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睿睿
不出意外,于12月在漢堡舉行的基督教民主聯盟(簡稱“基民盟”)黨代會上,德國總理默克爾將辭選黨魁一職。根據她親口強調的“黨權和政權必須集于一人之手”的原則,這也就意味著,即便默克爾做滿第四任總理任期至2021年,長達16年的德國乃至全歐洲的默克爾時代也已進入倒計時。
默克爾日前對外宣布的辭選意向,背后是德國前所未有的議會政治危機。作為執政聯盟中的黨派組合,基民盟、基社盟、社民黨在分別創下各自黨史上最低得票率紀錄后依然進行組閣。組閣之后,這一內部分歧難以彌合的執政聯盟不僅于國殊無政績,而且不斷上演“宮斗劇”,民心漸失,在各個州選舉中得票率下跌已呈剎不住車之勢。

10月17日,在德國柏林,德國總理默克爾在德國聯邦議院發表講話。
基民盟在多個州選舉中的得票率跌到百分之30%以下;基社盟在10月上旬的拜仁州選舉中失去了自家衣食父母的絕對多數票;社民黨不僅在聯邦大選慘淡的成績后又失去了北威州這個大本營,更是在多個州得票率跌到第三甚至第四。這些慘淡成績后面,折射出來的是選民對德國議會政黨政治的深深倦怠感。而在主流政治里被貼上極右翼標簽的德國選擇黨,自聯邦大選前以來異軍突起,又使習慣了自由民主政治的人們對體制產生了更加深刻的不信任。這種不信任已經不只是針對哪一個政黨,而是越來越多地針對整個政治體制。
西方政黨的雛形原是以共同的階級立場為基石,發展出共同的“三觀”以及對“何為美好社會”“何為正確治理”的政治想象,并以此把一群人捆綁在一起,通過群體的力量爭取利益訴求得以最大化程度實現。而自本屆德國聯邦政府以“紅黑組閣”的形式成立以來,無論是像默克爾執政盟友、內政部長澤霍費爾假意辭職這種鬧劇,還是在鬧劇以外的日常話題的討論中,人們從“紅黑組閣”諸黨的行為里都看不到太多對政治理念的實踐,有的只是“我們的人和不是我們的人干上了”。甚至連“我們的人”和“不是我們的人”究竟是誰,如何區分,都難以述清,與其說是幾個黨派在爭斗,不如說是幾群人在打群架。
這樣的局面下,建立穩定政府變得很難。而穩定的政府,恰恰是驚魂未定的德國民眾在右翼崛起、歐盟危機、國家福利眼看力不從心這一系列變局中所迫切需要的。另一方面,政局不穩又加強了政治光譜兩極的勢力:極右的德國選擇黨和極左的左黨。兩家黨派最高度一致的地方在于:只管給選民畫出一張又一張“一次性解決所有問題”的大餅,至于如何證明自己具備做餅的能力,卻顯得不那么重要了。與此同時,中間路線的主要政黨派別繼續著模糊的面目,日漸式微。
在剛剛過去的黑森州選舉里,盡管執政多年的基民盟州長博菲埃的執政能力受到公認,盡管社民黨的沙費爾·君貝爾作為交通部長的成績有目共睹,但他們背后的兩黨還是不得不遭受重挫。選民們并非不滿意這兩個無辜的人,根本是不滿意他們背后的兩黨乃至兩黨所代表的整個建制內黨派。
自2018年3月“紅黑組閣”這半年多來,像基民盟、基社盟和社民黨這樣的執政經驗豐富、曾經敢自稱“人民黨”的建制內黨派,卻在所有的州選舉中無一例外地遭遇滑鐵盧。而位于政治光譜邊緣的小黨,或如綠黨一樣通過主動向大黨靠攏在選票和民情上突飛猛進,或如選擇黨和左黨一般,雖然不能被接受成為執政黨,但也靠著畫餅充饑一次又一次成了選票贏家。越來越多的選民也因為看不懂選情和政局,要么放棄投票,要么放棄“看懂”的嘗試,就靠感覺投票。
建制內黨派忙于“打群架”,不僅使黨派乃至政府顏面盡失,而且使民眾感到一些西方民主制度里的基本準則正在他們眼前被自己投票選出來的執政黨踐踏。9月中下旬,時任聯邦憲法保衛局局長的馬森(基社盟)越權公開駁斥總理發言人,稱在開姆尼茨右翼游行時發生的命案只是碰巧而已的謀殺,同時指責正在和基社盟共同執政的社民黨為“極左”。這起本來就事涉種族和職權兩大敏感議題的事件,最終竟因為“紅黑組閣”內諸黨各懷鬼胎,演變成一場諸黨派拿國家公權力進行利益交換的鬧劇。

10月14日,德國慕尼黑,工作人員在選舉結束后整理選票。德國巴伐利亞州議會選舉14日公布結果,長期在該州執政的基社盟遭遇挫折,失去了在該州的政治主導地位。
默克爾本人也自一兩年前開始越來越多地受到“集權”的指控。比如,她于10月17日在國會的演講里提到要建立一套準則,將規定各黨在競選時允許使用哪些手段,并宣稱“歐盟處理網絡不法信息的方式將大大簡化”,此舉被認為是走言論專制的道路。
現存建制內政黨里,再沒有一個政黨可以聲稱自己是代表多數的“人民黨”了,馬森鬧劇更是提前敲響了“紅黑組閣”內三大黨黨魁政治生涯的下課鈴。默克爾在宣布辭選黨魁的時候說明,自己的決定絕非倉促而成,而是希望“有尊嚴地離開”。相較于她的幾個前任來說,若以這種方式離開,雖然稱不上善始善終,但終究還不算狼狽。當年,阿登納是被黨內的反對派“趕走”的,科爾則在聯邦選舉中敗走麥城。默克爾自己宣布,除了不必經歷這些窘困以外,還為自己和繼任者都贏得了進行交接部署的時間。
默克爾在劇變形勢中引退,留給繼任者巨大的難題,而且很多新難題的答案從以往的經驗里并無章可循。比如,自由貿易主義受到了來自特朗普政府貿易保護主義和歐盟內部離心離德、債務危機的多重威脅;德國的“國家市場經濟”是要更多國家色彩還是更多市場色彩呢?整體社會的養老金缺口是不是應該通過提高稅收來填補呢?
在進入默克爾第四任任期以前,德國已經開始進行了解決這類問題的嘗試。可惜,幾乎所有這些嘗試都只不過專注于某一點之上而缺少全局觀。以稅收為例,關于增稅還是減稅的討論曠日持久,卻遲遲不能等來一場深刻的稅務改革。包括基民盟和社民黨在內的建制內傳統黨派固執于意識形態,堅持自我對話、自我感動的行為方式,使這些社會變革實現政治上的軟著陸成為不可能。2017年的聯邦選舉本來已為執政黨敲響警鐘,但執政者卻依然堅持著以“移民問題”和“安全問題”為導向的單線思維,終于使政局的重大轉折以默克爾辭選黨魁的方式在所有人都預見卻未曾準備好的情況下提前到來。
雖然默克爾希望在剩下的時間內相對安靜和平穩地完成交接,但 “接班人”的議題也提前浮出水面。在她宣布辭選黨魁48小時之內,已經有三個普遍被看好的人選提出將要競選黨魁,分別是現年62歲曾經暫別政壇的弗列德利?!っ窢柎?、現年56歲的基民盟秘書長安妮格蕾特·克朗普-卡倫鮑爾和現年39歲的衛生部長閆斯·施潘恩。
梅爾茨和施潘恩和默克爾都有“私人恩怨”,兩人在立場上同屬于基民盟右翼。默克爾的“黨權和政權必須集于一人之手”原則,其實就來源于和梅爾茨的過節。2002年,在當選基民盟黨魁后,默克爾從梅爾茨手上奪走基民盟議會黨團主席一職,又因為遭到梅爾茨的反對,不得不把競選德國總理的機會讓給了后來敗給施羅德的時任巴伐利亞州州長施托伊貝爾。梅爾茨在默克爾執政時期被邊緣化,自2009年起退出政壇。施潘恩則自難民危機之初就在各個場合對默克爾的政策發表公開批評,以至于黨內也有人批評他“走得太遠”。
梅爾茨和施潘恩的共同點還有他們的親美立場以及對經濟自由主義的偏好。他們兩人中的任何一個上臺,都意味著德美關系會更親近、德國對歐盟內尤其是正在遭受經濟危機的東南歐若干國家的相對疏遠、德國的“國家市場經濟”里的宏觀調控更少以及對默克爾實行的難民及移民政策會有較大幅度的“糾正”。在這兩人當中,梅爾茨對施潘恩的主要優勢在于施潘恩是同性戀,而施潘恩的優勢是比梅爾茨年輕很多。
克朗普-卡倫鮑爾迄今為止的最大特點,就是像默克爾,這既反映在她的履歷上,也反映在她的立場上。在由政府職位轉向黨內職位之前,克朗普-卡倫鮑爾在薩爾州勤勤懇懇近20年,幾乎坐遍了薩爾州所有的部門部長,可謂“基層經驗豐富”?!凹t黑組閣”成功后,當年走了由基民盟秘書長奪下黨魁再奪下總理這一條路的默克爾將克朗普-卡倫鮑爾調至自己身邊,被很多人認為是向外界放出“內定接班人”的信號。
除了自己黨內的喜好之外,基民盟也必須要做出判斷:選民們是希望推翻默克爾政策,還是僅僅希望對默克爾的政策做出局部調整呢?如果答案是后者,那么就應該推舉克朗普-卡倫鮑爾。
而如果梅爾茨或施潘恩當選,就意味著德國選擇黨將失去他們曾經用來煽動選民的最大標簽,即反對默克爾的難民政策,從而有被釜底抽薪的風險。而梅爾茨或施潘恩可能帶動基民盟重新右轉,又會使正在為自己的生存而斗爭的社民黨重新變得有辨識度起來。
諸如基民盟這樣的建制內主要黨派在戰略上所犯的最大錯誤,就是出于極右翼崛起的壓力和將包括合作伙伴在內的所有競爭對手比下去的私心,過于急功近利地討好在社會變革中遭遇陣痛的人群,從而忽略了一個聯邦政府最應該扮演的角色:在宏觀層面上引領整個社會以更長遠的眼光思考和解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