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全球化的深入發展、國際安全形勢的愈加復雜以及安全地區主義的逐漸演進,地區安全治理以及區域安全公共產品供給成為國際關系研究的重要議題。其中,以區域組織形式呈現的小國集團在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動力與能力趨于強化。有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是小國集團在有效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方面有著巨大差異,比如非盟與阿盟的表現不如東盟。東盟為何能夠有效提供區域安全公共產品?小國集團進行區域安全公共產品有效供給的邏輯是什么呢?這些是本文需要研究及解釋的問題。
通過文獻梳理,可以看出當前學界分別從外部供給缺失、自身供給能力增強及地區大國作用等方面研究小國集團提供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動力。不過,既有研究在理論演繹及經驗事實方面存在有待提高之處。
冷戰結束以后,霸權國供給意愿下降,開始減少區域安全公共產品供給,同時對公共產品供給對象進行輕重緩急排序。與此同時,區域內國家對于安全公共產品的需求沒有減少,外部供給赤字加劇了這種供給-需求矛盾。有學者指出,為全球安全穩定提供公共產品的集體領導力和集體行動力不足是國際社會面臨的嚴峻挑戰。小國集團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動力來自國際組織或霸權國的供給缺位,成為當前學界的一種競爭性解釋。不過,外部力量的供給缺失在很多情況下并不必然帶來小國集團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有效供給。比如,1993年索馬里內戰及1995年盧旺達種族屠殺中,非洲統一組織等并沒有發揮好維持安全的功能。因此,僅僅認為是聯合國安理會或霸權國供給“赤字”或“私有化”就帶來小國集團主動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在經驗事實方面顯然存在著解釋力不足的問題。
學界關于公共產品供給模式的研究,很重要的一個方面是對行為主體供給能力的考察。具體到小國集團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目前學界的既有成果主要是個案研究,涉及小國集團的行動能力、制度建設、規范演進等。有學者考察了海灣合作委員會成立三十年多來的斡旋者角色,發現這個組織自身凝聚力與行動力的增強有利于其應對海灣內外的安全威脅及挑戰。當然,小國集團畢竟“小”,與霸權國或域外大國相比,實力仍顯得捉襟見肘,其現實行為能力的提升及轉化到區域安全公共產品供給方面依然有限。比如,非盟的主要問題在于安全部門的人員力量不足、戰略性政策弱化及財政不足等,使得非盟不能完成相應任務。小國集團還有“眾”的特點,內部成員數量眾多且利益復雜,集體行動的困境帶來合作受阻的后果。這容易掣肘集體力量的有效聚集與整合,最后還是走向依賴外部大國的老路,這本身也是小國集團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困境所在。
地區大國作為某個區域的核心力量以及小國集團的領導國家,在小國集團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中起著重要作用。近些年,國際關系學界開始更多關注地區大國及其對和平與穩定的貢獻。地區大國基于自身實力與利益考量,引領著區域安全治理及提供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進程。但是,地區大國的核心作用有時會受到自身實力、供給意愿、地區權力關系以及與外部國家互動的多重影響,進而影響其領導小國集團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物質能力不能決定地區大國的區域安全治理政策,成為地區領導者身份只是一種可能。比如南亞區域合作聯盟中的印度,由于存在霸權思想無視小國內政,在向鄰國提供安全公共產品的合法性上受到諸多質疑。尤其是地區大國的地區霸權野心,會使得小國集團的領頭國家將區域安全公共產品供給“私有化”,這無疑會影響到供給渠道的有效暢通。
總之,以上幾種競爭性解釋具有一定的理論與政策價值,指出了小國集團提供安全公共產品幾個方面的動力,為我們進一步分析小國集團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做了重要的鋪墊。不過,既有成果多是基于對具體個案的研究,缺乏有效完整的分析框架,沒有把小國集團供給安全公共產品的邏輯清晰地展示出來。同時需要關注的是,不同的小國集團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質量存在著差異。既有研究在解釋小國集團有效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動力方面,特別是回答為何小國集團存在供給差異方面的分析不夠深入有力。
隨著國際及地區安全局勢的日漸緊張、傳統與非傳統安全威脅的龐雜交織,加之霸權國家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存在著“私有化”現象,使得區域安全公共產品具有顯著的稀缺性(scarcity),體現在對于安全的需求預期高于安全產品的供給現實,促使安全公共產品供給主體更多地回落到地區層次。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初兩極格局終結,開啟了自主管理本地區安全事務的進程,國際安全問題地區化成為冷戰后國際安全的重要趨勢。小國集團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首先是因為地區安全威脅的存在及解決地區安全問題的需求,這是進行持續供給的原動力。小國集團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動力受到供給意愿與供給能力的共同作用,自主偏好推動著安全公共產品供給動議,力量匯集決定著安全公共產品供給進程。小國集團供給意愿或供給能力的不足,會導致小國集團有效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困境。
進行相關的概念界定是研究小國集團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問題的重要前提。小國集團,通常是指兩個以上的中小國家為了達到共同的政治、經濟、安全等目標,通過正式條約或非正式協定的方式建立的國家集團。本文對小國集團的界定標準是,在政府間國際組織或國際聯合陣線中,只要存在著公認的世界大國,即使內部成員多數是小國,也不能歸類為小國集團。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緣起于公共產品(public goods),是區域內國家聯合提供或區域外國家及國際組織提供,以滿足于本地區穩定與和平的公共產品。小國集團提供區域安全公共產品具體體現在:首先是抽象的地區總體和平與穩定;其次是具體的安全產品,包括有形的安全合作機制或聯合武裝力量以及無形的安全合作理念與相應規范;最后是安全共同體。
通常,對于公共產品供給的考察著眼于消費需求、供給意愿與供給能力等方面。對于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需求,源自區域安全的復雜化與多元化、地區安全威脅的增多與安全問題的集聚。同時區域安全公共產品外部供給不足,聯合國安全機制、大國協調及集體安全等安全模式沒有完全體現地區安全的特性需求,不能有效解決趨于綜合化的地區安全問題。本文著重從小國集團的供給意愿與供給能力探究區域安全公共產品供給的邏輯,把小國集團有效供給的動力確定為自主偏好與力量匯集兩個變量。
自主偏好是小國集團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內在動力。偏好是對決策類型的傾向,是利益認知取向在行動上的外在呈現,匯聚行為體預期。脆弱性是小國的突出特征,是判定小國的基本標準。作為基本上由小國組成的國家集團,由于多有被殖民統治的歷史經歷及自身現實的天然脆弱性,擔心本國安全再度遭到外部大國的控制,通常有著維護自身獨立主權的強烈自主意愿。一般,小國集團存在兩個基本的政策選擇——獨立自主或依附大國。但是,小國集團依附大國的代價是多數情況下陷入大國競爭的泥淖以及受制于大國政治,最終淪為大國博弈的犧牲品。對外部力量的不信任推動著小國集團主宰自己安全事務的意志,減少或排除外部大國的干涉。小國集團作為國際體系的弱勢方,會斟酌減少陷入大國政治競爭漩渦的可能性,從而把增強自主安全治理能力作為遠離這種競爭的重要選擇。同時,小國集團對于霸權國或其他大國的動機與實力有警惕感,大國供給區域公共產品的動力在于最大限度地滿足自身需求,這為小國集團所感知且會強化其自主化努力,并推動著小國集團把自己作為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供給主體,自主解決本地區安全問題,推進地區安全治理的自主化與獨立性。這樣做旨在減少體系中心結構供給“私有化”與壓力過重的問題,精準地滿足不同類型國家的實際需求,更符合該區域內和平與穩定的需要,使得針對性強的產品更契合地區安全訴求。
自主性偏好為小國集團有效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提供了強烈的主觀意愿驅動,同時通過小國的集體力量匯集,以國家間合作形式為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有效供給帶來相應的力量支撐。由于國家本身的自然性權力有限,單個小國缺乏供給區域安全產品的充足能力,地區國家間聯合的力量匯集成為小國集團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必然路徑選擇。由于大小國家力量的不對稱性,小國在面對大國時話語權有限,更需要依靠集團化的共同力量推進安全公共產品的有效供給。特別是共同威脅的存在及地區同質性與內聚力的增強使地區認同歸屬感凸顯,地區安全聯動效應更為明顯,促進小國集團進行區域安全合作行動,為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有效供給提供物質基礎,維系本區域和平與安全。小國集團提供區域安全公共產品是小國共同合作,有針對性地解決地區安全問題,推動地區安全次體系從沖突關系走向競爭關系,最終走向合作關系的進程。小國集團的力量匯集體現在建立聯合武裝力量、協同進行維和行動、共同搭建區域安全機制、商討構建地區安全合作規范等。小國集團的集體力量有助于聯合地區小國,強化集體抗壓能力,提升解決沖突的能力,調動各國積極參與地區安全建構。小國集團通過聯合起來共同生產安全公共產品,以集體力量可以縮小與大國實力的不對稱性,提升自身供給安全公共產品的水平。
小國集團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自主偏好與力量匯集受到地區權力結構、區域主導規范及外部力量介入等作用。地區權力結構是小國集團必然要面對的次體系條件,界定著小國集團安全努力與國際行為的邊界。區域主導規范影響著小國集團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方式與水平,區域主導規范存在差異且影響小國集團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以不干涉內政為特點的“東盟方式”大大不同于西共體涉及成員國內政的“非漠視原則”(Principle of Nonindifference)。霸權國、安全類國際組織等外部力量的介入影響著小國集團供給的自主性,甚至會在成員國之間打入楔子制造矛盾,制約著小國集團的力量集聚與有效整合。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得出以下結論:小國集團的自主偏好與力量匯集的強弱與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水平呈現正相關;小國集團的自主偏好與力量匯集存在著相互制約關系,并作用于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質量;小國集團的自主偏好與力量匯集受到區域權力結構、地區規范演進及外部力量介入等因素干預,并影響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水平。
小國集團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有效供給受到自主偏好與力量匯集兩個變量的共同作用。作為小國集團,東盟在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方面取得不俗成就,在維護地區安全與穩定扮演重要角色。通過對于東盟提供區域安全公共產品歷史演進的考察可以發現,這種供給存在階段性,東盟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有著從弱變強、從小到大的歷史進程,且逐漸成為本地區安全公共產品的供給中心。根據東盟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發展水平,可以將其分為初始期、發展期及成熟期。
1967—1975年是東盟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初始期。戰后初期,東南亞區域安全公共產品是以霸權國家供給模式為主,美國及英國擔當著產品供給者的主角。1967年8月成立的東盟開始承擔維護本地區和平與穩定的責任,區域安全公共產品供給模式逐漸從霸權國主導供給轉向區域內國家集體供給。東南亞的命運長期掌握在域外大國手中,被殖民的歷史記憶及獨立后遭遇冷戰對峙的現實,使得東南亞國家對于國家獨立格外珍視,區域自主意識萌芽漸生。東盟的成立本身是推進區域安全自主的體現,中小國家團結起來用一個聲音說話,尋求地區安全問題地區解決。東盟追求的自主性是指能夠保護在國家能力限定內自我界定的國家利益,免受外部強加的政治、經濟與安全限制。但是,東南亞的重要性以及由此帶來的超級大國的地緣政治安排,使區域安全動力的獨立性受到扭曲。外部力量始終影響著東盟供給安全公共產品的主體性,成員國對外部大國的依賴依然存在,表現突出的是菲律賓與泰國仍然依賴美國的安全保護。
1976—2002年是東盟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發展期。隨著東盟自主性的增強以及內部整合與合作精神的發展,東盟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處于持續發展中。東盟提供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重要形式是搭建相應安全合作機制與聯合行動實踐,1976年2月,東盟首屆首腦會議召開并成立東盟內部沖突處理機制,標志著東盟區域安全公共產品供給機制的正式確立。冷戰結束以后,東盟推進區域安全公共產品供給與區域合作的力度加快。1994年成立東盟地區論壇(ARF),為成員國提供一個安全對話與協商的平臺。東盟地區論壇提出建立保障綜合安全及多邊對話為主要形式的多邊安全合作機制,是東盟獨立主導地區安全事務的重要標志。東盟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受到大國競爭的干擾,影響到內部力量匯集的有效整合。美國對東盟地區論壇的態度從排斥、觀望到積極支持、參與的轉變,深刻地影響著東盟地區論壇的角色扮演。
2003年以來是東盟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深化期。新世紀以來,東盟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向著安全共同體方向發展。東盟建立安全共同體是自主性努力的有力展現,以減少外部大國對本地區安全事務的介入。2003年東盟首腦會議通過《東盟協調一致第二宣言》,強調要促進地區和平、穩定、安全、發展和繁榮,建設一個有活力的、有凝聚力的、有抗御力的、一體化的東盟共同體。當然,在聯合自主建立安全共同體的過程中,東盟會遇到相應干擾因素。亞太地區多邊安全合作呈現多邊合作安全與雙邊軍事同盟并存,以雙邊軍事同盟為主導的格局,這是東南亞地區安全權力結構使然。美國仍然強調雙邊主義的俱樂部產品,東盟提供的區域安全公共產品與美國的俱樂部產品存在張力,這不利于東盟整合與地區自治以及安全共同體的有效推進。
通過對經驗事實的歸納,本文發現小國集團是地區安全公共產品供給的重要主體,且遵循著相應的行為邏輯。小國集團由于自身特性,能否有效提供區域安全公共產品受到自主偏好與力量匯集兩個變量的共同作用。小國集團的自主偏好與力量匯集的結合,是小國集團聯合自強的邏輯體現。小國集團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受到地區權力結構、區域主導規范、外部力量干預等因素的影響。東盟區域安全公共產品供給的歷史演進展現了小國集團供給區域安全公共產品的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