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明雕像一般地坐在自家露天的羊圈外。
太陽眼看著就要跌入地平線的另一端了,炫目的陽光把一切都染成了金色,他看著他的羊慢慢地變成了金羊,灰暗的眸子里噙滿了淚水。那只他喝過奶的、長著一對犄角、一對肉鈴鐺的老山羊正深情地望著他,黑溜溜的眼睛,像是浸過水的琉璃一般,晶瑩剔透,里面全是寶明的影子。他學著它叫的聲音叫了起來,咩,咩……
這是他們之間獨有的暗號。它徑直走到他的跟前,用頭上那對很漂亮的、弧度剛剛好的犄角,蹭了蹭他的褲管。寶明看著它,沒有動。它往后退了大概三十公分的距離,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像是讀懂了他眼里的憂傷一樣,又用它的前蹄子踢了踢他的腳,試圖安撫他,然后緊挨著他臥了下來,將頭伏在他的腳上。寶明的眼淚瞬間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淌個不停,他緊緊地抱住了它的頭,整個身子都伏在了它的身上。他輕輕地拍打著它的屁股,像是與親密的愛人互訴衷腸一樣,滿滿的都是不舍和辛酸。
他不敢看它的眼睛,仿佛它的眼睛能將他看穿似的。他甚至覺得對不起它,對不起這只陪伴了他四年的山羊。他的母親都沒有給與他這么多的溫暖與寬慰,很多時候,他都認為,那個僅僅給了他生命的母親,還不如眼前這只羊。至少羊還懂得哺育幼兒,懂得感恩與回報,而那個生了他的人,竟在家里最需要她的時候,拋下了她的幼兒和瀕死的丈夫,去過她想要的日子了。寶明的雙手不自覺地攥成了兩個結實的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條條飽脹的血管線條分明。他恨,恨無情的母親,恨早死的父親,恨老天爺的殘忍,更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在他心里,他已經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雖然他只有十八歲。
眼前不斷閃現出記憶里僅有的一點關于母親的記憶。他已經看不清她的臉,但永遠也忘不了她走的那天。她抱著他哭,塞給了他一大把他想吃,卻總也吃不到的水果糖,好像說了很多話,但他一句也沒記住,只模糊記得臨出門前,她說不要恨媽媽,然后就留給了他一個決絕的背影。他抱著他的羊,淚水早已將頭下面的羊毛浸濕了,挨在臉上黏糊糊地、涼嗖嗖地。我怎么可能不恨她?他捋了捋羊的胡子,如果她不走,爸爸也不會走的那么早,我也不會成了無父無母的野孩子,怎么可能不恨她!他咬了咬牙,如果她不走,我還可以去上學,奶奶也不至于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還讓我不得不對不起你,我怎么能不恨她?山羊像是聽懂了他的話一樣,用頭蹭了蹭他的腿。對不起,他緊緊地抱著它的身子,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金色的羊又恢復了它本來的顏色,寶明知道,這是他能跟它在一起的最后一個晚上了。這是真正屬于他的羊,是他從一只小羊羔看著長大的羊,四年過去了,他幾乎沒有一天與它分開過。看著此刻安安靜靜地伏在他腳邊的羊,他動搖過、自責過,也想過明天羊販子來的時候少要點錢,留下它,可是他知道他不能,他不能拿奶奶的生命開玩笑,他家的那幾只小羊,加起來可能還不如這一只羊值錢。也許,你到了別人家,他們會比我對你更好也說不定;又或許,他們會覺得你品種好,留下你,至少那樣你不會成為他們的盤中餐……
眼淚順著寶明的眼角流下來,落在羊的身上。這幾天,他的眼淚似乎格外多。夜幕低垂,早已看不見太陽的蹤影了,不知不覺中升起的月亮很圓很亮,深藍色的天幕中,沒有一絲云霧可以遮擋月亮的美,滿天的星星眨著眼睛,它們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個人和一只羊,默默地感受著他們之間的溫暖,誰都不愿移開眼睛。
寶明握著奶奶的手,枯瘦的手指沒有一點點肉質的飽滿感,突出的骨節,像極了那些長廢了的楊樹枝上,一節一節生出的毒瘤。他仔細地活動著奶奶的手指,這雙見證了他成長的手,早已經不像小時候那樣強勁有力了。看著躺在床上沒有一絲生氣的奶奶,他撇了撇嘴巴,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房子已經修得差不多了,等你醒來,我們就可以住進去了,不用再睡這間會漏風的屋子了。說完,他轉頭看了一眼院子東南角那間新屋,然后又轉頭盯著奶奶看了半天,她平靜的臉上仍舊沒有什么反應。羊寶也沒了,不知道它究竟是變成了別人餐桌上的美食還是誰家留下下小羊了,嘿嘿,它剛來的時候還是個羊娃子,差點兒就餓死了,不知道它以后下的小羊會不會像它小時候一樣可愛。他瞅了瞅躺在炕上的奶奶,依舊還是老樣子,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掰著那十根蔥皮一樣的手指頭,那樣粗糙的手指,完全不像是一個十八歲少年該有的手。
昨天,那個小姐姐又來看你了。他捋著皸裂的手指,恍然大悟一樣地說。我看著她長得還挺耐看的,我以后也要娶個跟她一樣好看的媳婦子,嘿嘿。他自顧自地笑著,這些話他只會跟奶奶說,黝黑的臉頰上竟然暈出兩團不對稱的紅色,露出了兩排潔白的牙齒。她長得可真是好看呢,心地也善良,不像以前那些來來回回走過場的人,從來沒有一個是真心對我們好的。說著,他轉頭又看了一眼奶奶,烏黑的眼睛里露出會心的喜悅,她和我們的羊寶一樣善良,他拉了拉奶奶的手說道。對了,她和村上的陳三叔一起來的,還給我們抓來了幾只半大不小的羊,說是鼓勵我們發展生產。那些羊,白生生的,個個看著都很活潑,像極了我們羊寶小的時候。
笑容不知不覺中爬上了他的臉,以前,只有和奶奶、羊寶在一起的時候,他的臉上才會露出這樣純真的笑容。現在,能讓他這樣笑的,又多了一個人。
在寶明的心里,這個大不了她幾歲的小姐姐是個神圣的存在,他不知道該怎樣形容他現在的心情,也不知道打從什么時候起,她就在他的心里種下了深深的痕跡,但是他知道,每當看到她的時候,他就會有那種很久不曾感受過的家的溫暖。有時候,他看著她的背影,竟像極了早年間拋下她的母親,腦海里慢慢地浮現出了幾個月前那個清晨的情景。
春天真的是一個很容易躁動的季節,不光讓萬物脫離一冬的苦悶奮力生長,更讓一些藏在心靈深處的懵懂的情緒悄悄綻放,開出絢麗的花朵。
他記得那天很冷,春寒料峭的季節,她穿著白色的羽絨服,戴著一頂紅色的圣誕老人一樣的帽子,手上戴著一雙棗紅色的毛呢手套,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的平底短靴。第一眼看到這個打扮,他心里便生出了說不出的厭惡感,他覺得這樣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打扮得如此干凈利落,甚至在他看來是花枝招展,與臟兮兮的他截然不同。他收回了自己帶著審視的目光,雙手緊緊地攥著一片有些發白的黑色棉衣衣角,暗自傷神。這幾年,每一年來他家開展工作的,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漢子,偶爾有女的,也都是歲數跟他媽媽差不多的阿姨輩兒的,從來沒有這樣年輕貌美的姑娘來過。他偷偷地用眼角瞥了她一眼,一個勁兒地搖著頭,在心里已經徹底地將她否認了。他還記得前年,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來他家開展工作,整整一年的時間,他從來沒在他家喝過一口水,坐過一下他家的椅子或者炕沿,每次他遞給他一杯茶水的時候,他總是一副十分嫌棄的樣子,即使這些杯子他反復洗了很多遍,已經洗得很干凈了。一年即將接近尾聲的時候,只見他拿出很多樣式不一的表格,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大體都是如何認真工作、幫助他們發家致富的內容,每一張都填得很仔細,表格的最下面無一例外地都會有他簽字按手印的地方。填完表,男人邁著瀟灑的步子走了,也許是慶祝自己終于不用再做這樣的工作了,又或許他是拿著厚厚的一摞表格回單位領取津貼獎勵了,誰知道呢?去年,一下子來了三個人,有大市的,有縣上的,據說還有鄉上的,一個男的兩個女的,陪他們一道來的,還有村上的陳三叔。除了陳三叔,寶明并不認識其他的市縣鄉三級的領導干部們,自然沒有太多的交流。又是一年到頭不見幾次面,就直接到了年末填表的時候,寶明往往一頭霧水,甚至分不清誰是誰。
他們都不行,你又能做什么?跟個花蝴蝶一樣,哼!寶明又在心里狠狠地將她鄙視了一把。
陳三看著木呆呆的寶明,又看了看同他一道來的年輕干部,似乎明白了寶明目光中的疑問和不屑一顧,他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寶明啊,這是今年來你家開展工作的縣上的干部,你一定要積極配合她的工作呀!”許是陳三也見慣了以往走走過場開展工作的方式,倒覺得見怪不怪了,言罷,便準備帶她離開。只見一直不說話的她笑著走到他的跟前,伸出了她的右手,取下手套:“你好寶明,我是今年來你家開展工作的顧金玲,以后少不了要常來打擾,麻煩你們了哦。”他看著她伸過來的手,十根手指白白嫩嫩的,看上去小巧玲瓏,頓時就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以前來的那些人,從來沒有一個主動跟他握手的,他硬生生地憋著一口氣,緊接著臉就紅到了脖子根。
許是察覺到了他的不自在,她笑著說握個手吧,我比你大一點,以后你得叫我姐姐呢。
他抬起頭,迎上她真誠的笑臉,趕忙將雙手放在胸前的衣服上蹭了蹭,戰戰兢兢地握住了她的手。在兩個人手掌碰觸到的剎那,他感覺身體里有一股電流躥出,從手掌傳播到了全身的每一個細胞。十八歲了,除了小時候媽媽抱過他,他拉過媽媽和奶奶的手以外,他從來沒有碰觸過其他女人的手。那握上去軟綿綿的手,像一團棉花一樣柔軟,細細的手指粗細均勻,跟奶奶干癟的手完全不一樣,他的心突然就慌亂得不可收拾。看著這樣的她,他打心底里生出一些難以言表的情緒。再看她的臉,精致的五官,戴一副黑邊窄框眼睛,臉上泛出的淡淡的紅色,猶如春天盛開的百合一樣,清新脫俗;十根蔥白一樣的手指,修長細嫩,讓他不禁地聯想著她的衣服下,他看不見的皮膚,還有那雙他看不透的小巧的腳丫子。他不得不承認,他的厭煩,其實源于內心深處那遙不可及的自卑感。同時,他也不得不承認,比起遠離,他更喜歡和這樣干凈利落、長相姣好的人接觸。他總說,他是屬于那種外表荒蕪,內心熾熱的人。
那天,還真是不賴的一天呢,寶明拉著奶奶的手,心思早已飄遠了。
他強壓下自己心中的苦澀,皸裂的嘴巴里說不出半個字。聽著她的自我介紹,看著她凍得通紅的臉頰,他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干什么。他撇了撇嘴,小聲嘀咕了起來,笨,真笨。拉著奶奶的手不知不覺中加大了力度。每每想起那個清晨,他就樂呵呵地說自己笨。
奶,她好像比我大不了幾歲。
奶,她跟我們說話的時候很親切,還拍我的背哩。
奶,她問了我們家的事,問起我爸我媽了,我該怎么回答喲。
奶,她長得有點兒像我媽。
奶,你說我媽現在在哪里,她還記得我不?
……
一連串的問題,源源不斷地從他的嘴里蹦出來,雖然久久得不到回應,但他自己樂此不疲,除了眼前這個躺在土炕上的老人,他不知道還可以跟誰嘀咕這些事情。從小到大,他已經習慣了村里那些叔叔伯伯嬸嬸們半遮半掩的話,也已經習慣了沒爹沒娘的日子。八歲起,直到現在,那些兒時的伙伴們,他陪伴著他們走過了人生最美妙的年紀,然后他們去了更高更遠的地方,去追尋更加美好的夢想,而他,已經用自己并不寬厚的肩膀扛起了這個家,整整三年。他在工地搬過磚,幫奶奶種過家里的幾畝荒地,很長一段時間,他在鎮上一家餐館當學徒,那段日子,奶奶隔三差五地還能吃頓好的。這樣的日子,就他們祖孫二人,倒也過得愜意。
“借我一雙翅膀”,是他在餐館干活時學著別人給自己起的網名。偶爾能用老板家的電腦上上網,讓他覺得這樣的生活很知足。大概老板也是覺得他不容易,從來不會像阻止其他人一樣地阻止他。他不像那些不懂事的孩子們一樣沉迷于網絡,他上網要么看看招工網頁,要么逛逛新聞網頁,尋找著那些看似有用的信息,然后在腦子里默默地記下來,隔三差五地,他也會通過聊天軟件看看近期信息。遇到極有趣的,回家還會跟奶奶講一講。正如他的網名一樣,他渴望擁有一雙翅膀,一雙能帶著他走出困境、走向美好生活的翅膀。
奶,那段時間,其實我也認識了一個好心人,只是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你說是不是很可惜。他低頭看了奶奶一眼,希望能從奶奶那張早已被歲月磨皺的臉上看到一絲絲答案,但他始終沒能如愿。我不怪你,奶,真的不怪你,可是,你這樣不理我,今后的路我一個人該怎么辦喲,奶,我怕,真的很怕,怕你們都走了,最后就剩下我一個,孤零零地在這世上。說著說著,竟有兩行眼淚順著他的眼角流下,在他的臉上留下了兩道清晰的淚痕。他抹了一把眼淚,使勁兒捏了一下鼻子,硬生生地疼,多少次夜里驚醒,能讓他鎮定下來的,除了鼻子上傳來的痛感外,還有大腿根上那青一塊紫一塊的印跡。
嗨,他猛地拍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奶,你肯定能好起來,你說我不長大你就不走,他們都說我還是個毛頭小子,還沒長大,你肯定不會丟下我吧!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躺在炕上的老人,希望她能動一下,哪怕一下也好,至少這樣能給自己一個肯定的回答,讓他不那么孤獨。已經一天了,奶奶一直都是這個樣子,他怕,真的很怕,可是,現在的他,除了等待,別無他法。就連他最舍不得的羊寶,他也換成錢給奶奶看病了,他總覺得自己又一次走進了絕境,走進了那個素未謀面的好心人跟他講過的絕境里。他舉足無路,只能在腦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憶那些他們說過的話。
說起那個好心人,也許他跟縣上來的這個小姐姐一樣吧,你說呢奶。他給我講了很多人生道理,告訴我以后的路還很遠,還鼓勵我要好好生活,學好本領,告訴我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有多繁華,教會我怎樣在絕境中重生。對,就是像現在這樣,我絕不能被困難打倒,更不能自暴自棄,我還有奶奶要照顧,我必須得堅強!
寶明拉著奶奶的手,跟這個唯一的親人訴說著所有的苦樂與憂愁,不論她能否聽得到,他都在絮絮叨叨、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說。后來,回憶起奶奶昏睡不起的這幾個日夜,他笑著告訴我,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那么多的話,跟奶奶說了幾天幾夜都說不完。他說,那幾天,也許是他這一輩子說話說的最多的日子了。
回憶總是那么綿軟,看似禁不起一點波瀾,實則堅強得猶如一團蒲草,柔韌有余,不折不斷。它帶著寶明走過了人生最困惑的日子,又帶著他走向了人生最輝煌的未來。那些看不見的日子里,他和他的奶奶、他的山羊一起,步履蹣跚,經歷著一次又一次的分離,一次又一次的彷徨,最后,他終于不再是曾經的毛頭小子了,他的脊梁,已經足夠讓他支撐起這個羸弱的家。
很久以后,回憶起初見寶明的印象時,顧金玲忍不住笑出了聲。她說她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容易害羞的大小伙子,十八歲的年紀,他的肩膀可以扛起一個家,他的臉,卻經不起任何關乎風月的挑逗。她清楚地記得那時寶明眼里對她的不耐煩,也清楚地記得下一秒,他臉上不由自主地泛起的紅暈。每每談起寶明,她總是露出欣慰的笑容,她說他是一個不會讓困難擊垮的人。她甚至覺得,之所以后來他們能如朋友般相處,不礙于年齡的鴻溝,不礙于性別的差異,最主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他真誠。他不會把自身的困難當成理所應當被幫助的理由,稚嫩的肩膀上扛起的不僅僅是一個只有祖孫二人的家,更是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那段日子,作為縣上蹲點干部的她,不僅僅是把寶明當成了一個家庭困難、急需幫助的剛剛成年的孩子,更是把他當做了干好新工作的突破口。只是,令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工作之余無心的舉動,竟成了寶明牢牢記在心里,一直想要努力改變現狀的理由和力量的源泉。
兩天后的一個黃昏,寶明正在忙前忙后地打掃著新房子的衛生。這套蓋在他家院子東南角上、一套二的新房子,正是他一直記掛著的小姐姐,通過鄉上向縣里申請補助資金蓋起來的,自己只出了很少的一部分錢。他說他希望奶奶醒過來的時候,可以看到干干凈凈的新房子,雖然墻面上都還裸露著水泥最原本的灰土色,雖然不像別人家的大房子那樣窗明幾凈,但是,至少這是屬于他們祖孫二人的新房子。最主要的是,這套房子里,有他來自心底最真摯的寄托和惦念。他相信,不久的將來,他會通過自己的努力,讓這套一套二的毛坯房變成一院子精修房。他哼著奶奶常給他唱的兒歌,一邊認真地打掃著房子里的每個角落,愉悅的心情好像一只掙脫了牢籠的鳥兒重回自然一般,不受任何約束,自由自在。另一邊,他還在心底悄悄地盤算著,這盤新盤的大炕上,應該鋪上家里那幾條舊褥子里的哪條才合適。
寶……
他聽見了一聲微弱的呼喚聲,微弱得近乎沒有,他掏了掏自己的耳朵,停下手中的活,側著頭聽了一會兒,沒有聲音。嗨,許是幻覺吧,他抿起嘴笑了一下,奶奶許是要醒了吧,好兆頭呀!繼續打掃起了衛生。
寶……
寶……寶……
他停下了手中的活,抬起右手,再一次將小指塞進耳朵,又使勁兒掏了一下,然后偏著頭,仔細地聽著。
寶……
他趕忙扔下了手中已經禿了頂的高粱笤帚,奔向奶奶躺著的屋子,看著已經坐起身子的奶奶,他忍不住大哭起來。那一刻,他覺得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顧金玲進到屋里的時候,他正在喂奶奶吃他準備了很久的小米粥。醫生告訴他,奶奶醒來后一定要先喝兩頓小米粥,再吃其他的食物。看著他小心翼翼的樣子,她很欣慰。
看到她,他又情不自禁地紅了臉。顧金玲很長時間都不明白,為何這個比自己小幾年的大小伙子,見到自己后總是會情不自禁地臉紅。后來,當她從他嘴里得到答案時,也著實對自己的魅力嘆服了一番。當然,僅僅是因為他總會在見到她的第一時間就臉紅。
寶明看著她徑直走進屋子,并且毫不嫌棄地坐在炕沿上,心里著實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奶奶才剛醒,她就來了。更沒想到,看上去這樣干凈文靜的她,竟然毫不嫌棄地就坐在了自家的舊土炕邊兒上。他的心里,默默地又為她加了五分。他已經記不清這是她第幾次獨自一個人前來,他甚至覺得因為她來了,奶奶才會醒來。這樣思來想去,他覺得還是后一種的可能性更大,不經意間,又加深了對她的好感。這樣的女子,如果是我的姐姐、我的妹妹、我媽,或者我媳婦兒該多好!頓時一個激靈,他愣了一下神,突然就覺得自己很齷齪,不該對這個陽光一樣明媚的女子存著這樣不堪的心思。他不敢抬頭看她,生怕自己埋藏在心底的那點很不純潔的心思會被她看穿,只得故作鎮定地低著頭跟她打招呼。
那天,她的笑容很燦爛,也很溫暖。她坐在他旁邊的時候,他甚至可以聞到她身上獨有的女人味兒,再也壓抑不住自己躁動的心,臉頓時紅到了耳根。只見她拉著奶奶的手,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一會兒話。具體說了什么,他一句也沒有聽清楚。他竭力地克制著本不屬于自己的悸動,就那樣,一直到她走出他的視線。
寶明收到顧金玲要離開的消息,是這個季節的最后一個月的月末。
天氣一如既往的燥熱,知了無趣地叫了幾聲之后,便心安理得地在看不見的角落里安營扎寨了。他看著手里這一扎用捆條捆住的技能書和文學書,心里泛起了莫名的感動。他記得她說起過,他還很年輕,以后的路還很長,如果可以,她希望他能在照顧好奶奶的同時,學一點實用的技術,看一點文學書籍,這樣不僅能讓他學一門手藝養家糊口,更能開括視野,感受外面的大千世界。他記得她說過,希望他能走的更遠,離開這個小山村,去外面的大城市生活。
他的心里悶悶的,總覺得還有些什么需要跟她說的。可是,該從哪里說起呢?
他小心翼翼拆開了捆條,一本一本地翻看起她送給他的書。忽然,一根彩色的羽毛從書里掉了出來,一同掉出來的,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句話:借你一雙翅膀,希望你可以看到更加廣闊的天空,希望你可以擁有更加美好的未來!
他盯著這張泛黃的紙條,腦海里浮現起了已經很久沒有用過的網名:借我一雙翅膀!
熾熱的陽光刺穿了這張泛黃的紙條,刺穿了這根色彩斑斕的羽毛,同時,也刺穿了他的心。他只知道,他的生命里,曾經出現過一個如妻如母的女子,讓他從迷途中找到了擺脫困窘的路,讓他在失望中尋到了新的希望,更讓他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卻不知道正是這個女子,讓他內心萌發了與年齡不符的悸動,也正是這個女子,讓他一次又一次地淪陷在現實與理想的交織中不能自拔。
他看著她離去的方向,心中充滿了感激與欣喜。陽光下,一雙透明的翅膀,帶著金色的光暈,直直地向著他飛來,那些過去的,未來的美好,都在這午后的陽光中消散殆盡。
他記住了自己十八歲前的她,也記住了自己十八歲時的她,唯獨記不住的,是自己十八歲以后,消失在歲月里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