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雁北
人一生中,不可能老是呆在自己的家鄉。為了生活,為了學習,為了工作,有的人幾乎走遍了半個中國。這些地方,或因其山川秀麗、文化悠久,或因其山窮水惡、風雨無常,都會使他終生不能忘記。比如我常想起一個叫朱家井的村子,就是由于后邊的原因。
朱家井是蘭州遠郊一個小小的山村。1949年冬,我在那里參加“減租減息”運動,歷時兩個多月,對它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
朱家井連一口井也沒有。沒有井而以井為名,說明井是人們的幻想和渴望,就像我國大西北有許多地方,干旱缺水,地名就叫“喊叫水”。朱家井村外有條無名小河,整年不緊不慢地流,但水中鹽堿太多,水流經過之處,全都泛著白霜,像落了一場永不融化的冬雪。
朱家井人就吃用這小河里的水。他們沒有招待客人喝茶的講究,因為那水太苦澀,既不能泡茶,又越喝越渴。他們很少洗衣洗澡,因為那水質太硬,早上抹一把臉,全天臉都發澀發僵。他們飯里不放鹽,只把一種稱作“洋姜”的根塊用水泡黑了,切成片兒當菜吃……
那時干部下鄉,一律實行“四同”。我們在朱家井的兩個月中,個個嘴唇干裂了,衣服臟得流垢,頭發成了氈片子,尤其是被窩里明顯地長了虱子,怎么捉也捉不凈!
我問朱家井人為什么不打一眼井。他們說窮山溝里,土薄石厚,打出水來尤其苦。我問村里惟一的一家財主是不是也吃用這種水。他們說財主家里,只有老爺有時用點黃河水。黃河距朱家井約有百十里路,每年冬天他便派一個長工,趕幾頭毛驢,去黃河馱冰。冰塊像斗大的石頭,水晶晶的,馱回來了,寶貝似的放在缸里,埋于地下,等到化了,只給老爺燉銀耳。
我們要離開朱家井時,村貧協請我們為村里今后的工作提點建議。我說:“下決心打一眼井吧,也許穿過石層,下邊正有一眼甘泉!”貧協主席半信半疑地向我點點頭。于是,我們帶著一身污垢,風塵仆仆地回了蘭州城。
40多年來,常常想起朱家井。想起它,便相信那里早就有了一眼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