碹 窯

孫慶豐

一

羅云村地處山區，由于交通不發達，多年來空守著一片青山秀水，村民們的日子依舊捉襟見肘。

自從老王家的兒子當上副縣長后，沒過多久，一條黑亮亮的柏油公路，就像一把鋒利的電鉆，直接從山外通到了村口。

村民們自然是喜出望外，都說老王家祖墳上冒青煙了，一人當官兒，全村人沾光。

這還不算，聽說王副縣長還要在村里建什么生態園，這不，在全縣范圍內撒開人馬尋訪了三個月，終于找到兩個會碹窯手藝的工匠。

碹窯是個什么東西，聽起來感覺比生態園還要陌生。這些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當然不知道啦，從他們的父輩那兒一了解，才知道是一種用泥土建造的窯洞。

聽明白了，是用泥土建造的，雖然漢語字典中對碹字的釋義是用磚、石筑成弧形，但碹窯全部的建材除了門窗是木制的，不用一磚一石。

既然父輩們對碹窯這么明白，咋還花錢從外邊雇人呢？年輕人們當然不解。

村里四十歲往上數的人，十有八九都住過碹窯，但住歸住，碹歸碹，住過的人卻不一定會碹。用父輩們的話說，碹窯可不是一般的手藝，若是手里沒點兒力氣，腦子里沒點兒智慧，根本就吃不了這碗飯。尤其是碹窯有別于陜西那一帶的窯洞，不是依山而建，而是平地起窯，其間的工序極其復雜，因此建造過程也極具難度。改革開放前，全縣會碹窯的工匠本來就少，改革開放后，碹窯一夜之間退出了歷史的舞臺，很快就被磚瓦房取代，因此別說是往下傳了，就是那些工匠本人，也都紛紛改行另謀出路。說得再直白一點，全縣會碹窯的工匠，如今基本都死光光了。那兩個從外地雇來的碹窯工匠，其實是一對父子，聽著羅云村村民們在街頭巷尾的議論，好像對他們的手藝有所持疑。持疑也很正常，父親對兒子說，別往心里去，村民們的話也不無道理，我們應該慶幸，附近僅有的兩個會碹窯的工匠，如今還活得好好的。

父親這么一說，兒子的氣立刻就消了。的確，這三十多年來，父子倆就像一對退隱深山的武林高手，基本不問江湖碹窯之事，就連他們老家的那些年輕人，也不知道他們的道行究竟有多高深。

如今重操舊業，亦可說是重出江湖，父子倆的內心未免都有些激動。激動，更多的是源于工錢高，自從兒媳婦被查出患有尿毒癥，整個家感覺就像天塌了一樣。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正當父子倆一籌莫展之時，好事就突然找上門來了。

本來這一路父子倆心情還算敞亮，誰知剛進羅云村就被村民們的閑話潑了涼水。不過，父親久經歷練，飽嘗了人間的風雨，這點涼水充其量也就是毛毛雨啦，怎能澆滅他和兒子心中想掙大錢的熊熊火焰。

二

父親在記憶中二十幾歲時來過一次羅云村，給一戶人家碹過三孔窯洞。沒想到過了幾十年，這個地方還是老樣子，除了碹窯都變成了磚瓦房，其他的幾乎沒什么變化。

父親雖然快七十歲的人了，但身子骨還算硬朗，年輕時走村串戶給十里八鄉碹了不少窯洞，所有的工藝流程至今還爛熟于心。

兒子四十五歲，正值年富力強，從小就是看父親給人家碹窯長大的，加上腦子機靈，十幾歲時扔下書包就隨父親去碹窯。可惜好景不長，不到一年的工夫碹窯一下就沒了市場。

碹窯沒了市場，父子倆也不能坐著吃老本兒，父親靠碹窯積攢的錢，給兒子蓋了三間磚瓦房，娶了媳婦后，家中就一貧如洗了。

憑著碹窯打下的基礎，父子倆又開始給人打墓。打墓的流程其實和碹窯大同小異，最大的區別就是碹窯是地上起窯，而打墓是地下挖窯。或許，正是這打墓手藝的及時銜接，使得父子倆的碹窯功力一直沒有減退。

這次就算豁出我這把老骨頭，也要順利拿到錢給你媳婦治病，我都這把歲數了，按理說早該到閻王爺那兒報到去了，閻王爺暫時不收我，可能就是為了讓我再幫你一把，總不能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吧。父親抽著劣質的卷煙，邊吧嗒邊對兒子說。

兒子沒有接父親的話，也點了一支卷煙猛吸了一口，然后望著遠處的山巒，吐了一個大大的煙圈，說了一句這地方真他媽清凈，要是死了能埋在這里就好了。

別說喪氣話，開工。父親知道兒子心里不好受，只好靠干活來沖散兒子淤積的心事。二十孔窯洞，三個月工期，耽誤一天蹦子兒沒有，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若不是想錢想紅了眼，父親還真沒膽量當即就拍著胸脯把這樁活兒接下來。

既然接了下來，還向人家打了保票，白紙黑字紅手印兒，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就像一張賣身契，不，應該是一張生死狀，那就得想法兒既要保命也要把錢拿到手。

三個月的工期的確有些緊張，兒子的臉上一片茫然，好像沒有多大的信心，但想起媳婦還在家等錢救命，一咬牙關就對父親說豁出去了。

好在，現在正值春暖花開，春天天氣好，日頭足，加上風大，泥土就干得快，不窩工，因為碹窯對氣候要求很苛刻。若是趕在夏季，給多少錢這父子倆也不敢接這活，因為就算你空有一身的本事，老天爺不給你做主，三天兩頭不見太陽，個把星期下場雨，剛曬干的泥土就成了一堆稀泥，整個就前功盡棄了。

父親抬頭看看太陽，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感覺老天爺在對他笑，像是在給他們父子倆打氣。既然老天爺都這么眷顧咱，也可以說是可憐咱，咱就莫辜負了這大好的春光。

父親轉身看看兒子，兒子已經忙活上了，儼然進入了高度戰備的狀態。是啊，父親在心里說，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只要父子倆一心都想著早點拿到工錢，這場戰役就一定能取得勝利。

三

按照甲方的要求，二十孔窯洞要建成十個套間，這與以前的碹窯風格是有差別的。舊時碹窯，多數都是遵循老祖宗延續下來的習俗，選擇一窯三孔的架構。

一窯三孔，顧名思義，就是一處窯洞，基本都是建造三間為主，中間一孔為正窯，兩側分別為配窯。正窯既是日常通道，也是廚房，還作放置水缸、咸菜缸、囤積雜物或糧食之用。如果正窯是單開門，門一般都安置在左側，進門右側為鍋灶；如果正窯是雙開門，門一般都安置在中間，進門左右側分別都有鍋灶。

配窯是日常起居室，兩間配窯各有一盤火炕，火炕通著正窯的鍋灶，冬天為了取暖，做飯和燒炕就同時進行，其它季節則會把通火口關閉。但也有把鍋灶建在配窯的，一來冬天做飯比正窯暖和，二來鍋灶可直通火炕取暖。另外炕沿下也留有兩個方形的小口，冬天可以單獨用柴禾燒炕取暖。

碹窯，一般每間寬三米，深六米，高四米多，因為全窯以土為主，輔以木質門窗建造，墻體土層厚實，窯洞內溫度和濕度相對穩定，夏天窯內比窯外的溫度要低十攝氏度左右，冬天窯內比窯外的溫度要高十五攝氏度左右，因此用現代人時髦的話說，絕對稱得上是冬暖夏涼的仙人洞。

聽說現在的城里人有錢沒處花，就喜歡往山里跑，等碹窯建好后，城里人的錢就會像鵝毛大雪一樣往山里飛，有好奇的村民問這對父子，這碹窯真有這么大魅力嗎？父子倆都沒搭話，因為他們心里都清楚，經典的總是干不過流行的，人們明知道碹窯的優點不僅冬暖夏涼，還綠色環保，沒有甲醛等有毒物質毒害，但還是喜歡花大錢去蓋磚瓦房，因為磚瓦房看上去就是比碹窯氣派，否則也不可能快速把碹窯取代。不過把碹窯建在生態園，可能就得另當別論了，物以稀為貴才會吸引人嘛。

村民們又問這碹窯究竟是什么時代的產物啊，竟然有這么頑強的生命力，消失了幾十年，如今又要奇跡般地復活了。父子倆一聽更是無語，別說是兒子，就連父親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自打父親一出生，就生活在碹窯里。或許，碹窯的起源主要還是因為古代社會百姓的日子窮吧，泥土是最廉價的建材，若是自家有勞力不用雇人取材，幾乎就不用花錢。

其實關于碹窯產生的時代背景，父親也一直好奇了幾十年，但因為自己和身邊的人都沒文化，也就根本無從考證。記得在父親四十歲時，縣文物局曾經派人來找過他，說是從北京來了一個考古隊，想從他那里獲得一些有用的信息。

父親把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那一輩傳下來的一個神話故事講給考古隊的專家聽，說碹窯可能起源于七仙女和董永那個時代，考古隊的專家們一聽，當時就樂得捧腹大笑。父親見專家們不信，又搬出黃梅戲《七仙女》中的一句唱詞，“寒窯雖破能遮風雨”，以印證七仙女住過窯洞，可能住的就是這一帶的碹窯，專家們聽后更是哭笑不得。

沒多久，據說因為碹窯地域范圍太小，能經得起拷問的史料幾乎為零，把它列為古代中國人類社會文明的結晶，好像命題有些太大了，于是考古隊很快就撤離了。

“寒窯雖破能遮風雨”，這是父親經常哼唱的一句唱詞，現在再哼唱一聲，禁不住又想起了從前的苦日子，仿佛碹窯無形中就是苦難的一種標志。難怪碹窯會被磚瓦房取代，人們不愿再住碹窯，可能就是想徹底脫離苦海，去過嶄新而富裕的幸福生活。

可是現在呢，仿佛光陰又倒流回來了。原本父親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操持碹窯手藝了，沒想到還有人出高價主動找上門來了。管他主抓碹窯工程的王副縣長腦子是不是進水了，但他如今成了咱家的救星，咱就要從心里念人家的好。既然念人家的好，父子倆這些年不管碹窯還是打墓都不曾偷奸取巧過，這回更得把活兒給人家干漂亮了。

四

與傳統的碹窯風格最大的差別是，二十孔窯洞要建成十個套間，每個套間的架構都是一窯兩孔，一間正窯，一間配窯。正窯不建鍋灶，將來放置沙發、電視等，主要當客廳使用。配窯除了建一盤火炕，還要單辟出一塊區域加筑一道土墻做衛生間。

碹窯工程的總體設計搞明白了，就要重新加工制作用來筑土墻的模子，還要重新計算所需泥土的立方數。這時兒子的臉上又出現了愁容，不知是為媳婦的病擔心，還是對工程信心不足。

父親叮囑兒子，測量尺寸時要小心翼翼，務必要精確到毫米，否則模子就報廢了，模子報廢了再重做，那得耽誤多少工期，在測量的時候，只需想著是在領工錢就是了，少數一張就賠大發了。

人啊，好像打從娘胎里一爬出來，就無師自通學會了向錢看，雖然有的人到死眼前也沒出現過什么亮光，可還是希望天上能突然掉下一塊金子，哪怕砸破了頭，亮瞎了眼。如果趕上等錢救命，一想到錢眼睛更是瞪得跟銅鈴大，否則死了也閉不上眼睛。

這父子倆就屬于最后那種人，但他們這樣想錢也無可厚非，他們不是靠坑蒙拐騙去發橫財，而是通過自己的誠實勞動，賣苦力賣血汗甚至賣命去救自己的親人。

模子的尺寸定下來后，很快送到了木材加工廠，時間最少也得三天。三天，對這父子倆來說，感覺比三年還要漫長。若是換在從前，現成的模子拿來就能用，且不說那些模子當年已經當劈柴燒了，就算留到現在，也跟步入風燭殘年的父親差不多，都成了一塊塊的朽木。再說了，如今碹窯的尺寸都改了，重做模子也實屬無奈。

三天的時間不能閑著，父子倆開始到山上尋找泥土。雖然碹窯是用泥土建造的，但并不是什么樣的泥土拿來都能用。最好的泥土，就是那種有膠質感的黏土，加上麥秸用水攪拌勻，倒進已經安置好的模子里，經太陽曝曬和風化，待徹底沒了水分后，模子一拆，一截土墻就成型了。碹窯最重要的技術環節在窯頂的建造上，窯頂的模子呈弧狀，制作工藝和土墻一樣，但因為是弧形無形中就增加了難度，建造窯頂俗稱為碹，碹窯一名也就由此而來。

在羅云村乃至全縣來說，用來建造碹窯的泥土并不稀缺，否則在全國也就不可能碹窯文化獨樹一幟了。但像羅云村這么好的膠質黏土，父子倆還是第一次見到，包括當年父親給村里那戶人家碹窯時，也沒發現有這么好的泥土。父親這才想起當年在羅云村碹窯時，那戶人家為了節省人工，泥土便在村口就地取材。

晚上父子倆就睡在工地的簡易窩棚里，除了看月亮、看星星，要么就是吧嗒吧嗒地坐在一起抽煙，也沒什么話題好聊的，關于碹窯的事，白天該聊的也都聊了，第二天要做的事情，父親在晚飯時也已經計劃好了。

其實以前兒子的話很多，但自從媳婦患病后，就變得少言寡語了，甚至眼神中還有一團陰云般驅散不掉的憂郁。這些父親都知道，所以在工地上盡量不聊家事，怕兒子撐不下去，自己這把老骨頭，不知哪天來陣大風就會吹垮了，兒媳婦的病若是治不好，家里就剩兒子這根頂梁柱了。

五

謝天謝地，三天后模子終于按時運來了。父親開始指揮那些臨時從羅云村雇用的幾名壯勞力支模子，兒子則指揮另一撥工人和泥。這些工人雖然都不懂技術，但他們從事的都不是技術活，技術活主要由父子倆掌握，工人們只需出賣力氣。兒子說看不出羅云村民風還很淳樸，這些人干活個個都很賣力，父親說這都是因為錢有魅力，只要給錢多，讓他們賣血賣命都愿意。

咱們又何嘗不是呢？兒子說著看了父親一眼。

父親讓兒子心細一點兒，給工人們都交代好了，倘若哪個不小心受傷了，咱就得從身上割塊肉賠人家，若是再鬧出人命來，把工錢全搭上咱都賠不起。

兒子點點頭，像小心翼翼地數錢一樣，一個不拉地向工人們傳達安全常識。工人們干得很起勁，都說這碹窯蠻有意思的，還有就是，等碹窯工程一結束，生態園順利開園，到時咱羅云村可就要全國出名了，沒準兒村里人還能上電視呢。所以，這些工人們都對父子倆說，這是我們拿著你們的錢在給自己村干活，耍奸偷懶兒就是坑自己啊。

難怪這村里能出副縣長，就連沒文化的莊戶人都這么精明，不給這些人個一官半職干干，真是屈才了。父親正想著，有人來傳話說王副縣長回村了，要聽一下工程進展。

按理說這么大的工程投了這么多錢，王副縣長怎么也應該到工地看一看啊，咋還這么大架子讓我這個快七十歲的老頭子親自向他去匯報工作呢。

父親走到王副縣長家院門口，一眼就認出了那面影壁墻，就是自己當年親手筑起來的。待進屋一詢問，老王說正是正是，當年碹完三孔窯洞，恰好村里來了個算命的，說我家風水不好，筑一面影壁墻從此就能轉運，所以就讓工匠給筑了一面影壁墻，雖然早些年把碹窯推倒后蓋了磚瓦房，但這面影壁墻著實沒敢動，再破舊也一直留著，這不，還真讓那算命的說中了，咱家兒子當上了副縣長。

老王一說起當官的兒子，滿臉就像煮熟的土豆樂開了花。王副縣長問工程能夠按期交付嗎？三個月后市里要派工作組來驗收，驗收成功就能爭取到更多的資金。

父親說沒問題，請王副縣長放心，接著又小聲問了一句，縣長大人不去工地親自看看嗎？王副縣長擺擺手，說縣上還有緊急會議，說完就坐車走了。

車子已經看不見了，老王還在家門口不住地揮手。父親看到這一幕，從心里禁不住感嘆，咱家咋沒這么大福氣呢，早知道當年也給自己家筑一面影壁墻，沒準兒自己的兒子還能當上市長，老王的兒子見了咱兒子還得恭恭敬敬。

真是癡人做白日夢，想這些有什么用啊，天上能掉下一麻袋錢嗎？父親拍拍頭發稀疏的腦門兒，讓自己清醒一點兒，還是趕緊回工地吧。

下午的活兒已經結束了，兒子正在工地上檢查，雖然收音機里說近期沒雨，但還是以防萬一把沒有曬干的泥土都用塑料布蓋好了。

沒想到，半夜時分，一場春雨不期而至。父親將兒子大肆夸贊了一番，活了四十五年，今天總算干了一件漂亮事。

六

王副縣長有些坐不住了，他擔心這場雨會影響工程進展，于是一大早就來到工地上。

因為工人們還沒到，父親此時正和兒子在工棚里聊天，按理說這膠質黏土應該是黑色的，怎么羅云村的泥土是黑褐色的呢？

其實一踏上工地，王副縣長也發現了這個細節，那些堆積如山的還沒有經過加工的黑褐色泥土，經過雨水的浸泡后，在陽光下看上去更加鮮艷。

王副縣長見工程沒受影響，一場小雨建材也沒受損，于是裝了一塑料袋新鮮的泥土就匆匆離開了工地。

幾天后，一支地質勘探隊進駐羅云村，據說是來勘探山里的礦藏。地質勘探隊走后沒多久，一些重型機械就浩浩蕩蕩開進了山里。

有一天清晨，山里突然傳來一聲巨響，父子倆立刻跑出工棚，一打聽，才知道是炸藥開山的聲音。這可不行，雖然墻體已經完工，但這么大的震動萬一對建造窯頂有影響該咋辦。

父親讓兒子趕緊去老王家，讓老王通知王副縣長前來制止，否則工程受到影響他們父子倆可擔不起這個責任。兒子回來告訴父親，說開山的工程也是王副縣長主抓的，還說開山對碹窯沒有影響，讓咱們安心干活就是了。

既然王副縣長發了話，那咱就該咋干還咋干。雖然干活時心里不再像以前那么踏實，不知道啥時候山里就會猛烈地來上一炮，震得人耳朵里就像鉆進了蜜蜂，可又有什么辦法呢？都是王副縣長讓干的活，誰讓誰停工說話都不好使。

三個月的工期馬上就要到了，碹窯工程也提前一天順利完工了。父子倆心里說不出有多高興，據說在明天的竣工儀式上，王副縣長要親自來講話，還說市里的領導要帶工作組現場驗收，還說父子倆要陪同領導們一起合影。

父子倆的心里能不高興嗎？一來工期一結束，父子倆就能拿到錢，二來父子倆在農村生活了幾十年，啥時候見過市里來的大官，更別說陪同領導們一起合影了，想起來心里就美啊。

父子倆心情一好，就買了一瓶二鍋頭提前慶祝。喝完酒，兩人閑著沒事就去山里轉悠。一轉悠才發現，一車一車的磁鐵礦石正往山下運，好好一座山，已經被開采得沒了兩人來時的漂亮模樣，那慘不忍睹的樣子，比一個良家婦女被人糟蹋了，衣衫不整地躺在當街上還要讓人看著心酸。

不是要建生態園嗎，沒了這漂亮的山，光建造這些破窯洞有啥用？父子倆不解，或許是酒喝得太多了，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唄，想這些有什么用啊，咱只等著拿工錢就是了。父親迷迷瞪瞪地紅著眼睛告訴兒子。

晚上父子倆在工棚里聊天，可能是因為馬上要拿到工錢太激動了，兒子的話顯得比平時多了不少，聽說這生態園開園后，來這碹窯住一晚得花不少錢呢，到時指著咱花錢來住，恐怕這輩子都沒可能了，要不今兒個咱先住上一晚，好歹咱也為這碹窯付出了不少血汗。

父親一聽，覺得兒子的話有理，于是父子倆就把鋪蓋卷兒搬到了碹窯里。

第二天清晨，羅云村的百姓們都蜂擁而至地前來參觀碹窯工程竣工儀式，卻發現已經碹好的二十孔窯洞一夜之間都神奇地消失了，那父子倆也不見了蹤影。

有村民在山下感嘆說，昨晚山里放的那一炮真夠厲害，震得玻璃都不住地顫動，哎，那碹窯的廢墟堆起的土丘，怎么越看越像一座孤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