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 陳三河
童年全部的時光都在山中消度。
那座靜臥在山中的大厝,收納著年幼時繁盛而輕淺的快樂。
回望時,那些宛如新草上的露珠那般純凈明亮的快樂,在人為界定的童年世界里空氣般蔓延。
構筑老宅的材料都是最簡單的土石木。就地取材的石頭做地基,用泥土筑起擋風的墻,來自深山的古木筆直而刨光,散發出木質材料淡淡的幽香,置放在屋頂和隔層。屋頂上如魚鱗般排列泥土燒制的瓦片,遮住了四季不約而至的冷風寒雨。常有不知名字的山鳥或者長途跋涉而來的燕子停歇在那里,梳理光滑的羽毛或調情歌唱,聲音流露出干凈的金屬味。
老宅分隔成三層。最上層較低矮,鋪著長方形木梆,經常放些雜物;中層也緊密地平鋪著木梆,一般做臥室;底層做客廳和廚房。連接底層和中層是木質樓梯,走在上面總會發出嘣嘣嘣的有節奏的聲響。
年幼時,家里成群的孩子特別喜歡在樓梯上跑上跑下,追逐嬉戲。學會寫字時,直接用木炭或禿頭的毛筆沾滿墨水,在墻上歪歪扭扭地涂寫著“上下樓梯要小心”之類的警示性文字,大人們從不干涉,可搞笑的是,經常在那里摔得鼻青臉腫卻野性不泯,傷疤未好,就忘了痛,越跌越跑。也因此,常有單純的快樂填滿稚嫩的心室。
老宅中間是個碩大無棚的長方形天窗,仰之流云緩慢遷徙;雨天,雨滴無遮飄落;星夜,幽涼星光輕灑。
這給我們幼小的心靈提供足不出戶便可以和自然對話的便利。年少時,別無選擇,處在其中不懂寓意;年長憶念時,感覺就像一溪樸素幽靜的古詩之水,緩緩漫溢過斑駁的心靈,竟也滋生幾分不與別人分享的安然。
天窗底下,對應一個長方形池子,平時不蓄水,不養魚,種幾盆空谷幽蘭在池邊,山野清新脫俗之氣,立刻在屋中流蕩。
客廳正中央豎起一面屏風,屏風中間有幅彩色的漆畫,畫中畫著仙風道骨的老人、慈祥的婦人抱著幼童。畫的兩邊是一副金粉書就的對聯:“禮樂詩書千古業,謙恭孝友百年基”。意在告訴家人,文化的力量和講究為人的重要性。每每在內心念及,便不敢無視讀書,傲慢為人嘍。
客廳正對著大門。這是一副厚重的大門,門聯上寫著:“治家用勤儉兩字,接物須和平一生”。把持家待物的理念精髓書寫在那,讓我們絲毫不敢有奢靡浮華之風,把持和平善念,與萬物為友,坦然處世。
這幅厚重的大門雖然擋住了外界的喧囂,卻擋不住我們探視門外山外好奇的目光。在它無數次的開啟和關閉中,多少家事在其間生滅,但是,許多夢想卻在對門外山外的猜想中誕生。走出家門看世界的欲望,在我年幼的心中一遍遍模糊地升騰。
后來,我們都長大了,姐姐們都嫁人了,兄弟們走上各自的崗位。母親也接到縣城住下了。
我駱駝一般忍辱負重的老父親也永遠離開我們了,離開了老宅。他以土葬的形式,在大門對面的筆架山上入土為安。勤勉一生的他,終于獲得了長長的假期。他終于可以與另一世界先他而去的族人永恒地促膝長談了,諒他不至于孤單了吧。
父親守在那個艱難而溫馨的安靜山谷。老宅卻漸漸地被我們棄置在山中,只等每年清明回家掃墓才光顧一回。屋中遍布的霉味和荒涼景象,讓我們止不住地嘆惋。
土瓦房、石頭門埕、土樓,這些閩南山區常見的素顏建筑;環繞村莊的蜜柚樹、山坡上的竹林、清澈的溪流、長滿野樹起伏不定的山棱;已逝的親人、年幼時繁盛輕淺的快樂。
這所有的所有已經深深密植于靈魂里了。
他們,從未消失,只要觸及,便在我的記憶里一點點復原。
他們,構成我精神的航船,支撐我不卑不亢穿行于波濤洶涌的江湖而不自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