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里木遙望（組詩）

九行歌

我曾在世上長久地逗留

與各色人等共度寒暑

又曾鉆冰取火探尋過生命的真義

到頭來，也會如那無數的眾人一樣

被死亡的罡風吹得沒了影蹤

即便如此，仍不枉為人一回

因為我，的確暢飲過生活之杯

無論是美酒還是苦水

亦都雙手捧起，深深迷醉

塔里木日出

黎明燃燒

落日歸來

掉進火焰之海

一粒塵埃

迎風飛馳

撞向你時

你已孤獨成輝

致塔克拉瑪干沙漠

噓——

別吱聲

喋喋不休的人類

請安靜

噓——蜥蜴

噓——駱駝刺

噓——風滾草

噓——白嘴鴉

請像沙子石頭一樣閉緊嘴巴

這是另一座城市

另一片樂土

荒寂是它的臣民

灰燼是它的君王

奔突的地火是它深深的歌唱

夜讀李白

失意的文青

漢語的狂徒

三碗酒落肚

地上就盛不下你

遂登上大風之車 白云之馬

到天上去

到天上去

擦去寒星上經年的塵土

搖一搖月宮里的那棵桂花樹

即飄然熟睡

漢語的老哥哥 人間葵花

今晚我再次撫摸你的文字鉆石

便心有靈犀

老哥哥

且讓我們干杯

你的長生不死

不知要眼紅過多少萬歲萬萬歲的皇帝

致我的維吾爾族兄弟

吉力力·海利利

一個詩人 一位赤子

我的維吾爾族詩人兄弟

古爾邦節那天

我們碰杯

朗誦詩篇

并為人們祝福

我們醉眼生花

又在大街上游蕩

他說“詩歌是我們的母語，人類是個整體”

他一直送我至街道的盡頭

他說“要么送你，要么和你一起走”

我的維吾爾族兄弟

今生和你相遇

在這命運共同的土地

文化路

她們偷偷地招手

怯怯地媚笑

她們以普通話包裹著方言叫你兄弟

這些從山鄉從遠村來的女子

還帶著一種新鈔票的生澀

每次走過這條分布著

文化館 歌舞團 影劇院的街

會把自己想像成那個發傳單的人

會將他那花顏色的廣告單

想成一張張大錢

羞愧地送給這些鄉下姐妹

回家

落日在繪制那迷人的畫卷

它的光彩

為烏云染上金邊

使得遠處的樹林 果園 村莊

近處的稻地 棉田 灌木蒿草

公路上的大小車輛

榮光一片

太陽這位千古的畫師

多么頑皮

每天都要把黑暗追趕得兔子一樣

逃竄

每天都會在天空的墻壁上

涂鴉一番

可人類心事重重

回家的大巴車老病懨懨

一群生活的螞蟻昏昏沉沉

巨大的美在流逝

已無人懂得

嘶啞的機器聲里

匆促的心 混亂不安

你急于返家

你以為家只是樂園

而不是墓穴

秋夜胡楊

秋夜的圓月飽滿銀亮

照著我，也照在一棵胡楊樹上

我看見醉紅的胡楊閃著粼粼金光

就像一只神奇的鵬鳥

延展著巨翅

就要飛天起航

胡楊輝煌

我竟黯然感傷

想著自己蒼白的人生活得混濁匆忙

心頭一涼

不禁落了一層寒霜

歸來

父親在故鄉老去

一只花喜鵲

在母親的墳頭跳躍

伸手擦去窗玻璃上

經年的塵土

昨日的大雪落地

我回來了

沿著記憶的軌道

一列舊火車

運載著往事

就這樣

嗚咽著停下來

父親

你是扳道工

你的頭頂

有一盞太陽燈

過年的紙錢

大年三十的夜晚

在異鄉的街頭

我焚燒紙錢

一堆給我逝去的親人

一堆給這里的孤魂野鬼

親人在那邊牽掛我

我當祭拜

至于那些無人理睬的亡靈們

真是可憐

他們不像這個城市里的貧困戶

還有政府送暖

我這點小錢

也想他們能吃頓飽飯

新年要過 冬風漸軟

祝愿他們也能早日回到家園

寫作與虛構的時光之書

當寫作多日的馬爾克斯下樓時

他扔掉了那支筆

他已完成了《百年孤獨》這部名著

他流著淚對妻子說

“布恩地亞上校死了，我的書也寫完了”

馬爾克斯為他虛構的主人公哭泣

為了一本書的結局

為了那個人的死

然而世界

我要問

當我與愛人們逐日老邁

最終死去

又一卷時光之書寫作完畢

那個虛構我們的誰

那個寫作我們的誰

他是微笑還是哭泣

小白羊

媽—媽

媽—媽

它叫一聲

我叫一聲

我叫一聲

它也叫一聲

這只羊

這只小白羊

拴在樹樁上

它那柔軟的樣子

它那清澈的樣子

它那害羞的樣子

像一位鄉下的小姑娘

小白羊

主人已把刀子磨亮

草地上落滿了你哀叫的波浪

小白羊

你用悲鳴

記住了人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