和氣氛渲染起到了重要作用。
此后,陜北說書形成了許多流派和演唱風格,陜北各縣都有一些有影響的說書人。
以往,陜北說書都在盲人中間傳承,明眼人是恥于跟盲人搶飯碗的。陜北人爽直,老百姓讀書少,把盲人直呼為瞎子,雖不尊重,內心并無歧視的故意。陜北說書自然被叫做“瞎子說書”。瞎子們一般都自發地組織起來,三五成群,互相攙扶著,走村串鄉演出,不靠施舍,更不靠乞討,而是靠自身的才藝,相對“體面”地活著。
陜北說書深受民眾喜愛,不管是在田間地頭,還是在庭院炕頭,時常會聚集幾十上百號人。瞎子們所到之處,民眾都會盡力供養。這里面,暗含了鄉土中國不成文的道德規矩。
時過境遷。由于傳承的需要,如今有些明眼人也參與進來,給古老的陜北說書注入生機,也促使其發生了較大的變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