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宇大
寫字寫到耄耋之年,才慢慢懂得書法原是有節奏和韻律的。
一切藝術是相通的。比如書法就像極了舞蹈——筆之舞之墨之蹈之也。不同只在,舞蹈有音樂伴奏,眉眼肢體皆隨音律之變化而變化;書法卻只是暗合著筆墨的運行時有律動。而落筆有輕重,行筆有徐疾,書體更分真草隸篆,那么在書寫中也就有的需輕揉慢捻,有的要凌厲疾書,慢處若中醫行針,快時如蜻蜓點水,于是筆墨之奇幻之險厄之亢奮,也便于倏忽間而迅變,而腕底之功不啻也盡在其中。
運筆有起、運、使、轉之分,亦有提、按、收、煞之別。一字中,因點、劃、撇、捺之不同,而筆分強弱,墨別五色,卻每難以盡剛柔以合度;一幅之中,則因筆墨之參差有度而諧和,也因線條之枯潤肥瘦而出彩。此皆妙在穿插,意在均衡,于法度中尋變異,于點畫間求諧和。宋人作書講究“穩不俗、險不怪、老不枯、潤不肥”,亦即無重不縮,無往不收,以達到“骨筋、皮肉、脂澤、風神”俱全。但要求通篇之節律生動,氣韻貫通,更其細節完美,筆筆獨出,可就難了。
書風與人品相關聯。點、劃、撇、捺莫不隱匿著人的品格、品性;亦莫不與人的功力、學養、審美相諧和。所謂吃多大的苦,得多大的果;爬多陡的坡,登多高的山。人之天資有別,靈性各異,有的一悟洞開千道門,有的百問難解一疑惑。而藝術,凡有大造詣大作為者,莫不是天造地設之奇異之才,又誰能僅憑一己之苦拼苦斗登上萬峰之巔!
倏忽間,余習練書法近七十載。其間,雖非日日操練不息,亦可謂夜思晝想不輟。迄今粗略檢點,上自殷甲秦籀,下至民國現代,余習摹仿學之名家豈止十數余!或曰,他們都為我之立體立格厥盡微功。然而,仔細越想,拙書方今能有些微影響,摶泥塑我以成形者,還應歸之于書圣王羲之。王氏“虎臥鳳闕,龍躍天門”,余實難求之,但余從小學五年級起即臨寫“十七帖”,中學時又摹寫“圣教序”,皆烙下深深印記。其時,余所受教之多位師尊,如楊德祥、王浣清等,亦皆植根于“大王”羲之。是以余所受之綜合影響,自亦不可小覷。之后,余習練魏碑以開思路,仿學顏柳以強筆力;恣縱得之于郭老沫若,靈秀摹學于元白啟功;并且還仿學傅山之狂草,摹擬漢隸之筆意,晚年又臨寫大學恩師姚奠中之顏體。正是,“久經滄海終為水”,游弋一圈后終又回到“書圣”王羲之。方今,余習學大師王羲之又歷數載,與之相距雖難以道里計,然而靠笨手之千錘百煉,應該多少也求得一星半點之精髓。
但是,百人之學王羲之,會有百個王羲之。各人筆下莫不帶著個人的主觀色彩。而細思之,反而豐富了書法的表現力和審美趣味,使往古來今之書翰藝苑,愈變得姹紫嫣紅,美不勝收。
余寫王羲之,如論特色,或可曰多了點節奏與韻律,亦即于筆馳墨潤間,忽而便現出絲絲有節奏的提按起伏,以至音律般的筆墨律動。此節奏,非樂曲般的鏗鏘激越,非歌曲般的抑揚婉轉,僅于表現一字一篇之體勢、轉折、施黑、留白中,展示一種氣度、氣魄、氣勢、氣韻,流淌出隱隱之抑揚頓挫。其間,墨斷神連者有之,氣郁墨結者亦有之,作書之妙道盡在此一行一篇中。有時亦故意斷筆,或存心密實,從而造成不規整的“留白”“堆黑”,此皆為避讓整個畫面之單一、呆板,愈現出節奏與韻律,自是又不失為一大節奏大韻律。
書法乃書作者個人的創造性勞動,求之在心,得之在手,此多受作者一時之心情與客觀氣氛所左右,也與所用之紙張筆墨有關。是以,縱便是功力深厚、筆墨老道者,也未見得能所求必得。事實反而是有不少的神品、逸品、極品,是在心手相忘的情況下,于不經意間得之。那么藝術之奧義,就實非一己之力量所可以左右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