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的葑門城樓(劉建春供圖)
1926年從東吳大學操場遠眺葑門城樓(劉建春供圖)
葑門,蘇州城東門,建成很久都默默無聞,唐代史志記錄,蘇州城有八座水陸城門,葑門并不包括在內。
宋代。葑門水陸城門開通之后,城墻內外人煙稠密、市肆繁盛。這里的店鋪,都是和當地老百姓衣食住行息息相關的,沒有聞門那里“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的排場,也沒有來自天南海北的各方口音。他們或是附近城里的市民,或是周邊四鄉八鎮的農民。
今天,葑門城樓和水關都已消失在歷史的煙塵中,但葑門城外的橫街仍在,葑溪仍在,老蘇州的市井風貌還在。
蘇州闔閶大城建好不久,有一次孔子登臨泰山,朝東南望去,對弟子說:“吳門有白馬如練”,好像他真的看到了700公里外,江南水鄉中的蘇州城。
建城2500年來,蘇州城先后曾有15座城門。這些城門中,像閶門、胥門這樣的城門為第一方陣,扼守著水陸交通要沖,代表的是蘇州城的城市形象。從未被堵塞。而葑門和其他一些次要的城門,時開時閉,要根據當時的軍事需要和經濟、民生需求。
葑門處在蘇州城東偏南的位置,在相門之南。其方向正對著吳國的競爭對手越國,加上城外又是低洼地帶,人煙稀少,從軍事防御的角度考慮。就是要塞。
京杭大運河開鑿后,葑門外的護城河與運河相通,通過吳淞江和婁江還能通江達海。葑門也就占據了城內城外水上交通樞紐的位置。漸漸地,店鋪多了,人煙密了。北宋時,蘇州人范仲淹任蘇州知州,他下令重開葑門陸城門,打開了東南方向的陸上通道。
范成大在他的《吳郡志》里曾提到葑門,還說蘇州人自古以來就把葑門讀成“富”門,想必范仲淹下令重開葑門的時候,也是用蘇州話說:開富門哉!
關于葑門的名稱和來歷,史志上記載頗多。有的還富有傳奇色彩。一種說法是,葑門原本叫封門,這是因為一百多公里外的湖州有座封山;還有傳說為,葑門這里本來并沒有城門,有一次。越國攻打吳國的時候,洪水沖開城墻,連江豚也一起沖了進來;也有說法為,因城外盛產茭白,古書上,“葑”就是指茭白。
葑門的城樓是三間兩層的重檐歇山式建筑,矗立于城墻之上,在一片水鄉澤國,遠遠望去,也顯得挺拔巍峨。尤其是,城樓外立面并非清水磚,而是和民居一樣的黛瓦粉墻,透露出一種別樣的清秀。城樓上的匾額歷代多次損毀,又多次書寫。清代時匾額是“溪流清映”四個碩大的楷體字。
站在葑門城樓朝東望去,一道溪水澄凈如練。往東流向荷花蕩。兩岸鱗次櫛比的是一家家店鋪和民居。一座四四方方的三層堞樓鎮守在橫街東段石炮頭,與葑門城樓相呼應。
從葑門的陸城門進城,就可以踏上十全街,這里是古代賓館集中之地,吳國一共有三座賓館,都集中在這里,其中,白居易詩中所提“烏鵲橋紅帶夕陽”,描繪的就是著名的烏鵲館黃昏圖景。
從葑門水城門泛舟城內,沿官太尉河可到觀前街、平江河,到城里的任何街區。
明清時代,假如有一位畫家在葑門外從空中俯瞰葑溪橫街,畫一幅畫,那就是一幅蘇州版的《清明上河圖》。700來米長的街道,簇擁著近200家店鋪,其中,鮮魚行、山貨行、竹行和柴行是全蘇州最大的,另外還有雜貨行、水果店、面館、茶館、醬園、茶莊、裁縫鋪、腌臘店、糕團店、中藥鋪,等等。有人撰寫了一副對聯,描繪橫街商旅行人摩肩接踵、南北貨物堆積如山的盛況,“百物兼陳,琳瑯郭外無雙市;八鄉來會,絡繹葑東第一街”。
早期的蘇州史志,對葑門橫街沒有記錄。橫街的開發,得益于葑門陸上通道的打開。古代,葑門時開時閉,但從北宋重開城門后,葑門就再沒有被堵塞。
葑溪是一條東西向的河,出了葑門一直往東,可以通向黃天蕩、金雞湖、獨墅湖。葑溪不長。自西往東直到金雞湖一共大約三公里。由于緊靠葑門。從宋元開始,慢慢在河兩岸形成集市,北岸的橫街尤其熱鬧,店鋪密集。15世紀末明弘治年間,蘇州是有著200多萬人口的大城市,葑門外一帶也宛若一個人口稠密的集鎮。
菜農在蘇州市葑門橫街旁現剝現賣新鮮的“雞頭米”
古代沒有冰箱,聰明的蘇州人就在葑溪南岸用泥土、稻草建造了24座冰窯,三九寒冬將凍得結結實實的冰塊貯藏進窯內,一直到來年夏天,這些冰也不會融化。富貴人家買回去避暑降溫,魚行、水果行就拿來做保鮮用。于是,附近的河鮮、湖鮮,長江江鮮,東海海鮮都源源不斷在葑門橫街這里集散。橫街的魚行占據了蘇州魚行半壁江山。鰣魚、石首魚等珍稀江鮮海鮮,都可以在橫街上買到。
除了水產,葑門外廣袤的水鄉,還盛產茭白、蓮藕、水芹、雞頭米、茨菰、荸薺、莼菜、菱等,蘇州人稱這些依水而生的植物為水八仙。要買水八仙。就要到橫街上來。
魚行是橫街的龍頭產業,帶動了一條街數百年的興旺。
沉睡的橫街,最先是被魚行市聲吵醒的。長長的塞板門被一塊塊卸下,依次靠在門邊。屋后葑溪水波蕩漾,一艘艘運魚船紛紛靠岸。這些運魚船和別的小船不一樣,底艙設有機關,活水可以源源不斷地進出船艙,而魚則游不出去。魚行后門架設著碩大的竹架子,連接著水下的竹籠,活魚就養在葑溪水中,賣多少取多少。接著,在礱糠燃燒的噼啪聲中,茶館、面館開張了,接著山貨行、柴行、米店、肉莊、醬園紛紛開張,橫街開始了喧鬧的一天。
明朝天啟年間的六月二十四這天,假如葑門水關上有一個計數器,可以統計來往船只,估計那數字會讓計數器爆表。因為這一天,自從天剛蒙蒙亮,就有輕舟畫舫陸陸續續往葑門外去,一直到午飯前方才漸漸停歇。
傳說六月二十四是荷花生日,這天,蘇州的俊男靚女都爭相去葑門外的荷花蕩給荷花仙子過生日。
自從魏晉南北朝中國經濟重心開始南移,到了宋元時期,作為魚米之鄉、絲綢之府的蘇州已經成為全國最為富庶繁華的城市之一,全城上下形成了喜歡旅游、講究生活品質的民風民俗。春天鄧尉山探梅,夏天荷花蕩看花,秋天行春橋賞月都是固定節目。
范成大在《吳郡志》中寫道:“吳中自昔號繁盛,四郊無曠土,隨高下悉為田。人無貴賤,往往有常產。故多奢少儉,競節物,好遨游。”
難怪,那一天25歲的年輕人張岱到蘇州時發現,租一條船去葑門外賞荷,并非易事,因為家家戶戶都是早有準備,期盼多日,大小船只都預訂一空。
去荷花蕩的船有大有小,小船載著幾個年輕人,在大船之間穿梭,好似水上跑車,激起雪白浪花。大船一共有三支櫓,船兩側各一支,船尾一支,船艙有方桌可以辦筵席,船尾有行灶,由巧手的廚娘制作精美船菜。絲弦、檀板、鼓聲、笛聲、朱紅油漆、宮燈、彩繪,無不揮灑著畫舫主人的排場。夏日艷陽天,沿著葑溪石駁岸向東看去,一根根麻繩吊著一個個竹籃,一眼望不到頭,那是船上的人在問岸上的店家采買物資。
荷花蕩里熏風拂面,唱戲聲、叫好聲、嬉鬧聲此起彼伏。空氣里滿是芳香,不知是花香、脂粉香、還是敬佛的香。河岸邊垂楊柳巨大而柔軟的樹冠在微風里裊娜起舞。樹蔭下堤岸上,各種攤販云集,海棠糕、橘子餅、梨膏糖、淘米籮、搟面杖、雞毛撣、木陀螺、馬吊牌,吃的、用的、玩的什么都有的賣。
荷花蕩這里,一年四季其實都很冷清,所有的熱鬧都集中在這一天,難免熱情進發,一發不可收拾。
對蘇州女子來說,這是放飛心情的一天。曾有外地來蘇州擔任官員者,看不慣蘇州女子拋頭露面,于是,禁止她們去燒香,禁止她們上茶館,禁止她們參與各種集會,結果都以失敗告終。荷花蕩里盛夏季節的狂歡,如果缺少了女子參與,叫張岱這樣的年輕人看什么去呢?
進入夏天,蘇州的女眷就回避葷腥,開始吃素,六月二十四午餐這一頓是她們從六月初一吃素后的第一次開葷。巧手的廚娘會給她們做幾道精致的面食。手搟的細面條,澆頭是肉丁、扁尖加木耳,這種面條蘇州人常常在夏天吃,叫炒肉面。還有一兩四只的蝦肉燒麥,蘸蝦籽醬油吃,特別受女孩子的歡迎。
美景、美食、美人,構成了一幅葑門城外夏日盛景圖。數不清的美麗女子從帷幕背后一露臉,就好像千花競笑,揮揮衣袖好似亂云出峽,搖搖扇子又像星流月映。大船小船上歌聲傳來,仿佛雷聲滾滾、波濤陣陣。
葑門城樓歷經數千年,建了毀,毀了建,蘊含著一股韌勁。自從元朝末年重建后,在太平天國時期又有損毀,清朝同治年間進行了一次大修,一直堅持到1936年拆毀。這一次,俊秀挺拔的葑門,鎮守蘇州城東500多年。
20世紀50年代,因為市內公交車通車,葑門殘存的城墻和城門也拆除了。
城樓雖然沒有了,但關于葑門的如煙往事,卻一直留在人們的記憶里。
葑門外竹墩的沈家,是明朝初年從湖州遷來的,到了清朝康熙年間,沈家誕生了一個男嬰。竹墩在葑溪之南,距橫街只有幾步之遙。小男孩周歲生日那天,爺爺在橫街古玩攤上淘到一枚印章,上書“玉堂學士”,爺爺認為是好兆頭。長到六七歲,小男孩最愛牽著爺爺的手去逛橫街,去買米、買菜、打醬油,那時候沈家開門七件事,件件都要去橫街辦。后來,小男孩長大了成為一代詩人,這就是清代詩人沈德潛。
葑門橫街上賣魚的以女人居多,人們稱她們為賣魚娘娘。橫街上魚行眾多,賣魚娘娘正常有一百多位。她們潑辣能干,善于察言觀色,腦子反應很快。140年前,賽金花的姑媽,就是一位這樣的賣魚娘娘。賽金花那時候還是一個名叫彩云的小姑娘,因為母親去世,前來投靠姑媽。姑媽家開門就是一條河,屋后是一片油菜地。十來歲的彩云。就在姑媽的魚攤上抓魚稱魚。12歲那年,葑門西街一位船娘帶她去閶門畫船上學賣唱,第二年清明節,彩云在胥門萬年橋遇到了狀元洪鈞,接下來就有了一段又一段傳奇故事。
20世紀初,葑門城內建起了一所教會大學一東吳大學,從東吳大學的操場上,可以望見葑門城墻和城樓。17歲的美麗少女楊絳考進東吳大學時。想必在楊柳依依的操場上,也曾看見這個畫面。
1923年秋天的一個上午,天氣晴好醉人,郁達夫和好友從上海乘火車來到蘇州。在火車站廣場,他們花一塊五角大洋雇了一輛馬車到葑門去。他們沿著閶門外大馬路朝盤門走,又沿著城南護城河外的大馬路往覓渡橋方向走去。疏淡的樹林,蜿蜒的城墻,淺淺的城河交替出現。過了洋關,來到了覓渡橋上,馬車夫說從這兒到葑門,因為路窄,馬車進不去,只有步行了。
在葑門內那些清冷的街上,郁達夫感嘆這蘇州的一隅,真像18世紀浪漫的古都。街上的彈石,粉墻黛瓦的建筑,小橋流水和狹小的弄堂,沒有一件不在那里夸示中華民族的悠悠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