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臣
盧燕匆匆上場報幕:“下一個節(jié)目:朝鮮鈴鼓舞《錦繡河山》。”
金達萊身著掐腰藍色短襖,下穿拖地雪白長裙,腳蹬漆黑高筒皮靴,胸前系著大紅飄帶,鈴鼓上綴著長長的金色穗子,青春靚麗,滿面春風(fēng)。她隨著舒緩的器樂節(jié)奏,翩翩起舞,至舞臺中央,裊裊轉(zhuǎn)至四方。
一長串年輕的朝鮮姐妹,高高舉起鈴鼓,圍著金達萊載歌載舞,舞至金達萊東,舞至金達萊南,舞至金達萊西,舞至金達萊北。
鼓聲咚咚,鈴聲嘩嘩,心花怒放,眉舒目展。
在人們面前,仿佛呈現(xiàn)出三千里錦繡江山。不由使人聯(lián)想到凸顯陽剛之氣的金剛山,呈現(xiàn)陰柔之美的妙香山,以及春來江水綠如藍的鴨綠江和門泊東海萬里船的清川江。
茲后,鈴鼓舞的朝鮮姐妹們,調(diào)轉(zhuǎn)一百八十度,隊尾變排頭,樂悠悠,喜洋洋,飄飄欲仙,婆娑起舞,出神入化,賞心悅目。
直至緩緩飄下舞臺,臺下的觀眾依然滿面春風(fēng),興趣盎然,仍然沉浸在祥和與歡樂之中。
盧燕又從后臺緩緩走上來報幕:“接下來請欣賞:秧歌劇《兄妹開荒》,表演者:王二化、董世貴。”
舞臺下,有人嗆嗆。
高連長說:“董世貴這小子,成!”
鄧三珂說:“成啥呀,大字不識一升,他會唱什么?”
賀云龍說:“可別小看了董世貴,在石家莊時,他是不識字。可從那時起,這小子天天學(xué)習(xí)。好家伙,至今了得!什么事難?難在不學(xué)。你信不?”
正說話間,王二化上場了。身穿白褲白褂,頭系雪白毛巾,肩扛大鎬,聲音洪亮:“雄雞雄雞高呀么高聲唱,唱得太陽紅又紅,身強力壯的小伙子……”
董世貴上穿紅襖,下著綠褲,小小扁擔(dān)三尺三,一副小籮筐。一頭米面饃,一頭熱米湯,顫顫顛顛地上場,緊接著唱道:“怎么能躺在熱炕上做呀懶蟲!”
王二化剛要接唱。
不料,董世貴卻自行其事,走到臺前,面向觀眾,加了一句道白:“也賴我。有我這么漂亮的妹子陪著,擱誰也懶得起!”
場下的志愿軍戰(zhàn)友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朝鮮老鄉(xiāng)聽見志愿軍同志們大笑,想必可笑,也都跟著笑。
一時間,場下觀眾活躍異常。
王二化生怕董世貴還隨便加白,于是,趕緊接唱:“扛起鋤頭上呀上山崗,站在高崗上,站得高來看得遠那么依呀嗨……”
董世貴接唱:“太陽太陽當(dāng)呀么當(dāng)頭照,送飯送飯走呀走一遭,哥哥刨地多辛苦!”
王二化剛要接唱。
卻怎料到,董世貴緊接著又加了一句念白:“苦不苦,想想紅軍兩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這是我們八連指導(dǎo)員,經(jīng)常教導(dǎo)我們的!”
戲臺底下,又是一片喝彩聲,有的戰(zhàn)士還“呱唧呱唧”鼓起了掌。
王二化正擔(dān)心董世貴還有別的詞,恐怕這出秧歌劇演砸了,下臺挨批評。于是,他不等董世貴開口,趕緊接唱:“怎么能餓著肚子來呀勞動?”
董世貴接唱:“挑起擔(dān)兒上呀上山崗,一頭是米面饃,一頭是熱米湯,哥哥本是莊稼漢那么依呀嗨,送給他吃了……”
王二化知道,二人再和唱一句,就馬馬虎虎結(jié)束了,可別再讓董世貴瞎摻和,下不了臺。
正在他這樣想,還沒等他開口接唱。董世貴又加了一句念白:“吃,吃是吃,不能白吃。得使勁兒干活,多多開荒,多多種糧,支援前線,消滅敵人……”
戲臺底下,一片歡呼聲,鼓掌聲,還夾雜著口號聲。
王二化生怕董世貴再生變故,趕緊接過,結(jié)果變成二人合唱:“要更加油來更加勁來,更多開荒,那哈依喲嗨嗨哎嗨那哈依喲嗨,要更加油來更加勁來,更多開荒,那哈依喲嗨嗨哎嗨那哈依喲嗨。”
二人鞠躬下臺。
戲臺底下,霎時間掀起一片歡樂的波浪……
下臺時,王二化知道和董世貴演砸了,等著挨文工團團長盧燕的批評。
說曹操,盧燕到,朝他倆急匆匆走過來。
王二化把臉壓得低低的,羞得恨不得有個地縫兒鉆進去。
盧燕走到他倆跟前,說:“王二化,今兒是你的創(chuàng)意?”
此刻,王二化還有什么可說?悶著,半晌不語。
盧燕說:“莫非董世貴的創(chuàng)意不成?”
董世貴不知道什么叫作“創(chuàng)意”,也不敢吱聲。
盧燕哈哈大笑,說:“你們倆都別謙虛了,到底是誰有這么好的創(chuàng)意?要好好地獎勵他!演出效果太好了,出乎意料,出乎意料呀!”
王二化釋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盧燕說:“王二化,趕緊換裝,下一個節(jié)目就是你,我趕緊報幕!”
王二化說:“我好說,把外衣一甩,就上場!”
盧燕蹭蹭幾步,走到戲臺中央,報幕:“下一個節(jié)目:山東快書《無敵三勇士》。改編者:王二化;表演者:王二化。”
戲臺下,高連長輕聲說:“這就叫自編自演。王二化,他的哥哥叫王大化。在陜北時,和李波同臺上演秧歌劇《兄妹開荒》,受到陜北部隊的歡迎,還得到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的表揚,非常有名。真想不到,在朝鮮前線遇到他的堂弟王二化。世界上,什么樣的新鮮事都會有。這個王二化表演的山東快書《無敵三勇士》,說不定就唱董世貴、鄧三珂和你賀云龍呢!”
賀云龍說:“連長真會開玩笑!”
鄧三珂伸過脖子說:“要唱,那也得唱您高連長呀,我們幾個,連毛毛蟲都不如,往哪兒擺呀?”
賀云龍說:“鄧三珂,我聽說過,有一處叫無名高地,經(jīng)過報紙報道和文藝宣傳,使這個無名高地有了名!真不可以低估報紙和文藝的宣傳作用。”
鄧三珂說:“報紙宣傳誰,誰有名。聽那些,沒完!”
高連長乜斜了鄧三珂一眼,說:“別爭了,仔細聽。”
舞臺上,王二化頭戴黑色禮帽,身穿灰色大褂,邁著方步,走上臺來。他邊走邊掏口袋,掏出鴛鴦板,順手敲打,“當(dāng)哩個當(dāng),當(dāng)哩個當(dāng)”,邊上場邊有板有眼地數(shù)叨:“閑言碎語咱不講,表一表山東好漢武二郎……”故意念白,“錯了錯了。我肚子里的玩意兒太多,順口就溜達出來一串。”接著數(shù)叨,“說一位大姐走得忙,咋那么忙?咋那么忙?凈顧得忙了,你倒是前瞧瞧,后望望呀,‘噗嚓’坐在柿子上。賣柿子的急了:‘咋著您呢,大姐,這回可好,人家的柿子論個兒賣,俺的柿子論碗量!’”王二化數(shù)嘮到這里,故意一拍大腿,念白道,“啊呀呀,又錯了!今天這車,咋開的,凈往岔道上跑呀!”
王二化的滑稽表演,引逗得戲臺底下一陣陣快活的笑聲。
王二化連說帶比劃,拿腔拿調(diào)地數(shù)落——
今天不把別的談,說一說,中國人民志愿軍二○○師五九八團的第八連。有一天,上級交給它的任務(wù)就是堅守金城川。一晝夜,急行軍八十多公里,那條山路呀,坎坎坷坷、曲里拐彎、窄窄巴巴、山丘連綿,那叫一個難。第一個爬上金城川的是一個大個子兵。他汗沒顧得擦,氣兒沒顧得喘。黑咕隆咚、萬籟俱寂、夜幕籠罩、墨色錯暗。大個子兵,有經(jīng)驗,趴在制高點,睜大眼睛往下看。這時候,猛然發(fā)現(xiàn),金城川對面的山坡前,上來三個送死鬼,扛著一挺美式重機槍,跌跌撞撞、搖搖晃晃、磕磕絆絆、踉踉蹌蹌,呼哧呼哧一個勁兒地喘。這時候,大個子兵,一手攥一顆手榴彈,偷偷摸摸、輕手輕腳、不聲不響爬過去,突然出現(xiàn)在敵人眼面前。只見他,左右開弓沒鼻子帶臉狠狠地砸下去,腦殼立即開了綻。第三個是個大黑漢,又高又大又粗又彪悍。只聽他哇呀呀的一聲喊,把大個子兵摔在身下邊。正在這千鈞一發(fā)間,董世貴的流星錘,不偏不倚、不歪不斜、不上不下、不左不右可好擊中大黑漢腦袋的正中間。小個子兵,趕緊沖上來支援。只可惜,那個大黑漢,窩兒都沒動一命嗚呼上了西天。無敵三勇士,抱成一個團,最先占領(lǐng)金城川的制高點。大個子兵,揭開三筐手榴彈;小個子兵,抱著繳獲的美式重機槍,專等敵人往上竄。
金城川山下的美國佬,滿以為重機槍組已經(jīng)占領(lǐng)制高點,氣勢洶洶、殺氣騰騰、大大咧咧、冒冒失失、渾渾噩噩、戰(zhàn)戰(zhàn)兢兢、顫顫巍巍就像放羊一樣往山上趕。豈不知,大個子兵、小個子兵和董世貴,見到燒殺搶掠、作惡多端的美國佬,不共戴天、怒發(fā)沖冠、忍無可忍、七竅生煙。打的打、殺的殺、砍的砍,打得敵人連滾帶爬、屁滾尿流、鼻青臉腫、腦袋開花,滾到山下邊。
待到八連全部爬上山,戰(zhàn)友們同心協(xié)力、堅定果敢、干干凈凈,把敵人徹底消滅完。
這就是,中國人民志愿軍二○○師五九八團第八連的無敵三勇士故事中一小段。您要沒聽夠,等我王二化,再給您一段一段一段一段地往下編。
王二化數(shù)嘮完,鄭重其事地道白:“在這次堅守金城川高地上,董世貴還從烈火中搶救了一位朝鮮姑娘。我再編上一小段,大家愿意聽,愿意聽,還是愿意聽呀!”
王二化還沒說完,突然,從戲臺后面,奔上一個朝鮮姑娘,大聲叫嚷:“唔,唔唔——”
王二化不知發(fā)生什么事,于是,走過來問道:“咋、咋回事?”
朝鮮姑娘先是“唔唔,唔唔”,然后用極其生硬的中國漢語說:“那個,從烈火中,被救出的朝鮮姑娘,就是我!”
這突如其來的一瞬,使王二化大吃一驚,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那、那……”
朝鮮姑娘說:“我叫金達萊,那個志愿軍同志,叫董世貴。董世貴,你在哪里?”
在戲劇舞臺上,會發(fā)生這種事,王二化一丁點兒思想準(zhǔn)備也沒有。
金達萊大聲叫道:“在我們朝鮮,有一個規(guī)矩,對救命恩人,一定當(dāng)眾給一個熱烈的擁抱,況且,越是人多的場面越好!”
王二化正在不知所措,盧燕從后臺跑上前來,當(dāng)眾問道:“朝鮮老鄉(xiāng)們,大家說,可以嗎?”
戲臺下,所有的朝鮮老鄉(xiāng)異口同聲:“可以,可以!歡迎中國同志,尊重我們朝鮮的規(guī)矩!”
盧燕聽到這里,轉(zhuǎn)過身來,喊道:“董世貴,請吧!”
董世貴從后臺小跑兒站到舞臺中央,剛要開口,戲臺底下傳來一片快活的笑聲。
原來,董世貴演唱完秧歌劇《兄妹開荒》之后,還一直沒有卸妝,上穿棗紅小花襖,下著蔥心綠長褲,頭戴雪白大草帽,滿臉通紅,羞羞答答。
金達萊說:“不是,不是這個小姑娘!”
盧燕說:“是,就是他呀!”
金達萊說:“不是他,不是這個小姑娘!是一個志愿軍戰(zhàn)士,把我身上的大火撲滅。當(dāng)時,我的腳跌傷了,是他給我找來跌傷藥,為我包扎,治好了我的跌傷。不是這個小姑娘,是一個志愿軍戰(zhàn)士!”
盧燕笑笑說:“就是他,不信,你看!”她把董世貴頭頂上的草帽掀掉,亮出亮亮的光頭,繼續(xù)說,“看看,仔細看,是不是這個志愿軍戰(zhàn)士?”
金達萊細細地看了又看,這才說:“是他,就是他!”
盧燕說:“他是中國人民志愿軍戰(zhàn)士,中朝人民最可愛的人!”
金達萊說:“是的,是的,他就是最可愛的人!”剛要撲上去,盧燕急中生智,趕緊把草帽扣在董世貴的禿腦殼上。
場下,唱著,鬧著,一片歡騰;說著,笑著,異常暢快。大家興致勃勃,四散開去……
晚飯時,揚子江端著飯碗,來到王二化跟前,兩個人蹲在一塊兒,一邊吃飯,一邊閑聊。
揚子江說:“二化呀,我寫的那篇朝鮮前線通訊,叫你給改編成山東快書了,還可以。就是把賀云龍、鄧三珂這兩個戰(zhàn)士,說成了大個子兵、小個子兵,不太好。還是直接提名道姓好一些。”
王二化說:“我是想突出董世貴這個主要人物。另外,聽書跟讀書不一樣。聽書,在一個挺短的時間里,不能同時出現(xiàn)很多人的名字,聽著亂,不好記。我使用了大個子兵、小個子兵,加以區(qū)別。好聽、好記、好懂。這跟你們搞新聞通訊的不一樣!”
揚子江笑笑說:“好好,搞藝術(shù)你是內(nèi)行!我是擔(dān)心賀云龍、鄧三珂感到不舒服。”
王二化說:“嗨,那才瞎掰,入朝作戰(zhàn)的志愿軍,有好幾十萬。有的人,甚至立了很大的功勞,都沒有機會提一句。他們好歹還讓你寫進通訊報道,被我編進山東快書里,還覺著不舒服?在我們的山東快書里,多少也有個講究:快書說的是人,必須突出人物。”
揚子江說:“啊呀,好家伙,我一句話,招出你一大串話來!也不錯,我向你學(xué)到了寫作上的常識。應(yīng)用到寫作通訊上,怕也是這個道理!”
第二天清晨,太陽剛剛出山,朝霞映紅了半邊天,金城川彎彎曲曲的小路上,走過來兩個人,在紅彤彤的陽光照射下,棱角分明。一個是新華社記者揚子江,一個是二○○師文工團的演員王二化,兩個親密戰(zhàn)友,邊走邊交談。
揚子江就要到別的戰(zhàn)場去采訪了。在岔道口處,他說:“難怪你演出效果那么好,不愧是著名藝術(shù)家王大化的堂弟!”
王二化說:“你是不是也想讓我夸夸你的通訊寫得好呀?”
揚子江哈哈大笑,說:“什么也難不住你!看看,你不說我倒忘了,我寫的那篇通訊,還沒有在報紙上發(fā)表,你就看見了,還被改編成山東快書。好家伙,你們當(dāng)藝術(shù)家的,真是無孔不入,到處搜集材料。下一期《志愿軍畫報》上,刊登你跟董世貴一同飾演秧歌劇《兄妹開荒》的劇照。”
王二化說:“你把這次中朝文化活動,也順便在報紙上給報道一下。”
揚子江哈哈大笑。
王二化說:“你笑什么?”
揚子江止住笑,說:“醉翁之意不在酒!”
王二化使勁兒擂了一下?lián)P子江,說:“什么話!等下一期《志愿軍畫報》出版,建議你寄給董世貴的家鄉(xiāng)。你記一下:河北省順義縣河南村。”
揚子江說:“這你就不懂了,搞新聞的,能不知道被報道人的家庭住址?能不知道應(yīng)該寄送一本樣刊?”
王二化說:“你信不信,董世貴家里人,要是收到你寄的《志愿軍畫報》,不定高興成啥樣子呢!”
揚子江說:“你跟董世貴演的《兄妹開荒》,我照了三張,沖洗之后一看,張張精彩。董世貴上穿棗紅小花襖,下著蔥心綠長褲,頭戴雪白大草帽,比小姑娘還小姑娘,這本《志愿軍畫報》,要是寄到他的家鄉(xiāng),估計連他的家人,也難認出他來。”
王二化說:“你呀,這不給董世貴的父老鄉(xiāng)親出了道難題嘛!”
揚子江和王二化,依依惜別。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難道最可愛的人還會有愁?他們連美國鬼子都不怕,流血犧牲都不怕,還會有愁嗎?
從中朝人民聯(lián)歡會回來吃晚飯的時候,每個戰(zhàn)士都說說笑笑,嘰嘰嘎嘎,唯有鄧三珂悶悶不樂。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氣古怪,不便引逗他開心。所以,隨他去,愛咋的咋的!
鄧三珂回到宿營地,躺在朝鮮老百姓的柏木床上,仰面朝天,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什么呢?除了破舊的報紙,除了破舊報紙上隨意涂抹的字畫,除了隨意涂抹字畫上沾染的污物,還有什么呢?其實,鄧三珂看的不是這些東西,這些東西,雖進入了他的眼簾,卻被他的視網(wǎng)膜阻隔了,并沒有進入他的大腦。他的大腦,正在想事,想心事,想心里的煩事。
鄧三珂參軍入伍時,很單純,就是想到部隊混碗飯吃。憑他的小聰明,鳥槍換炮。從扛小馬槍,改換步槍。經(jīng)過刻苦訓(xùn)練,竟然從一般射手,擔(dān)任狙擊手。訓(xùn)練場上,打靶的機會,比別的戰(zhàn)士多;戰(zhàn)場上,他分的子彈多,射擊技術(shù)好,殺敵的數(shù)量,比別的戰(zhàn)士多得多。他走到今日,還算一帆風(fēng)順。唯一使他感到缺憾的就是從未立功受獎。他一直感覺自我良好,在五九八團,應(yīng)該也算個人物!在他看來,八連只要有一個人能立功受獎,毫無疑問,那就該是他鄧三珂!唉,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其實,董世貴十五歲當(dāng)兵,奶毛還沒蛻凈呢。董世貴扛小馬槍,他用步槍了;董世貴扛步槍,他早都當(dāng)狙擊手了。董世貴用流星錘,只能在肉搏戰(zhàn)時用;他當(dāng)狙擊手的,哪個不在兩百米開外,百發(fā)百中!再說,那次在金城川高地,他董世貴為了顯擺流星錘的功夫,竟然摸著黑兒,爬進敵群的炮彈坑里,一連氣兒擊中十個來送死的。等到第十一個,恰巧趕上一個大個子,晃晃悠悠走到炮彈坑沿,他的流星錘可巧砸在這家伙的前胸上,咕咚倒下來,差點兒把他砸死。好家伙,董世貴出其不意,咬鼻子摳眼睛扯褲襠,什么損招兒都用上了,疼也疼死了。打仗嘛,就該一槍一炮地打,即使肉搏戰(zhàn),也不該用這些損招兒,太兇、太狠、太下流!還有,在石家莊那次,人家來到八連挑演員,你不知道自己斗大的字不認識半升,單憑模樣好,長得俊,就顛顛兒跟著人家走。再說呀,你一個大小伙子,人家讓你演《兄妹開荒》里的妹妹,你就敢換上一身花花綠綠的褲子褂子;不會背詞,讓一個姑娘家家“口傳”,害不害臊呀!上臺來,男不男女不女的,多難為情呀!啊呀呀,最令人惡心的就是,人家朝鮮姑娘要擁抱他,他還裝模作樣,躲躲閃閃,其實,鬼才知道是真躲,還是假模假式,正想緊緊地擁抱人家姑娘呢!這才叫水仙不開花———裝蒜。人啊,都這個德行,看著人模狗樣兒,其實,心里都一個樣,誰扒誰的心瞧瞧了。我就不信,高連長咋就看上董世貴了!新華社記者揚子江咋就那么相信高連長的話,他咋說,你就咋寫?你寫了那么長的稿子,賀云龍跟我,兩個人才提了幾句。更可氣的,那個叫王二化的家伙,在他說的破山東快書里,提到賀云龍,說成大個子兵,人家有名有姓沒有?提到我呢,說成小個子兵,什么玩意兒,還不如不說呢!將來回國,鄉(xiāng)親們要是問起來,我們怎么說:就說那大個子兵是賀云龍,小個子兵是我,不把鄉(xiāng)親們的肚皮樂壞了!再看人家董世貴,臉上多有面子,整整一大篇新聞,差不多都是寫他的。又演《兄妹開荒》,又跟朝鮮姑娘擁抱,多風(fēng)光,多美氣!
鄧三珂想到這里,難過得要哭。
鄧三珂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窩里的淚水灌得滿滿的。不早不遲,賀云龍走了過來,問道:“鄧三珂,想媳婦哩?”
“想自己的媳婦,還沒有呢;想旁人的媳婦,那是流氓習(xí)氣!”
“你知道嗎?咱們五九八團,可要出大名了!”
“出什么大名?出不出大名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不就是揚子江寫的那篇破通訊嗎?我跟你說,那篇通訊是寫人家董世貴的,你看,‘董世貴’這仨字,在這篇破通訊里,出現(xiàn)了多少次?可是,你我呢,兩個人寫不過三行,什么玩意兒!”
“你這情緒不對,八連集體榮譽哪兒去了?八連就是咱們,咱們就是八連。”
“你是連長呀?就算你是連長,那也得分開。八連要是立功,那叫八連集體功。能分到你我頭上?即便分到咱們頭上,那也就跟芝麻粒一般大了!”
“你這個人的集體榮譽感太差!誰立功還不是咱八連的,真是的!”
“你要是回到祖國,家鄉(xiāng)人要問你,在朝鮮前線立功了嗎?你咋說,我們八連的董世貴立功了!你想想,董世貴就是立了八等功,跟你我有什么關(guān)系,人家是人家,咱們是咱們。我就奇了怪了,你往美國鬼子的人群里,扔了整整三筐手榴彈,不知炸死多少;我作為狙擊手,不知擊斃多少,咋他董世貴殺死有數(shù)的那么幾個,非要專門寫一篇通訊。另外,還得到朝鮮小姑娘的擁抱。我鄧三珂不服,我要做出一番大事業(yè),把大作家魏巍再一次請到朝鮮前線來,專門再寫一篇長篇通訊《誰是最可愛的人(續(xù)篇)》!”
賀云龍哈哈大笑:“吹吧,鄧三珂!”說完就要離開。
賀云龍剛走出幾步,聽到鄧三珂說:“賀云龍,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高大魁梧,儀表堂堂,光彩照人……”
賀云龍轉(zhuǎn)過頭來說:“又來了,你是除了貶損人,就是馬屁精!”
鄧三珂說:“你等我說完好不好?我呢,上身長,下身短,扇風(fēng)耳,貓貓眼。要個子沒個子,要模樣沒模樣。要是不能在朝鮮立個功回去,憑什么娶媳婦,誰家大姑娘肯嫁給我呀?”
賀云龍說:“你呀,三句話不離本行,整天介不想旁的,就想回家的事。你還想請魏巍同志來采訪你,再寫一篇《誰是最可愛的人(續(xù)篇)》,想得美,抱腦瓜子玩蛋兒去吧!”
鄧三珂本來以為賀云龍會同情他,沒想到這小子血管兒不通大腦,好話壞話聽不出!他呀,就是個磨道的驢——聽喝的貨!
世界上的事情,復(fù)雜得很。
你羨慕的人來了,跟你犯渾,賀云龍就是這樣的人!
你嫉妒的人來了,倒挺誠懇,董世貴竟是這樣的人!
董世貴在鄧三珂身邊坐下,雙手扳著他的肩膀,輕輕地說:“鄧三珂,我不會忘記,在我入伍的第一天,是你帶著我去找司務(wù)長,翻找適合我穿的軍裝,是你教會我使用小馬槍。我知道你是保定人,我曾經(jīng)向你許愿,回國后,去你的老家看你,是不是?”
鄧三珂心里想:我們都是八連的,都一起來到朝鮮前線,一塊兒堅守金城川高地,打退敵人無數(shù)次進攻,誰也不比誰少。那個討厭的揚子江,干嘛單單把你寫了一大堆,我和賀云龍,兩個人才占三行!鄧三珂的思緒,從八千里地以外的爪哇國,飛了一大圈兒,剛剛回到現(xiàn)實中來。
董世貴說:“照理,新華社記者寫咱們八連,是一件好事。可是,我總是心里不安。金城川高地堅守了整整三十七天,那都是全體五九八團指戰(zhàn)員的功勞呀!按說,賀云龍摸到敵人的心臟,甩出整整三筐手榴彈,炸死敵人無數(shù);你呢,作為狙擊手,更是為堅守金城川高地,立了大功。可揚子江的那篇文章,老長老長的,總寫我,東拉西扯,天花亂墜,沒完沒了。好話說得上車裝,把我夸成一朵花。真叫貧!寫到你們倆人,一抹而過。弄得我心驚肉跳,坐立不安。”
鄧三珂說:“你別凈揀好聽的說,你咋不跟那個叫揚子江的記者提提意見呀?說寫鄧三珂的文字太少了,應(yīng)該多寫寫他。那你當(dāng)時干嘛去了?”
董世貴說:“他當(dāng)時采訪你、我跟賀云龍,后來又加上朝鮮姑娘金達萊。至于采訪連長時,他都說了什么,有誰知道?再者,揚子江的這篇新聞,開頭怎么寫,中間寫了誰,如何結(jié)尾的,旁人咋會知道呀?”
鄧三珂說:“王二化說的破山東快書,又臭又長,一嘴一個董世貴;提到賀云龍時,說成大個子兵;提到我鄧三珂時,說成小個子兵。他在臺上演出的時候,你蹲在后臺,難道就沒有聽見?”
董世貴說:“我聽見又能怎么樣?我能當(dāng)時就把他拽下臺,真是的!”
賀云龍蹭蹭走過來,瞅著鄧三珂,就是兩句:“我說鄧三珂呀鄧三珂,你別蹬鼻子上臉,給臉不張兜!人家董世貴多么誠懇。揚子江怎么寫,王二化怎么演,關(guān)他什么事?董世貴,咱們走,不理他。鄧三珂,你要是覺著揚子江寫的那篇通訊不真實,王二化的山東快書演得不好,你去找揚子江和王二化呀,你憑什么揪著董世貴不依不饒!”
鄧三珂原本因揚子江寫的那篇通訊和王二化演的山東快書不滿,順便也替賀云龍發(fā)泄發(fā)泄。誰知賀云龍傻了吧唧不領(lǐng)情,反倒跑到董世貴那邊兒去了。偷雞不成蝕把米,唉,聰明反被聰明誤,賠了夫人又折兵。鄧三珂偷眼望著董世貴和賀云龍漸行漸遠的背影,內(nèi)心空空蕩蕩的……
賀云龍和董世貴一路走,一路說:“鄧三珂這人,陰陽怪氣,這也不全怪他。他忒自卑。嫌自己個子矮,長得丑。總想在朝鮮立個功,將來回國有資本,找個媳婦也方便。”
董世貴說:“其實呀,鄧三珂長得并不算丑,就是個子矮點兒。個子矮,短小精悍,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有人說他貓貓眼、扇風(fēng)耳。貓貓眼咋了?貓眼更靈,晚上不用點燈,照樣看清路;耳大有福,劉備雙耳垂肩,那是帝王之相!”
賀云龍說:“還有人說他下巴短,其實下巴短咋啦?不影響吃,也不影響喝。這些人就是沒毛的雞——閑的!”
董世貴說:“鄧三珂總說,揚子江那篇通訊寫我寫多了,寫他寫少了。為這,他挺不滿意的。”
賀云龍說:“他揚子江把誰寫多了,把誰寫少了,那是揚子江的事。不滿意的話,你去找揚子江反映去,干嘛總跟你董世貴過不去!”
董世貴說:“不過呢,鄧三珂說得有道理。八連那么多好同志,憑啥寫我占去那么大篇幅,連我都覺著不好意思!”
賀云龍說:“其實,把你寫得那么多,他鄧三珂也未必真的嫉妒你。說了半天,就是沒有提名道姓地寫他,要是把他也寫上,他也就不再嘟嘟囔囔了!說到根兒上,他就想在朝鮮露露臉,立個功,回家有個交代,好找媳婦!哈哈——”
回到宿營地,董世貴躺在朝鮮老百姓騰出的木床上,透過并不算大的玻璃窗,望著天上的街市。是呀,天上的星星亮晶晶,一顆一顆眨眼睛。它們是在暗送秋波,還是在說悄悄話?是在竊竊私語,還是在暢談心中的夢想?
董世貴仰臥著,癡癡地想: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哪顆星星是我?他眼睛看著,心里想著。忽然間,一顆流星劃過夜空,瞬間消失,似乎向他預(yù)示著一種不祥之兆,董世貴心里突然一激靈。
如果流星滑落,確確實實是一種不祥之兆的話,那么,即將會發(fā)生什么事,是任何人都難以預(yù)料的。是的,在前線戰(zhàn)場上,敵人的飛機,說不定什么時候轟炸;他們的大炮,說不定什么時候發(fā)射。我們不是敵人的參謀長,怎么會知道?在戰(zhàn)場上,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也許剛才還說說笑笑的戰(zhàn)友,敵機一轟炸,或者一開炮,就為國捐軀,走到另一個世界去了,不是嗎?二○○師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時,浩浩蕩蕩,歌聲嘹亮。光是五九八團八連,初來金城川高地,就足夠百十號人。打退了敵人無數(shù)次進攻,堅守了整整三十七天,這百十號人中,僅僅剩下二十個人。那些生龍活虎、肝膽相照的戰(zhàn)友們呢?那些鮮活的面容,依然記憶猶新,歷歷在目。那些愉悅的歡聲笑語,仍在耳邊回響。但是,卻再也看不到他們的笑臉,聽不到他們的歌唱,再也不能跟他們嘻嘻哈哈,打打鬧鬧了。
董世貴究竟不是孫猴子,從石頭縫兒里蹦出來的。他也是血肉之軀,活生生的人,有父母,有兄弟姐妹,同所有的人一樣,有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但作為戰(zhàn)士,他首先想到祖國,想到人民。為捍衛(wèi)祖國的尊嚴,為人民的利益不受侵犯,隨時準(zhǔn)備獻出寶貴的生命。僅從這一點,這也就足夠了!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