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我在中午時分,坐著一輛晃晃蕩蕩的車,經過“永定門東”“永定門西”(一個機械女聲不停地報站),我想,永定門?那么,那條河,就是永定河了?
永定河,不就是無定河嗎?
無定河,不應該是這樣的。
它應該咆哮,應該轉徙不定,應該與戰火、冷酷的死亡有關,應該在月下,有人吹一支冷冷的笛。那應該是骨笛吧?
而現在,它在陽光底下,睡成一條懶龍。不不,懶蛇。還是不,我還是覺得它像一條塑料蛇。
生命中最初的河流,是童年時代。
我只記得冬天,結冰的季節,很多小孩坐著爬犁,在河上歡笑?我在哪里?是在其中還是旁觀者?
夏天的時候,我好像向河里吐唾沫,那時候,小孩間有一種迷信,大概是,唾沫成了什么形狀,就意味著今天的運勢。
河邊,有一家賣豆腐腦的小店,一碗豆腐腦,澆一點兒蝦皮應該很美味吧?不然不會記這么久。
夏天的時候,媽媽和姐姐們回丹東,告訴我,河還在,小店還在,還賣豆腐腦——媽媽說,她當年大學畢業分到丹東的時候,那店就在。
我沒有問:豆腐腦的味道如何?
這問題太無聊了。
像問舊愛:我是你一生最愛的人嗎?
如果剛剛分開,大概他會說:以后的事我不知道。明確說明:你不再與我的未來有關。我正打點精神,準備愛其他的人。
如果分開的時候久了,如果他是一個厚道一點兒的人,也許會顧左右而言他,如果他決意冷酷且誠實,大概會直接回答:不,我愛過你,但我更愛另一個人。
如果再久,我想他會說:不,我從來不曾愛過你。
變的不是已成過去時的感情,但他變了。同樣,小店豆腐腦的味道也許不會變,但我變了。
武漢的河很少。
湖很多,一團一團的。腎。
長江不能算河吧?它太大了。那么,就是漢水了。
有人對我說,他的少年時光,大概是古惑仔電影正流行的時期,他們學著嘯聚成群、招搖過市,也相約去“劈友”,選擇的地點,就在漢水邊。他們隆重地去漢正街,買一式一街的牛仔衣褲,又隆重地歃血為盟、抱頭痛哭——當然沒打成。
從此我看到少年,那些浪蕩的、頭發七彩的、帶很多環與鏈的,有時,會微笑一下,會原諒,會想起漢水。記得綠蘿裙,處處憐芳草,雖然蘿裙已經不記得我。
漢水算河嗎?我想一想,大概還是不算的。但,誰叫它遇到了長江?就像,諾言遇到契約,樸素簡單的感情遇到深思熟慮、權衡利弊。長江,太大太大了。
我在六月,遇見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只記得河邊的喧鬧,河中,有鄭重其事的大型畫舫,像一座活動的青樓。已經入夜,河水一片漆黑。忘了為什么沒有上船,只記得,我在河邊的街市,買下一套牛仔水磨藍的內衣——貪它特別,但實在不好穿,大概只穿了一次就扔了;還試了一套“驚喜”的裙,店家不肯打折,我就走了。
我所記得的,無非是這些瑣屑的事,但我怎能說我不快樂呢?至少在那一刻是快樂的。
只是,我的一個女友說自己的一段心事是:我用半年的寂寞,換了半年的快樂。所有的快樂,都是有價格的。
有一句已經被說濫了的詩,“人生若只如初見”——“若不如”怎么辦?還不只能“夜雨霖鈴終不怨,不如不遇傾城色。”
我也曾經坐在人家的副駕駛座上,經過滹沱河大橋——沒錯,是橋,但沒有河。
曾經,滹沱河在孫犁筆下是:“河從西南上滾滾流來,到了這個地方,突然曲斂一下,轉了一個死彎……大水好多次沖平了這小小的村莊:或是卷走它所有的一切,旋成一個深坑;或是一滾黃沙,淤平村里最高的房頂。”但現在,已經沒有河了,只是干枯的河床,像裸露的白骨。
前一段,我看到了龍應臺的一篇文章,說有些事情,她年輕時候不相信,但現在相信了。比如:“曾經相信過海枯石爛作為永恒不滅的表征,后來知道,原來海其實很容易枯,石,原來很容易爛。雨水,很可能不再來,滄海,不會再成桑田。原來,自己腳下所踩的地球,很容易被毀滅。海枯石爛的永恒,原來不存在。”
經歷良多,她說什么都帶著蒼涼的味道:“那么,有沒有什么,是我二十歲前不相信,現在卻信了呢?有的,不過都是些最平凡的老生常談。曾經不相信性格決定命運,現在相信了。”我年輕她二十歲,但我已經相信了“性格決定命運”。我才不如她,命,也不如她。 編輯/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