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亞軍
一
那是個實在說不上美麗的小村莊。也許某個清晨,被晨霧籠罩的村莊在靜謐中會凸顯一種朦朧的美感,像一幅意境幽遠的水墨畫。而一旦晨霧散去,村莊開始失去靜謐的時候,便復歸了鄉村的粗陋、破敗,還有,骯臟。也許是太偏遠的緣故,連鄉上有些什么活動,開個什么會,村主任都極少知道,壓根兒就沒有人想起要通知——從鄉上騎自行車也要兩個多小時呢,一路凈是山路,崎嶇得很,若是騎車技術差些,或是體力弱點,那段山路還真算得上是險峻呢。這讓山村幾乎與世隔絕了。不過鄉上還是有辦法的,逢了有大的動靜,比如新的政策出來,比如該有些支出了,就讓在鄉中學上學的學生到老師跟前請了假,提前回村捎信。
那時,秦紫蘇是經常被請假的幾個學生當中的一個。她其實多么不愿意回村,一個女孩子蹬著一輛老舊的不知道有多少年歷史,還一路丁零當啷亂響的“二八式”自行車,費力地在山路上左擰右拐。每次孤零零地在山路上蹬車時,秦紫蘇都有一種絕望感,她覺得這連綿的山就是一只龐大的怪物,心里總是擔心會被這高大陰冷的山給吞噬了。她痛恨鄉上,為什么鄉政府吃吃喝喝有那么一大幫成年人,卻沒一個人愿意去她的村子呢,就算不愿意蹬自行車,可他們有車子呀,她看到過,鄉政府的院子里經常停著好幾輛小汽車。寧愿停著也不愿意跑山里一趟,可見多忽視他們的村子!她也生每次都來找她的那個男人的氣,怎么她就像身上有跟蹤器似的,每次都能盯上她,她們村在鄉中學讀書的有五個人呢,兩個女孩三個男孩,也算是挺龐大的隊伍,她的個頭也不突出,也沒有特別明顯的登山走路的優勢,為什么每次偏偏選中她?每次,只要老師身邊出現這個男人,秦紫蘇就氣緊,不敢抬頭,像課堂上老師要抽人回答問題,不會的人總是心虛,把頭壓得低低的,但低了頭也不行,秦紫蘇就是一支活簽,左閃右躲都逃不過,那人就喜歡抽她的簽。老師總會說,秦紫蘇你準備一下,下堂課別上了,早點捎信回去吧,路上小心點。老師的話是驚堂木,拍下去就定了。她眼里都泛起了淚水,沒有人在意。下課時她慢慢騰騰地整理自己的東西,她看不到別人投過來的艷羨目光——有不少人很羨慕她,不用上課,直接回家了,連作業都不用寫,多好的待遇啊!可有誰想得到她心里竟充滿了憂傷?她寧愿坐在教室里,上別人都不愿意上的課,哪怕從天亮上到天黑。害怕歸害怕,不情愿歸不情愿,秦紫蘇不敢拒絕那個漫不經心的男人的安排,不敢拒絕老師的拍板,她只能把所有的情緒放在心里,一個人恐慌地去走那段山路。
通常,她放好東西從寢室出來,學校已經開始下一堂課了。她從操場上走過,還能辨別出哪個教室里傳來的是哪個老師的聲音,教她們班英語的老師聲音最好聽,讀一段課文,就像是她們村口的那條歡快的溪流,蕩著清澈的波紋,梳理著溪邊的水草。她最喜歡的是英語老師,她最煩的是一個有了年歲的語文老師,普通話夾著當地的土話,還老愛拖音,跟以前的私塾先生一樣,就差搖頭晃腦了。她踏著一個班一個班的聲音走出校門,轉過學校圍墻,就是往山里走的方向了。秦紫蘇每次走過圍墻,都要停下來,挨著圍墻的那個班,就是高她一級的秦子松的班了。她只消踮踮腳尖,就能看到頭發永遠都亂糟糟的秦子松。有時候,秦子松也正好往外看時,見了她,會偷偷做一個“V”形手勢,笑著露出一口白牙。這時候紫蘇再走,心里就莫名的踏實了。
秦子松每次都要跟她說,回家一定要等他,若是又要捎信,就跟他說上一聲,他也請假一起走。他們村來鄉中學的五個人中,她與秦子松走得近。按說五個人中,兩個女孩應該是最親近的,偏偏不是。一個小學共讀了五年,五年的小學生活總有些他們這個年齡段里的“愛恨情仇”,若是這種“愛恨情仇”里再加上家庭的因素,便是蘿卜上的刀痕了,雖傷得不見有多深,但也是由表及里,痕跡有,且一時半會兒難以消除。所以,兩個女孩各是各,不過每個周末都跟著三個男孩一起回村。男孩們騎車快,女孩力弱,兩個人常常落在后面,最多,也就互相等一下,然后拐過某個彎,與等在前面的男孩們匯在一起,再開始下一輪這樣的反復。這中途,她們有時候也會說上幾句話,比如自己班上哪個人今天挨老師訓了,哪個人平時學習不見得好,這次考試卻考了個前幾名,再或者,誰的爸媽今天開了車來,原來家里有錢呢……再然后,騎車累了,不想說話,當然也可能是,真沒話可說了。回到村子里,她們會一前一后進一個家門——她們本來就是姐妹,只是,秦紫蘇是養女,而秦紫露才是這個家庭的小公主。一個家庭供養著兩個中學生,想多不容易就有多不容易。
有時候,有些事情的發生像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就算是有感覺,有心要躲,沒法躲,也躲不過去。秦子松說過無數次要秦紫蘇等他請假,秦紫蘇只是用這句話來暖暖自己的心。小小的年紀,她已經學會用最尋常的語言來溫暖自己了,不然,她能怎樣?一個散落的小小山村,總共三十幾戶人家,能和子松、紫露一樣上學,雖然回到家她比紫露要承受的家務活多,被嬸嬸責難的時候也多,但她已經很知足了,她還有一個無比疼愛她的叔叔呢。父親在她三歲那年便出意外去世了,母親經不住山里生活的苦累,更受不了獨自帶著孩子的凄清寡淡,有一天將秦紫蘇交由叔叔,說自己要去趟縣城,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叔叔可憐紫蘇,像自己的閨女一樣拉扯著。憑空多出個孩子,嬸嬸不樂意,可也沒辦法,紫蘇只有他們這一家嫡親,想推也推不出去。好在山村里的生活過得簡單,遠離塵囂,素樸簡潔,沒有熱鬧繁華的誘惑,倒也沒生出太多的負擔來。加上秦紫蘇又乖巧,知道沒了爸媽,跟著叔叔嬸嬸從不哭鬧,像只安靜的貓,就是有時不小心受了傷,也只是眼里汪著一泡淚水,從不像紫露那樣,動不動就往地上一坐,號得山動地搖。小小的人兒竟懂事成這樣,把叔叔心疼到心酸,更是把紫蘇看得比紫露還要重。簡樸的日子一天一天過著,幾年之后,紫蘇和紫露同時上了學。山里的學校簡單至極,是一間屋子拼出幾張桌子,幾個學齡孩子頭足相抵,從一年級到五年級,都只有一個授課老師,人數最少的時候,五個年級統共才十個人。老師把十個孩子聚攏在一間屋子里一起授課,先是給高年級的孩子上,同時讓中年級的同學教一年級的字母拼音和加減法,老師上完高年級的課,就給高年級和一年級的布置作業,再授中年級的課,這樣的好處是既節約了時間,還能讓頭腦聰明的低年級孩子學會高年級的課程。但這樣的人總是少數,秦紫蘇就是其中的一個。她學習用心,勤奮還肯問,二年級的時候就已經學會了三年級的課本,小升初考試,居然排名在鄉上的前十。這更堅定了叔叔排除萬難要送紫蘇繼續上學的決心。
秦子松比秦紫蘇大兩歲,卻是小學課堂上一對一教過秦紫蘇的小老師。秦子松聰明而霸氣,他常說他以后上大學一定去北京。鄉村的教學原本就沒有太多的條條框框,何況還是山村,還是只有一個老師授課。去北京的大學簡直就是遙遠的做都甭想做的夢。秦子松面對大家的嘲笑一點也不難堪,再遙遠的夢,不想做就永遠沒有,誰知道誰的將來呢。秦紫蘇從不笑話秦子松,她不知道北京是個什么樣的地方,也不知道離自己有多遠,她不做秦子松這樣的夢,但她喜歡秦子松這樣的夢。或許是因此吧,秦子松一對一只肯教秦紫蘇,秦紫露纏著他,他都不屑一顧。一次,終于惹惱了秦紫露,竟撒潑把秦紫蘇的課本給撕了。面對紫露的潑,紫蘇一向是不計較的,她心里有叔叔的恩。但秦子松不樂意了,一把將秦紫露推倒在地,還把紫露的書給扔到地下。紫露不惱秦子松,卻從此恨上了紫蘇,嫌紫蘇奪了父愛,又搶了秦子松。紫蘇不愿與紫露為敵,于是再不肯要秦子松一對一地教她。等上了中學,兩人再相遇在學校,秦子松齜著一口白牙笑得眼睛都瞇到看不見了,在秦紫蘇跟前竟興奮得翻了好幾個跟頭。而迎面遇到紫露時,對紫露急切的招呼,他只是輕淡地揮揮手,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
秦紫蘇以為,這次和以往一樣,兩三個小時的山路只有她一個人走了。她把自行車蹬得飛快,自行車零件的動靜很大,耳邊的風也呼呼啦啦地響,她就想要在這嘈雜中心無旁騖地走過讓她害怕的山路,有聲響,山才不那么冷峻。才走到山路的第一個拐彎處,秦紫蘇聽到后面隱約有人在呼叫她,她下車向后面望去,秦子松一邊蹬著自行車,一邊起勁地沖著她揮手。秦子松追上來,晚秋的光景,卻一臉的赤紅,汗水把糟亂的頭發洗過一般。追到跟前,秦子松放倒自行車,一屁股坐在路中間,嚷道:“你騎得太快了,我死命追,還死命喊,你聽,嗓子都喊啞了。又沒鬼追你,騎那么快干嗎?!”
秦紫蘇看他臉上被汗水沖出來的道道泥痕,忍不住笑起來:“你瞧你,跟個花臉貓似的。”
秦子松一臉的不屑:“花臉貓怎么了?!花臉貓也一樣可以當英雄!”
英雄是秦子松的偶像。他的偶像不是具體的某個人,而是他以為是英雄的某種行為,比如狙擊了村里誰家的惡狗;比如教訓了某個喜歡欺負女生的男生;甚至他曾經帶著村里幾個孩童挨家挨戶地替人家打掃院落,幫家里缺少人手的人家看小孩等。他說無論事大事小,只要是正義的,只要敢做,就是英雄。英雄的行為非常多,所以再把英雄具體到人時,秦子松的偶像也就非常多。秦紫蘇從不與秦子松討論英雄這個話題,她沒有多大的雄心壯志,也沒有英雄的夢想,她只要能這么平平靜靜地把書讀下去,上大學,工作,賺錢孝敬叔叔嬸嬸,就好。但她喜歡聽秦子松說,說什么無所謂,她只是單純地喜歡秦子松跟她說話的感覺。
“你不要上課嗎?怎么就出來了?”秦紫蘇問秦子松。她在學校圍墻轉角時,秦子松分明坐在教室里,還皺著一張臉偷偷跟她做手勢。
“啊,我跟老師說肚子痛得不行,老師讓我回寢室休息。我這就來追你了。”
“后面還有課呢,你這是曠課!老師要知道你曠課回家要罰你站的。”秦紫蘇有些驚訝,她不愿意秦子松曠課出來。
“罰就罰唄,又不是沒站過!”秦子松不以為然地說,“我知道你害怕一個人走山路,每次讓你叫我,你都不吱聲。鄉上那幫人真操蛋,我們又不是沒人,干嗎每次都讓你捎信。下次你跟老師說,再捎信就讓他們來找我。”
秦子松休息好了,從地上爬起來說:“走吧走吧,一歇下來,有些冷了。”
秦紫蘇騎著車跟在秦子松后面,他們騎得比剛才慢多了。山里的晚秋比山外晚了許多,山中的樹木依然蒼翠,但吹過來的風卻涼了,明明白白地有了秋的意味。身邊多了個人,秦紫蘇的心里沒了驚慌,即使風吹得有些寒涼,她也不在意。她第一次覺得,不用上課,提前回家,其實挺好。只是,她還不知道,這是第一次感覺不上課的好,也是最后一次了。
晚上,秦子松就真的肚子痛,還伴隨著高燒,天還沒亮,家里人急匆匆把他往鄉衛生院送。鄉衛生院的醫生說是急性闌尾炎,需要趕緊手術,但手術后伴隨的高燒一直不退。秦子松被燒得滿嘴胡話,醫生也查不出原因,只好往縣醫院送。縣醫院的醫療設備好過鄉上的,就是路途太遠。秦子松被送到縣醫院時,已經虛弱得連睜眼的力氣都沒了。還沒等到各項檢查做完,他的心臟就停止了跳動。最后,醫生的診斷是顱內血管撞擊性破裂,淤血致大腦供血不足,高燒不退只是受了風寒所致。顱內血管撞擊性破裂,風寒致高燒,急性闌尾炎,幾種八竿子打不著的因素,約好了似的,選定了這個夜晚這個時機,老謀深算地奪走了活蹦亂跳的少年性命。
秦紫蘇不能相信,那個把英雄作為偶像的秦子松,那個頭發總是亂糟糟,喜歡沖她齜一口白牙的秦子松,在山路上蹬著自行車一路吼歌的秦子松,僅僅是一個晚上——就一個晚上啊,居然就沒了。秦紫蘇躲開了叔叔嬸嬸,躲開了回家的秦紫露,一個人在山道上瘋狂地來來回回蹬著自行車。秦子松說追她的時候不小磕著石頭,連人帶車都翻了的時候,她還樂了,笑話他的車技不好;秦子松一臉的汗濕被山風吹透;秦子松知道她害怕山里那種陰冷的靜,吼歌吼得嗓子都嘶啞了……秦紫蘇的眼淚在飛,可是誰又知道她內心深深的哀痛和無邊的歉疚?她恐慌那條山道,不僅是因為山道的冷清和陰沉,還因為她知道她的父親就是在山中采藥時失足跌下山崖摔死的。她對山有一種本能的惶恐。她想不到這種惶恐會禍及好友秦子松,若不是為了陪伴她,秦子松那晚就只會是闌尾炎,有可能連闌尾炎都不會有,那么這個世上,除了叔叔外,她還有個親近的人,有個可以愛護她的人。
秦紫蘇像做了一場夢,夢里她是有糖吃的。結果才剛剛嘗出一點甜,她的夢就結束了。而那稀薄的甜,像落在紙巾上的水滴,洇開來,是寬寬的一片,然后慢慢地蒸發,紙巾上水滴的痕跡,沒有那么鮮明,卻一直存在那里,任怎樣揉搓,也回復不去之前的那份平整了。
山路,自此不再是秦紫蘇驚懼的事,每到周末,她甚至會借口躲開紫露他們,一個人默默地走完那段路,只是,她變得越發沉默,連叔叔關切的目光她也顧及不到了。反倒是紫露,莫名地跟她也都走得近了。走得近也不是姐妹的那種親近,而是忽然天高云淡、山高水長的那種近,不親昵,不曖昧,無芥蒂,是兩小無猜式的。只是秦紫蘇還在恍惚之中,她感受到紫露的近,卻無法回應,十四歲的人生,似乎體驗過四十歲的人生,她的眼里常常是什么都泛不出的空洞,如同垂暮的老人,等候夕陽的最后沉落。
幾年以后,紫蘇背著鼓鼓的行囊獨自一人來到北京,站在人潮涌動的西客站廣場,這里的熱鬧喧囂就像故鄉春節里無法遏止的鞭炮聲,歡實而又囂張。秦紫蘇聽到內心里有個聲音,遙遠而又清晰,那是秦子松一路吼著的歌。
秦紫蘇一頭扎進北京的生活,她不是一尾歡快的魚,卻渴望像魚一樣一生只擁有七秒的記憶。
二
上大學的時候,秦紫蘇也不乏追求者,但那時她不敢嘗試愛情,沒有人知道她內心的苦痛,她的成長經歷使她不能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花在談戀愛上。自從高三那年叔叔以和父親完全相同的方式離開之后,她的世界就坍塌在那個小小的山洼里。嬸嬸再不肯供養她的生活和上學了,一個失去丈夫的山村農婦,哪來能力供侄女讀書?秦紫蘇理解嬸嬸,她不恨也不怨。叔叔和嬸嬸養了她這么多年,村里曾經一起走過那條山路去鄉中學的幾個人里,她是第二個考入縣高中的。能考上縣高中,紫蘇已經非常非常知足了,她沒想過要再讀高中。讀完高中又能怎樣?考不上大學也一樣要回山村,尋個人家嫁了,逃不過家庭婦女的命運。以前,叔叔不肯讓步,叔叔說,讀了高中就是出門打工還比人多一份學識呢,那文化少的,只能做加班加點、苦哈哈的流水線工人,只有高中以上,才有資格做管理人員,至少也是班組長。若是能考上大學,那可就不一樣了,咱村里還沒出個正兒八經的大學生呢。叔叔說這話時像紫蘇已經坐進了大學課堂,一臉毋庸置疑的滿足感。在叔叔的力挺下,紫蘇才遲遲疑疑地進了縣高中,而一旦坐進教室,她學習的熱情一下子被激發出來了,鄉初中還沒那么拔尖,至多也就算得上是靠前,到高中她學習的勁頭已經不能用“刻苦”二字來形容了,她幾乎跟打仗一樣,見敵人就想打,見山頭就想奪,已經停不下來了。用同學的話說,秦紫蘇不是一般的學霸,而是學霸中的學霸。秦紫蘇埋頭只管急匆匆前行,至于前頭是什么樣的路,她無暇去管。路看不看都在那里,但她若停下來,她就會選擇,一旦有了選擇,她就只能負重而行了。如同趕一場無人邀請的盛會,她生怕一個遲緩就錯過盛會的精彩。
到底有沒有精彩,秦紫蘇不知道。叔叔的突然去世,秦紫蘇的天就塌了,那個家變得不再溫情,她已經做好了退學的準備,她沒有理由也沒條件讓嬸嬸供她讀完高中,她能做的,就是回家幫著嬸嬸打理家務,或者像同齡人那樣去廣東打工。秦紫蘇把她所有的書都整理妥當,數著還有不到幾個月就要高考的日子,看著教室后墻上掛著的倒計時黑板,她的心酸澀難忍。但她不允許自己哭,生活既然給了她這樣一種命運,她除了接受,沒有其他。
這個時候,秦紫露卻挺立在她的面前。紫露已懷了孩子,她還不滿十八歲,卻即將成為人母。少時跟紫蘇幾乎沒什么親情的紫露,卻在秦子松過世之后,像是被感化了一般,開始“姐呀”“姐呀”地叫著紫蘇,山村里實在沒什么好東西可以共享,紫露就把自己的衣服拿出來,任紫蘇挑揀。其實那也根本算不得是多好的衣服,一個普通的山村家庭,是不會舍得買多好的衣服的,那多奢侈啊!最多,紫露也就是比紫蘇多一兩件衣服而已。后來,紫露沒考上高中,也不拖著紫蘇,只說反正自己也不喜歡上學,留在家里吧。嬸嬸那時多憤恨哪,看紫蘇的眼光里都帶著鉤,每一眼都像是要剜出紫蘇的某個部位似的。還是紫露,毫不猶豫地站在她爸爸一邊,支持紫蘇去讀高中。紫露說,姐將來還要上大學,要上北京的大學,從北京的大學出來以后就可以賺很多錢,那時我多驕傲呀,想去看姐姐就借機去北京。
嬸嬸很生氣,一巴掌拍到紫露的腦袋上,說:“上什么大學?拿什么上?不吃不喝你供她?”
紫露小小的身子一挺:“我供就我供!我是先苦后甜。”
嬸嬸哼了一聲:“你是沒吃上苦,還凈想著甜。就算會賺錢,也不知哪個年月的事呢,那時候,鬼認得你!”
紫蘇不敢說話,說什么都覺尷尬,都是矛盾,聽天由命吧。
若不是紫露力挺,紫蘇相信,僅憑叔叔一人之力,她的高中可能難上成。
懷了孩子的紫露嬌小的身形,一臉未盡的稚嫩與她已婚的身份極不相符。也是,她還不到十八歲周歲啊,未到法定結婚年齡,她和老公連結婚證都沒有,僅是按當地習俗過了幾萬塊錢的彩禮,然后就辦了婚禮。快節奏的生活,連婚姻都這么有緊迫感。紫蘇揪了心,紫露還只是個孩子啊。可她依舊不能做什么,她連自己的生活和命運都無法把握,又怎能握得住紫露的生活?好在紫露嫁的人家境況還好,待她也不錯,老公高金亮比紫露大四歲,正是剛剛懂得女人,也還知道疼女人的年紀。看著話里話外還很滿足的紫露,如同一樣自己珍視的東西在別人手里正變得光彩熠熠,秦紫蘇的心沒那么疼了。
上高三后,紫露不要紫蘇每周末再往家里跑了,反正也沒什么事,兩畝地的活也靠不了紫蘇每周一次的奔波。紫蘇明白,她每次回來家門都是緊閉的,并非嬸嬸整日在外面忙乎,而是每到她回家的這個時候,嬸嬸就躲了出去,留了紫蘇在外面徘徊好久。在嬸嬸的眼里,紫蘇就是一棵被隨手扔棄的草,卑微而無用。一棵無用的草,哪里還有家可言?
紫露說,剩下的幾個月,她會按時把生活費送來。她要紫蘇答應,不能有退意,上了十幾年學,等的不就是這最后一沖嘛,這時候要是退卻,浪費的又豈是十幾年的時光?紫露又說:“姐,挺住,我爸還沒走遠呢,他在看著呢,你千萬不能叫他不放心。”
紫蘇沒忍住,在紫露的真情面前她不想把自己再繃得那么緊,那么累。她和紫露,就那么一邊哭著一邊抱著,在這個茫茫世界,她唯一能依偎的,就是這個親人了。
終于熬過高三時光,在等待高考出成績的那段日子,秦紫蘇沒回小山村,同學給她介紹一份短工。無論高考成績怎樣,她總歸要獨自面對未來的日子,她不能無休止地依賴紫露。每個人身上都有一雙隱形的翅膀,肯不肯飛,想不想飛,都要看你自己。
臨近高考成績出來的前幾天,秦紫露出事了,死在她嫁的那個鄉的鄉衛生院產床上。因為離預產期還有一個多禮拜,山村里的人,都沒把生孩子看得過重,雖也不像母雞生蛋那樣容易,但也沒必要像城里人那樣早十天半月就住進醫院,那是錢多燒的。就算紫露婆家的經濟條件可以,也只是相對他們村而言,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觀念上不見得就能比別人更超前。紫露肚子痛的時候,婆婆還樂呵呵地說,是孩子迫不及待了。說歸說,壓根兒沒有往醫院送的想法,生孩子又不是脫褲子,說一聲脫就褪下來了,沒那么利索。這勁兒慢著呢,再熬熬。可是痛了快一天一夜的紫露,到第二天凌晨的時候撐不住了,痛得幾乎死去活來。把村里有經驗的老接生婆請過來,老接生婆說,這宮指才開了兩指,按理還早著呢,可都見紅了,羊水也破了,怕是快生了,趕緊送醫院吧。老接生婆年齡大了,不干接生的活計好多年了,可人家經驗還是有的。家里人一聽不敢怠慢,這才騎著摩托車往鄉衛生院送。鄉衛生院值班的醫生是個年輕男人,見送來的是產婦,嘟囔一句:“我又不是產科大夫。”是不是產科大夫對紫露家人來說無所謂,只要是醫生就行。紫露這時已痛得沒了力氣,摩托車一路顛過來,她渾身都汗濕透了。躺到產床上,聯系完婦產科大夫的值班醫生過來一檢查,整張臉都白了。紫露的宮指依舊只有兩指多寬,宮縮也并不強烈,就是說,她的痛感主要不是宮縮引起。可她體內的血還往外流,之前是稀淡,是破了的羊水,慢慢地變濃稠了。值班醫生說要趕緊手術,剖腹產,再晚孩子大人都不行了。
已經不行了,等產科醫生匆忙從家里趕到時,吊上鹽水的紫露已完全昏迷,奄奄一息了。條件簡陋的鄉醫院沒有氧氣機可上,沒有血袋可用,紫露連堅持到孩子生下來的氣力都沒了。孩子是醫生直接從接近死亡的紫露身體里取出來的,孩子取出來時臍帶纏裹脖頸,全身紫黑,早就沒了氣兒。小孩兒沒留住,紫露的聲息也沒有上來。
秦紫蘇得到消息趕到紫露家時,紫露已經入殮。天氣熱,喪事要緊著辦。望著悲慟不已的家人,秦紫蘇渾身冰冷,她以為紫露這僅剩的親情,再怎樣單薄,也是她的心永不孤單的依靠啊,讓她隨時想起來,心是熱的,是充實的,是走在路上隨時可以讓她的笑容綻放出來的。不管怎么樣,這世界上,她不是一個人,她還有如此關愛她的妹妹。可是,這唯一的親,唯一的溫暖,最終還是沒了,像過往的一縷風,拂起了她的發梢,吹得她的脖頸麻酥酥的,吹得她的心像蒲公英一樣張開了所有的羽翼。然后,消逝了,一切重歸于沉寂,不,是死寂。
秦紫蘇想去陪陪嬸嬸,所有的人中,最傷心難過的,就是嬸嬸了。先是失去丈夫,現在又失去唯一的女兒,這樣的打擊有幾個人能承受住?紫蘇以為自己是浮萍,僅僅是沒有根而已,未來怎樣漂都是一個漂。而嬸嬸,她的未來又靠什么支撐?
但沒等秦紫蘇靠近,嬸嬸已沖她撲了過來,撕扯著她的衣服,哭鬧起來:“你還我紫露來!為什么你的命這么硬,克死了我的老公,又克死我的女兒。你父親的命都是你克死的,誰沾了你誰倒霉!你就是個妖孽,是來用我們家人的生命來養你元氣的妖孽啊……”
嬸嬸揪著紫蘇,哭得死去活來。秦紫蘇驚呆了。這樣的話她幾年前就聽過,秦子松死的那年,說若不是為了陪紫蘇,秦子松肯定不會有事,是紫蘇身上有邪性呢。那時只是旁人的悄聲議論,嬸嬸回來學給叔叔聽,叫叔叔訓斥了一頓,再沒聽她說過。沒說不等于忘記,其實嬸嬸心里也一直都這么認為,叔叔死后她不肯要紫蘇進家門就是想用這樣的方法逼紫蘇主動離開,而她亦討個心安。偏是紫露這丫頭不知好歹,對紫蘇這么好,貼得那么近。對妖孽能那么好嘛,她吸你的精氣神哪,她要的是你的命啊,這下可好,終于應驗了,紫露的命也搭進去了……
嬸嬸哭著、控訴著,任旁人過來勸她也不肯松開紫蘇的手。紫蘇就那么挺立著,眼淚稀里嘩啦地流,卻不吭一聲,任由嬸嬸撕扯和拍打。直到最后,嬸嬸實在哭得沒力氣了,才被人拉開,拖著離開。
秦紫蘇不怨嬸嬸,天下沒有一種痛比喪子之痛更甚的。
幾天后,高考成績出來了,秦紫蘇毫不猶豫地填報了北京的一所普通高校,雖然她的分數報考省重點院校一點問題都沒有。但她要去北京上學,帶著秦子松的希望,也帶著紫露的心愿,去北京。
三
周末的晚上,秦紫蘇正在輔導班里跟班輔導,手機忽然震動起來。機構并沒有對帶班輔導員硬性規定上課期間不能看手機發微信或接電話之類,但出于職業的規范,大家都默認著上課時將手機關掉。秦紫蘇一到自己的班上,也是習慣性地關手機,她平時的電話本來就不多,除了偶爾同事間說個什么事,或領導交代些什么,再就是各種電話廣告,賣保險的,還有旅游促銷的,五花八門。她覺得這些人太神奇了,隔行如隔山,這些東西與她簡直是千山萬水,居然能一次一次不厭其煩地攪擾她。她倒也不煩,覺得大家都不容易,每每有這樣的電話都會客氣地告訴對方,她不需要!在她說“不需要”的時候,有些耐性差的,連個歉也不道,還沒等這幾個字蹦完,直接就掛了電話。秦紫蘇的不厭其煩,是她從這些電話中體驗著另一種快樂,這快樂是隱秘的,悠長的。她想,如果電話那端是自己,她每天撥打數百個電話,說著相同的話,聽著電話那端客氣或不客氣的話語,有些甚至是粗魯的謾罵時,她的心情還會有這樣的悠然與自得?她慶幸自己有一份不錯的工作,薪水說不上很高,但只要有廣告方案項目,每個月的項目收入總額超過一定的數額,她可以拿到一筆不菲的獎金。再加上又在教育機構兼職教學助理,一個月一千塊錢左右的收入也讓她心里非常踏實和滿足,她覺得在有穩定住房的條件下,自己的生活真的就像芝麻開花節節高了——盡管她笑自己用這樣的比喻很老土,但又有什么關系呢,她的目的之前是為了生存,現在開始要為了生活。
手機震動的時候秦紫蘇自己還沒意識到,關機的概念占據了她的心理,白天公司開會的時候她把手機調成震動,就沒關機。坐在她旁邊的一個男孩輕輕碰觸了她一下,提示她:“老師,好像是您的電話!”
秦紫蘇驚了一下,果然是自己包里的震動,她羞愧地看了一眼身邊的男孩。男孩已經轉過頭去,望著黑板。期末考試在即,學習緊張著呢。秦紫蘇輕輕地翻看包,剛把手機翻出來,震動已經停止。她一看電話號碼,不認識——當然不認識,她每天接的電話大多是不認識的。只是,這個時間點,如果還是那些無聊的廣告電話,那些人也太敬業了,秦紫蘇沒在意,正待把手機放回包里,又一短促的震動開始了,她打開一看,是條短信:姐,我是高金亮。
高金亮是妹妹秦紫露的丈夫。自從紫露死后,參加完高考的秦紫蘇再沒回過小山村,而是留在縣城打工攢學費。臨離開時,她去看嬸嬸,無論嬸嬸待不待見她,紫露離去了,她在這世上就剩下嬸嬸這唯一的親人了。嬸嬸的心結沒那么容易打開,秦紫蘇在那座她生活過十幾年的小屋外面等了許久,嬸嬸也沒給她開門。隔了門,只是重復著一句話,你走吧,從此咱們路是路,橋是橋,你我的好與賴,都各不相干。無論紫秦蘇如何哭著哀求,嬸嬸就是不肯再見她。也許,對嬸嬸而言,秦紫蘇的存在便意味著她的悲痛存在著,而且經久不息。唯有與秦紫蘇從此陌路,她的記憶才可能慢慢平復,慢慢地遺忘過去的所有。
嬸嬸不肯見,秦紫蘇沒辦法,只好去了紫露家。沒有了紫露的高金亮家,或者不再那么親切和親近了,可畢竟是紫露的家,這個家里的很多物件都曾呼吸著紫露的呼吸。端著茶杯坐在客堂里,神傷的秦紫蘇怎么也控制不住淚水,她無言地哭著,連陪坐一旁的高金亮母親都紅了眼圈。秦紫蘇對高金亮說,家里就剩下嬸嬸一人,她身體不好,以后就多麻煩他幫著照顧一下。高金亮倒是沒含糊,滿口答應,讓紫蘇放心,再怎樣,也是紫露的娘,真要有什么事,他不能撒手不管的。話是好聽,紫蘇仍是心有戚戚,紫露嫁給高金亮不過一年多,雖說高家待紫露不薄,可他們終還是年少,紫露一死,還能有多少感情留存?莫說往后還有好長一段時光,就是現在,秦紫蘇不知道,高金亮對紫露還有幾分情誼?她已經聽說,有好幾撥媒人上門,要給高金亮介紹女人,而高金亮呢,也相中了其中一個,只是兩個家庭還沒有正式接觸而已。并非紫蘇覺得這樣不好,紫露對高金亮,一年多的感情再深厚也敵不過漫長的未來,趁著年輕,再享受婚姻也是理所當然。她不過一個曾經對紫露——也可以說是對高金亮家有些經濟依賴的人,她是沒有說三道四權利的。能聽到高金亮的應承,她應該心里踏實才是。
三年大學期間,秦紫蘇曾給高金亮寫過信,只是打探嬸嬸的情況,還曾經寄回去幾百塊錢,這幾百塊錢或許在很多人眼里不值一道,但對一個靠獎學金和兼職打工度日的大學生來說,已經是節衣縮食很久才節儉下來的。高金亮在收到匯款時回過她一封信,告知她錢已送到紫露媽媽手里,沒說是她寄的。之后便沒了聯系。秦紫蘇認為高金亮大概已經再婚,一個再婚家庭跟過往總是有些距離的,她不能再打擾這個家庭,打擾高金亮了。大學畢業工作后,秦紫蘇猶豫了好久,還是給高金亮又寫了一封信,把手機號告訴了他,信中叮囑,如果嬸嬸有什么事情,或者需要幫助,請無論如何要告訴她,打個電話或者發個短信。這三年多的時間,高金亮始終沒打過她的手機,她像在浩瀚的山林里尋覓風跡的人,分明風從她身邊吹過,她卻無論怎樣也抓不住。整整六年的時間,她從一個青澀的、內心充滿哀痛和悲傷的小女孩變成了如今生活在大都市的小白領,她在慢慢褪去青澀。人生就像是一片沙灘,過去的歲月是沙灘上無數的粗糲與精致,但時間的浪潮會一浪緊著一浪地將那些或粗糲或精致一遍一遍地沖刷,直到,再也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秦紫蘇認為,過去是一直存在的,沒誰可以把過去從自己的記憶里真正刪除。也確實,秦紫蘇的這幾年,過去是如影隨形的,叔叔、紫露、秦子松,還有沒音訊的嬸嬸,她一直都活在她擺脫不掉的過去里,她沒有大慟也沒有大喜,安靜得有如寒夜里的一盞孤燈,如豆的燈火還飄搖著一星溫暖。秦紫蘇也發現,雖然她無意擺脫過去,她愿意帶著過去生活,但過去還是在悄悄地淡去,再想到叔叔和紫露,她會微微地笑起來,告訴他們,自己在北京挺好的。想到秦子松——她已經想不起來秦子松的模樣了,只有那飛快蹬著自行車的身影一直在向前飛奔。還有嬸嬸,她對她隱埋的恨已經蹤影皆無,剩下的只是惦念,是對嬸嬸獨自伴著清冷孤燈的心疼與憐惜。
紫蘇看著手機短信愣怔著,屏幕變成了黑的她還傻愣愣地盯著,仿佛這一會兒她再次重逢了過去。工作了三年多,她依然沒回過家,嬸嬸對她的拒絕接納讓她失去了最后一點對家的依靠和支撐,自從紫露離去,她真正變成了一個孤兒,一個沒有家的人。
還是旁邊的那個男孩,又輕輕碰觸了她一下,說:“老師,您怎么了?”
秦紫蘇這才反應過來,沖男孩笑笑,搖搖頭。男孩指指手機,笑笑。
秦紫蘇明白男孩的意思,是讓她只管看手機,回短信。這些孩子對于手機的事看得比天大,他們的生活豐富多彩,絕不像她的當年,跟書蟲似的整天只知道看書做題。她剛上大學那會兒,為了外出兼職方便聯系,咬咬牙花了二百塊錢買了部二手手機,還好那手機雖然看著挺老舊的,但接聽、短信功能都沒問題。臨到快畢業時,為不至于找工作時顯得太寒磣,她去網上又買了部稍好點的二手手機,不過這次手機的檔次高出許多來,小一千塊錢的數額讓她心疼了好久。這個手機她一直用到現在,性能還很好,上網也快。不過有時候被班里的孩子看見,很不屑,嘲笑她落后,什么時候的機型了,老師就不能換一個?這些沒有城府的孩子,他們哪里懂得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他們一樣可以隨心所欲,什么蘋果幾代,小米幾代,出一代換一代,財大氣粗的根本不像是孩子。不過,能坐到這樣那樣的各色輔導班里,那不菲的收費已經表明他們對金錢概念的淡漠。這些孩子里,一定不會有人如當年的她,連生計都毫無保障,哪里還有什么閑錢來上輔導班。
講臺上,同樣是外聘的授課老師正眉飛色舞地講課,他豐富的表情,激情的言語,配以有力的肢體動作,實在精彩得很。不過秦紫蘇明白,這些老師的激情很多時候在正式的課堂上是體現不出來的,正因為體現不出來,才會有密密麻麻的各類教育輔導機構的誕生。這個誰也沒辦法。秦紫蘇輕呼一口氣,在授課老師昂揚的講授中埋下頭,像個搞小動作的學生一樣,小心翼翼地回復高金亮的短信:一會兒,我給你打電話。
高金亮倒是直接,連過多的寒暄都沒有,直截了當地告訴秦紫蘇,嬸嬸去年已經再嫁了。是去年春天的時候,對方比嬸嬸大十二歲。嬸嬸原在人家里做保姆,快手快腳,干活也利索,叔叔的死紫露的亡,讓嬸嬸一度心如死灰,連話都不太愿和人多說。就這樣的沉默寡言竟被老頭看中了,說是沉穩踏實。據說老頭退休前是在外縣當副縣長,退休不久老婆患病去世了。開始幾年,上門給老頭做媒的人還真不少,可是老頭舊情難忘,心里的悲慟還在,竟無續弦的意思,也就罷了。過了幾年單身生活,老頭身上最初閃耀的光環已經褪盡,兒女因為工作忙而難得來看他一回,有時來了也待不了幾個時辰,便又匆匆離開,像遠途的人路經某個長亭,歇歇腳的感覺。孤清的生活終于讓老頭有了想法,而嬸嬸也不早不晚就在這時候進入了老頭的生活。“恰逢其時”,秦紫蘇想這詞說的一定是嬸嬸。嬸嬸倒沒含糊,說嫁就嫁了。有什么可含糊的呢,一個山村農婦,守了快十年的寡,如今身邊無一個親人,若不是為了生計,她的余生也就那么孤零零地終止在那個偏遠的小山村了。反正怎么著都得活,有依靠總是比沒依靠強。但是老天對一個人命運的捉弄一次又一次,它似乎喜歡樂此不疲的感覺。嬸嬸嫁給老頭才幾個月,沒想到老頭腦中風,癱在床上再也起不來。癱瘓的人脾氣焦躁,老頭經常發作,時不時地用他唯一能動的右手抽打嬸嬸,在給他喂飯的時候冷不丁地將飯碗推到地上。為了練手勁,拿嬸嬸的肌肉當試驗,動不動就上去擰幾下,倒是沒多少力氣,不過也足夠讓嬸嬸的胳膊和腰上經常蹦出新的青紫來。本就是來做保姆的,這下保姆的飯碗算是鐵定了,想辭都辭不掉了,真正的鐵飯碗。她也想過再找個人來幫忙侍候,但是不行,老頭的一雙兒女反對,他們覺得既然她原本就是保姆,就該負起保姆的責任來。現在作為妻子,侍候老頭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嬸嬸從此陷入沒有日月的日子。
過慣了苦日子的,也閱過人間最悲涼的事,還有什么不能承受?可若僅僅是苦也便罷了,日子本來就是用來讓人過的,苦與甜,幸與不幸,看你怎么體驗罷。想是這么想,嬸嬸卻是沒能熬過這種想法。老頭身子癱瘓,腦子卻一點也不癱瘓,他時時刻刻要嬸嬸陪伴在身邊,稍有片刻不見嬸嬸,便大發脾氣,嘴里嗚里哇啦亂吼,失控的唾沫像雨點似的打在嬸嬸身上,再把嬸嬸端來的飯菜一股腦兒全撥拉掉,于是,蓋在老頭身上的被子就得經常換,還有老頭的衣服。一次,換下來還沒來得及洗,偏趕上老頭的兒子女兒雙雙回家來,凌亂的一切入了他們的眼。他們借機跟嬸嬸大吵大鬧,說嬸嬸原本圖的就是老頭的錢、老頭的房,巴不得老頭早死呢。嬸嬸從偏遠山村里來的,見識沒那么多,口齒也沒那么伶俐,只能在他們的罵聲中哭。子女們在家里罵過了,出門來跟外面的人也在罵嬸嬸,痛心自己的父親可憐,那么一個健康矍鑠的老頭,娶個保姆也罷,居然才幾個月便癱了,整個人連形都沒了。甭看這保姆模樣沒有,但妖啊,不但吸人血,還愛財。要不是看中老頭的錢財,她能好好侍候老頭?她是怕老頭病得久了,散盡了家財呢!一個鄉下女人,見過多少錢?老頭的錢財自然夠她眼羨的,她還不得盤算怎么叫這些錢落入她的手……
嬸嬸沒料到,她被人演繹成了妖魔鬼怪,走出去,大家都開始躲閃她了,本來鄉下人在縣城就不受人待見,嬸嬸五十多歲了,算是一把年紀的鄉下婦人,又是保姆身份,居然做了縣長夫人——雖然是退休都有些年頭的副縣長,沒一點手段還不易做到呢。
來自各方的輿論壓力和老頭的折磨,終于使嬸嬸臨近崩潰。而讓她最終痛下狠手的,是老頭及其兒女對她的經濟封鎖,他們用她的人,需要她給予老頭照料,卻不給任何費用,還不如她做保姆時。一般的飯菜她尚且可以用以前做保姆的積蓄支付,但老頭的用藥,老頭的營養需求,她到哪兒去找錢呢?沒錢承擔,老頭真的一天比一天枯萎,正如他兒女所說,跟骷髏一樣了。看著老頭痛苦、怨憤又急躁的樣子,他在她身上擰的手越來越無力,到最后幾乎變成了風一樣的撫摸。嬸嬸不忍看下去,她找不到老頭的兒女,也不知道怎么去跟老頭的退休前單位交涉,她沒有錢將老頭的生命延續。她聽不懂老頭模糊成一片的語言,也看不懂他充滿絕望的無助眼神,她無法體驗老頭的痛苦,看著他眼中總也無法滴落下來的淚水,只是一廂情愿地認為他對生已經失去信心。老頭生不如死,而生活的窘困,對未知的前路黑暗的猜想,崩潰了的嬸嬸,她再也撐不下去,也不想幫著老頭毫無希望地將生命延續下去,她終于在極度的平靜中,親手結束了老頭臨近枯干的生命。
嬸嬸最后被判了無期。因為她的沉默,因為所有對她不利的證據。不到一年的婚姻,老頭卻用他枯干的生命,換走了嬸嬸的余生。
握著電話,蹲在地上的秦紫蘇泣不成聲。她把頭埋在腿上,渾身抖得不能自持。她深深痛悔自己這六年的未歸。嬸嬸也許早就不記恨她了,甚至是想著她的,只是她們一直沒有機會交流。若是她在這期間能回去一趟,或許嬸嬸就不會那么孤單,也不會出去給人做保姆,更不會嫁給那個老頭,那么她的命運將不會變成這樣。可是,可是有什么用呢,她沒回去過,她把自己從山村那個家里徹底剔除了出來,她的頭腦里,從來北京的那時起,就沒有了家的概念。當初,她把嬸嬸托付給高金亮,也許就是為了心里有個安慰吧,高金亮才比她大幾歲,他的生活在失去紫露之后會很快恢復一新,他還有另外一種生活在等著他,既然紐帶都斷了,他若對嬸嬸的生活還心存惦念和牽掛,又怎么對得起新的人和新的生活?秦紫蘇不怨高金亮,她才是嬸嬸的親人,尚且拋卻得如此徹底,走得這么決絕。秦紫蘇的悔恨如洶涌的潮水,一浪接著一浪擊得她只剩下心痛。她沒有問高金亮,她后來給他寄過兩筆錢,要他轉給嬸嬸,嬸嬸到底有沒有收到。反正,這個時候說什么都沒有用,無論她試圖要去做什么,她都難以讓自己心安。
秦紫蘇的悲傷嚇壞了課間休息的幾個孩子,他們圍過來,問老師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不舒服就請假回去吧。秦紫蘇傷心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搖頭。教學助理其實就是教務,兼有課余對學生解惑的任務,雖是輔助性工作,但秦紫蘇從不敢輕視,她總是很認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她的親切與溫和也頗得她所跟的幾個班孩子們喜歡。一個孩子見秦紫蘇不說話,想當然地以為她是不敢請假,便安慰她道:“老師,您別怕,我知道您是擔心請假會扣錢。我們去幫您說,叫他們不要扣您的錢。不然,我們大家不答應。你們說對不對?”他轉頭問周圍的幾個孩子,大家都一副豁然明白的樣子,附和道:“對呀對呀,是身體不舒服,又不是出去玩,憑什么扣錢?”秦紫蘇不得已抬起頭,她一臉的淚水讓幾個孩子噤了聲,都用同情的眼神看著她。
秦紫蘇強笑了一下,說:“同學們,快上課去吧,休息時間到了。我沒事。我會去請假的,他們不會扣我錢。只要你們的成績有提高就不會扣我錢,這是有合同的。”她小小地編了個謊,參加輔導的學生成績有沒有提高,跟教學助理沒有關系,這是教學老師的事。她這么一說,幾個孩子這才邊往教室走邊囑咐她:“老師快回去休息吧,我們不會搗蛋的,放心吧!”秦紫蘇沖他們揮揮手。
請了假出來,秦紫蘇的心情仍不能平復。坐在馬路旁一個暗黑的角落,她第一次深切地有了對家的懷念,對嬸嬸的惦記。她想,無論如何自己都該回去一趟,就算那個家什么都沒有,就算嬸嬸仍在排斥她。如果現實非要讓她與過去斷絕一切關系,那么,她回去,就當是一場告別也行。告別,多么文藝的詞,可是又是多么傷痛的詞。秦紫蘇的心里又一陣陣酸意,眼淚再次噴涌而出。
四
以為攢夠了親歷那個小山村的勇氣,等到把假請好,把車票買上,臨踏上行程的那一刻,秦紫蘇還是猶豫了,那個讓她成長又讓她傷心遠離的地方,她真的做好了面對的心理準備嗎?
但她還是踏上了行程。
縣城火車站一如六年前她離開時一樣,陳舊而破落,那寬大的站前廣場,倒不似從前那般稀疏冷落,除了兩邊商鋪的濃重色彩外,還有好多搭著彩色大遮陽傘的流動商販,他們把廣場劃割得七零八落,再有來來往往載客電動三輪車的穿插閃躲,數輛毫無章法停靠拉客的出租車,使站前廣場顯出一種無奈的逼仄和零亂。
秦紫蘇跟隨人流走出站臺,在嘈雜繁忙的廣場一側站定,滿目滿耳,都是濃濃的鄉音鄉味。秦紫蘇想起兒時過年守候的大鍋,一揭鍋蓋,蒸騰的水霧撲面而來,氤氳的飯菜香味滲透進身體的每個細胞,整個人都是歡騰愉悅的。淹沒在一陣陣熟悉的聲浪中,秦紫蘇卻找不到身在故鄉的那種激動與愉悅。她只有無法靠近的陌生,置身事外的隔離。六年的時光,她真的把自己異化在他鄉,失去了對這個生養她的故土的親情與愛戴。她有些冷漠地看著面前的人來車往,還沒有把自己融進那些鄉音里,仿佛踏進的仍是異域,她只是個闖入的看客,這里所有的氣息與味道都與她,與她的過往沒有任何關系。
忽然,她的胳膊被人碰了碰,她轉過頭,面前的男人板寸頭,臉色黝黑,目光帶著猶疑。
“是……紫蘇——姐?”他語氣里充滿了不確定。
秦紫蘇笑了起來,從一個二十剛出頭的小伙子到喪偶男人,再加上六年光陰的痕跡,高金亮除了膚色有些黑,淡定的神色比以前稍顯出成熟外,幾乎跟六年前沒多大變化,雖然還是陌生,但這種陌生是一種由遠而近的感覺,她一眼還是將他認了出來。
“金亮,是我!”一張嘴,秦紫蘇把自己嚇了一跳,高金亮的鄉音竟然沒有影響到她,她說的是普通話。
高金亮竟然沒一點訝異的表情,面前這個瘦弱單薄的女孩,六年前她決然離家的心情他懂,獨自在外打拼的艱難他明白,六年未歸家的酸楚他也理解。他沒離過家,沒在外漂泊掙扎的經歷,也很少與秦紫蘇交談,但他就是懂這個比他還小幾歲卻獨自一人承擔著生活全部的女孩。嬸嬸未做保姆時,他把秦紫蘇寄來的錢送過去,第一次送去時聽到的是前岳母對秦紫蘇惡毒的謾罵,她對秦紫蘇的怨恨與不肯諒解如同一顆鉚釘,鍥進堅硬冷冰的水泥里,再也拔不出來。他帶著錢回來,在后來的日子里,他用秦紫蘇的錢陸陸續續給她嬸嬸買些日常用品,這使他得到了旁人的夸贊和好口碑,都說他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有一次再把秦紫蘇寄的錢拿過去時,她嬸嬸什么話都沒說,卻在他臨離開時,沒頭沒腦地說道:“在外面的人要保重自己,該失去的都失去了,就不要有什么惦念了。”高金亮知道,這個內心同樣孤伶的女人這句話是說給秦紫蘇的。他卻沒敢把這句話帶給秦紫蘇,他怕她難過,怕她因了這句話從此再也放不下。
沒有血緣,只是有過那么一段親情,高金亮以他的純樸讀懂了秦紫蘇。他不驚擾秦紫蘇,只是在某個時段作為紐帶適時地出現,像漫長路程上的標識線,提醒你欲到達的路段。
接過秦紫蘇的行李箱,把它塞進旁邊的小面包車里,高金亮憨笑著說:“這是攢了好幾年才買的,我在家開了個小商店,因為家旁邊幾年前新修了一條路,附近幾個村莊的來往都要經過這條道,小店的生意還不錯,就買了這輛車,往遠點的村子里送點貨,做個流動的二手批發商,利小些,但面廣,經營還好。”夏天時,他還批發雪糕,幾個月下來,小一萬的利潤呢。
就這么一邊開著車一邊說著,秦紫蘇沒了局促感,初始的陌生感漸漸淡去,她的心里坦然了許多,好像高金亮跟她不是無親無故的人,而是她一起成長的親人——兄弟,或者哥哥。
從縣城到小山村的路沒有變化,依然要經過鄉政府,經過鄉中學。鄉中學當年那低矮的圍墻變了模樣,有高度了,圍墻被刷成了天藍色,藍底色在視角上有湖水的溫潤和藍天的祥和,使人一望而不覺局促。高金亮說,圍墻里面早不是中學了,中學撤并到縣二中后,這里被外地來的老板購買,辦了一所私立中學,都是從不同師范大學請來的大學生,教學理念和教學質量連縣中學都沒法比,據說好多外地的學生都花高價到這里來上學。
“你說不就上個學嘛,什么學校不能上?縣中學多好,好多都是有資歷的老師,怎么反而有人愿意花大價錢到私立學校上這幾年?難道還能學的東西不一樣?”高金亮似乎對把錢投入到上學的事情很不理解。
不要說高金亮不解,秦紫蘇也無法解釋這種趨富心理。
秦紫蘇的心思并不在私立與公立學校的所學,她恍惚的,是沒有什么是時光改變不了的,容貌、思想、心態、觀念,還有——記憶。她忘了自己當年是從哪一塊墻頭與教室里的秦子松打的照面。秦子松的一口白牙和亂糟糟的頭發在她記憶中閃閃爍爍,她卻想不起那張臉上的五官了,那是她曾經多么深刻地印在腦海里的臉啊,他嬉笑的神情和滿不在乎的眼神都那樣清晰,然而一組合到一起,便陌生得毫無章法。
高金亮把車開得很快,學校一轉眼被拋到了遠處,再往前走,就是那條漫長的山路。秦紫蘇以為自己再踏上這條路時心里會有疼痛。秦子松的病逝,讓她的心再也沒有了快樂,這條山路,曾經成了她獨自與秦子松相依的一個見證,她再未有過害怕。高中三年,她很少回家,但每次一個人回家時,她總要在這條路上秦子松等她的地方停下來,坐上許久,沒有思緒,卻淚流滿面。最后離開去北京上學,她回小山村嬸嬸那里,卻沒能與嬸嬸別過,倒在山路側邊的湖邊上坐了許久。她在與秦子松告別,這份少年情懷被她珍惜和依靠了多年,從此北上,她告訴秦子松,也許自此永別。真的是一別天涯遠,她帶著他和紫露的心愿去了北京。在北京的日子里,為了生存,她努力打拼的時候,秦子松遠了,秦紫露也遠了,北京接納了她,她把過往放進心里,封存了起來。
曾經那么長那么崎嶇的山路,被面包車毫不經意地迅速碾過,秦紫蘇看到路側的湖不再像以前那般豐盈,不足四分之一的湖水在山風中搖蕩著清凌凌的微波,瘦弱得竟像未曾發育的小女孩,湖壩則顯出廣闊荒蕪的尷尬。路邊蔭濃的樹木倒是更高大了,依舊一眼望不到邊的沉著。山路有了拓展,但還是有狹窄或是顛簸處,高金亮竟不踩一踩剎車,就那么一下躥了過去,隨著車身的顛起,倆人也像合了節拍一樣從座位上跳起又落下。秦紫蘇的張望,高金亮視而不見,連提都不提一下要停車的話,他像是趕赴一個重要的盛宴,腳底的油門一直不肯松開。秦紫蘇有些不安,她不想回憶這條她騎著自行車走了幾年的路,可那熟悉的感覺帶著強勁的風依然撲面而來,她看到自己和紫露遠遠落后于秦子松他們的背影,她看到了秦子松仰躺在路邊,嘴里叼著草稈漫不經心等候她們那佯裝的不耐煩,她看到自己倚靠在破舊的“二八”自行車上號啕大哭的情景……面包車箭一般刺過山道,在強烈的顛簸中,秦紫蘇根本無法集中思緒去想些什么,說到底,山道再不是秦紫蘇的山道,高金亮更熟悉這條道路。當面包車勻速下來,路也平坦起來,秦紫蘇已看到不遠處那個永遠將喧鬧置之不理的山村。
高金亮把車停在村外。秦紫蘇懷著復雜的心情慢慢走進村子。
村子變化不大,大部分房屋都依然保持著原來的面貌,也有一兩幢新蓋的樓房,打破了原有格局的和諧與安然,雖說顯示了一種與眾不同的傲氣,但在一片低矮的房屋群里還是更為唐突。村子里仍舊是安靜的,唯有幾聲狗吠昭示著這個村落僅有的生氣。除了幾個如紫蘇一樣上學后再不肯回來的人,村里很多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像全國很多地方一樣,這個山村剩的多是老弱病殘。一路向嬸嬸家走去,路過幾家門口,偶有站在曬場上干活的人,停下手里的活計,看著秦紫蘇和高金亮的走近。眼神好些的,招呼高金亮,再猶豫地問一聲,是紫蘇嗎?得到高金亮的肯定,便熱情地過來拉秦紫蘇進門喝水。秦紫蘇的記憶這時候不能不急速啟動起來,對山村的刻意忘卻,讓她對這些滿是滄桑的老人一時無法對上號,只好努力地綻開自己的笑容,含糊地叫著大爺或阿奶。好在沒人在意她的稱呼,只顧著拉她的手上下打量,再嘖嘖幾聲,說幾句鄉村俚語,為嬸嬸可惜一番。
每當說到嬸嬸,聽人嘆惜嬸嬸的命多苦時,秦紫蘇的頭忍不住垂了下來。以前總是有人憐惜她,父亡母親走,跟著叔叔生活又不受嬸嬸的待見,小小年紀受盡了人間的苦楚,那時一聽到這樣的話她背過身要大哭一場,哭完,卻還要以一副開心的樣子來迎叔叔的關愛。現在,她害怕聽到的是他們說她這些年都不知道回來看望嬸嬸的話。她知道,在村里人眼里,自己是個薄情寡義的人,跟著叔叔嬸嬸長大,他們家境艱難,哪怕自家孩子輟學,也舉全家之力供她上學,而自己,一去北京,便杳無音訊,即便工作了,都不肯回來,對失去丈夫和女兒、身邊再無親人的嬸嬸更是刻薄記恨,沒有一點感恩之心。若非她不懂知恩圖報,嬸嬸又怎會在生活窘困之時年界五十歲還給人做保姆,最后落個慘淡收場……秦紫蘇在村人感嘆之中一次次地落淚,不再為自己的身世,而為自己的年少輕狂、少了體恤之心。
等穿過幾家有墻沒墻的院落,終于到了嬸嬸家,也是秦紫蘇的家,她輕舒了一口氣,這才是家!無論她走多遠,離開多久,也不管這里有沒人住,這種到家了的感覺都是如此熟稔和自然,就好像,她這幾年只不過是出了趟遠門,在外面吃過了一頓飯,一夜未回而已。她這次回來仍可以隨手推開門,邁進去,坐到飯桌前叔叔的旁邊,跟紫露你推我讓地嬉笑著夾菜,聽嬸嬸不痛不癢的訓斥。
秦紫蘇走到屋子跟前,推門,門扣竟銹蝕了,撲簌簌掉下一片暗紅的銹渣,在輕輕的推動之下斷裂。門開了。
屋里沒什么陳設,連桌子椅子這些原有的舊物都不見了,廚房幾副碗筷竟摞在地上一塊塑料紙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塵。兩個房間里也空空蕩蕩,嬸嬸的房間一側幾塊磚頭疊在一起架了一塊木板,這是嬸嬸的床,其他的,除了些破破爛爛,再無可以用的東西了。秦紫蘇愣住了,家里并無什么值錢的東西,難道嬸嬸不在的時候,還有小偷光顧?再想想這屋里也沒有小偷能看中的東西,破桌子爛椅子,送給人還嫌破,偷就更不值了,又何況這山村路遠,沒腦子的小偷才來這兒呢。
見秦紫蘇愣怔無語,高金亮說:“家里的東西,沒幾個值錢的,娘這些年也沒置換過東西。她那老頭后來癱瘓,子女都說她攢了老頭好多錢,不給她出錢,她就回來把家里所有的零碎作價賣給村里人,那些東西誰要啊,只不過大家看她實在窘迫,有心幫襯,就幾塊幾十塊地把她屋里的那些破爛折成錢。這所房子大家都不肯要,說是留到以后她萬一在城里過不下去,回來還有個住的地方,不然,連房子都是別人家的了。”
高金亮說完,秦紫蘇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痛,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自紫露難產離世,嬸嬸便徹底將她視為一個路人——甚至連路人都不如,對一個路人嬸嬸尚能展露笑容,溫存話語,對她,則連冷語都不舍得了。她去北京上學之前,有次回來,嬸嬸那時養了幾只雞,見她過來,剛踏上自家院落,手里便已撈了一根細長的竹竿,揮趕著雞,“快滾快滾,吃飽喝足了還賴在這里干嗎,還想扒我皮啄我肉啊!”幾只雞為躲避竹條,張開翅膀撲棱棱地四處亂飛。一只慌不擇路的雞撲到秦紫蘇身上,蹬著她汗濕的襯衣,不停扇動的翅膀拍到她的臉上。秦紫蘇躲避時下意識地用手劃拉,小臂被尖銳的雞爪劃出一道血痕。嬸嬸對秦紫蘇臂上滲出的血跡無動于衷,漠然地扔掉竹條,口里依舊罵道,“看你們還死乞白賴不!這么下作就活該被人燉了吃。不趕都不知道滾蛋找食。”嬸嬸這樣罵著,轉身進屋,把屋門掩了。
秦紫蘇那次沒來得及跟嬸嬸說一句話,整個人處在輕飄飄的狀態中,她不知道自己在院子里立了有多久,又是如何離開的。她記得在村路口,遇了秦子松的父親手里拎著塑料袋等著她,袋里是炒熟的板栗和削好的甘蔗。秦紫蘇推卻著,他硬給她綁在自行車后座,沒有客套話,只是說了句:“紫蘇,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以后就自己照顧自己吧。不要怪你嬸嬸,每個人都有過不去的坎。”
每個人都有自己過不去的坎。嬸嬸有,秦紫蘇有,就連秦子松的父母也有。
在山路側的湖邊與秦子松告別后,秦紫蘇決絕離開,她自認從此再也沒有家,她就是一片過早從樹上凋零的葉子,在生活的海洋里只能兀自漂流,最終要在哪里靠岸,她沒法知道。
在秦紫蘇的心里,少了她的驚擾,嬸嬸一個人的生活或許寂寞,但在山村這個與世無爭的地方,總會是清靜安寧的。如是,她便心安。
心安只不過是一種自欺欺人罷了,這些年里,秦紫蘇何曾真正心靜如水過?在掙扎、奔波的生活中,她壓抑著內心的情緒,克制自己不去梳理過往,她用拒絕和疏遠維持表面的寧靜,但誰能知道,在暗黑的夜里,輾轉無眠的寂寥里,她無盡的懊悔和潮涌一般的淚水?
五
在高金亮的陪伴下,秦紫蘇終于見到了嬸嬸。嬸嬸老了許多,頭發白了,白得沒那么純,灰白相間,像野外枯干的蘆葦,糾糾纏纏,有種洗不凈的污膩感。
嬸嬸行動遲緩,神情倦怠,臉上細碎的紋絡樹皮一般毫無章法地重疊著,那個表情豐富、身形靈巧、伶牙俐齒,說話寬聲響亮的麻利女人的痕跡,竟一點沒有殘留。如同沙灘上寫過的字一樣,潮水轟涌而來,寫得多深刻終是了無蹤影。
看到秦紫蘇,嬸嬸一點都不驚訝,像是知道她總有一天要跟她會面一樣。她沒跟秦紫蘇打招呼,倒是沖陪伴而來、在門口遠遠站著的高金亮微微地笑了笑。高金亮來探視過她兩次,對這個與自己不再有親緣關系的男人,她是心存感激的。
“嬸嬸!”直視嬸嬸的蒼老,秦紫蘇心酸難抑,她不能相信,幾年的工夫,怎么能讓一個人的變化天翻地覆?細數下來,命運對嬸嬸太不公平,從一個山里嫁到另一個山里,生活得清貧,卻先亡夫,再亡女,余生的依靠盡失,再嫁個男人,日子還沒晴朗幾天,又陷入困頓。一個人,在傷口還沒有被遺忘時再疊加新的傷口,在凄厲的痛楚中體驗新的傷,沒有結痂的疤,只有不停流血的痛,這樣的人生,還要多悲慘才算是完成?
嬸嬸打量著秦紫蘇。秦紫蘇未離開的那些年,她幾乎沒怎么好好看過這個侄女,她的心里對她總有那么多的怨,那么多的煩,這些怨和煩就像長在皮膚上的痦子,痦子拔除后還會倔強地重新生長出來的毛發,也許無關痛癢,但落進眼里,就是不舒服,就是想要除掉。面前的秦紫蘇比以前白皙,仍是那么瘦弱,雖然相比六年前模樣變化了不少,還是能一眼認出她來。六年的時間不短,卻沒能磨滅掉秦紫蘇身上與生俱來的那種安嫻氣質,嬸嬸在這種安嫻中,第一次變得有些坦然。
“還是北京的水土好,把你養出來了。”嬸嬸居然給秦紫蘇說話了,還笑了一下,她臉上細密的褶皺輕易地被擠成一團,已經不是“蒼老”兩個字能形容得了。
秦紫蘇不敢流淚。她也笑著,把眼眶里已經泛起來的淚又逼回去。
“你還恨我吧?你看,我現在已經沒什么可叫你恨的了。老天把我所有的都收了回去,如果說我還有什么,就只有你了。”嬸嬸依舊笑著。
這話像箭一樣呼嘯而來,扎到秦紫蘇的身上,她無處可避,痛得無法忍耐,低下頭來,大顆大顆的淚珠有力地砸到面前的桌子上,砸出紛亂的聲音。
“嬸,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一走這么多年沒回來,沒替紫露盡過孝,讓你受這么多苦……我沒恨過你,從來就沒有。無論什么時候,你都是我的親人,是我的娘!”秦紫蘇哭著,嗚嗚咽咽地說著。
嬸嬸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她把喪親之痛的恨轉嫁于秦紫蘇,一直認為若不是秦紫蘇的存在,丈夫不會那般賣力辛苦地到山上采藥,也就不會跌下山谷;紫露是跟紫蘇走得太近,這傻孩子竟瞞著她供著紫蘇上學的費用,她才多大啊,懷孕了都不懂得愛護自己,瞎操著別人的心,結果呢,又沒善終。而秦紫蘇可好,一心只埋頭讀自己的書,她要把自己讀出去,又何曾體恤過她家人的不易?她不恨她,又能恨誰?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在村子里孤零零地生活時,她忽然發現自己對往事的追憶越來越少了,而存留在內心對紫蘇的恨意不僅越來越淡,還隱隱有了惦念之情。也許是一個人孤寂得久了,連身邊最冷的東西都會拿過來取暖,何況,她對秦紫蘇的那份恨其實無根無據,那純粹是爭奪親情的一種下意識吧。
入監之后,嬸嬸就想過秦紫蘇的到來,她倒希望能在監獄里看到秦紫蘇。秦紫蘇若見她現在這樣子,是不是很高興?至少是她這個惡人得到了應有的報應,秦紫蘇會有欣慰之感吧。
哭過說過,秦紫蘇和嬸嬸之間,云淡風輕了。時間果真是萬能的,它不僅改變著世間萬物,也消弭著人與人之間的隔閡與不快。
臨離開時,嬸嬸拉著秦紫蘇的手,欲言又止。秦紫蘇以為嬸嬸擔心自己一人在外的不適,便安慰道:“嬸,你不用惦念我,我現在的工作穩定,住的也寬敞,等您出來,你就跟我去北京生活。我要讓北京的水土也養養你。”
嬸嬸說:“不曉得能不能等到那個時候。”
秦紫蘇聲調一下高了起來:“當然能,這才幾年工夫!你自己要好好愛護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一切都會好的,我們從頭來過。”
“紫蘇,我……是想說子松的事,紫露她……”
“都過去了,嬸,咱以后不再提往事。咱就一門心思往前奔好嗎!”秦紫蘇打斷嬸嬸的話,她明白嬸嬸要說些什么,只是,真的已經不重要了,無論紫露出于什么想法,她對秦子松做的,也僅僅是幾顆野果子而已,紫露并不知道秦子松會受寒,那些野果子讓秦子松體內的寒氣加重了,但并非是奪去他性命的關鍵。紫露卻因此心里負重了好多年,以她小小的年紀便背負起了那些責任,她不僅是贖罪,也是替秦子松承擔。秦子松的父母其實對秦紫露也是怨恨的,但他們都對這些事閉口不提,她又有什么理由在心里壓了那么多年后,再翻出來指責紫露呢?
“你……一直都知道?”嬸嬸難以置信地盯著秦紫蘇。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想跟你說,無論過去發生過什么,都是叔叔和你把我養大的,是紫露供我上完高中的。我會記得你們所有的恩情。”秦紫蘇拉緊嬸嬸的手說。
是的,我不會忘記所有的好,包括秦子松!她心里默默地對嬸嬸又說了一句。
六
回到北京,回到自己的生活狀態中,秦紫蘇的心里慢慢平復下來。沿途再多的艱難,再多的生死,再多的悲傷,最終會被生存擊潰。生存才是目的。
元旦一過,日子似乎快了很多,轉眼又是半個月的時間過去了。春節的氣息早早地漫過來,像要給人緊迫感似的,很多事急慌慌地涌過來,堆擠在一起。秦紫蘇也忙得四腳不著地,每天晚上都加班,趕各種文案文書,用老總的話來說,這時的忙將換來的是一大波的輕閑。想想也是,春節臨近,人心惶惶,到處都在問回不回家,怎么回家;春節之后,徹底放松的狀態和心情就像一堆攤開的沙,想要聚攏,總是需要時間的。那時候的活,不趕在這會兒,還能指望春節后?人畢竟不是馬達,不是點著火就能發動起來的。
忙于加班的同時,秦紫蘇還在應付另外一件事,輔導班里的一個老師給她介紹了一個男朋友,是一位中學老師,教體育的。說句實話,因為經歷,秦紫蘇對找對象是心存恐懼的。后來,隨著在北京生活了這幾年,她嘗多了艱難與險阻,體會最多的是孤單與寂寞,曾幾何時,她慢慢地嘗試改變自己:從那些陰影里走出,追求一份屬于自己的幸福,開創出一片新天地。同時,她也告誡自己,要懂得打開自己和接納他人。
于是,秦紫蘇與體育老師如約相見。體育老師初次見到秦紫蘇,還是很有興趣,每天都打電話、發微信、送花,連個過渡都沒有,情意濃密得讓秦紫蘇不好意思了。難道這就是愛情?一時,秦紫蘇說不清對體育老師的感覺,不過從來都是孤單的一個人,一下子遭遇這樣的追求,她心里還是歡喜的。歡喜歸歡喜,卻不知如何回應,她發現自己完全失去了與男人交際的能力,面對那些熾熱的話語和文字,她手足無措到想哭。后來,體育老師約她出去吃飯、看電影,她卻安靜地回復一句,還沒干完活,沒時間。工作緊是一方面,她不過是拿工作作為盾牌來抵擋這個男人,她害怕這種沒來由的熱烈,就像某種憑空而來的東西,虛幻得讓你一伸手,卻是什么都沒有。曾經和她一起合住的同學王紫晶臨離開時就替她發愁,說她這樣安靜,什么時候才能讓男人注意到她?她當時還笑得不行,說感情是緣分,緣分來了,自然就會被注意到。
現在,她終于被注意到了,卻發現根本弄不清自己的感受。
秦紫蘇有些漠然的反應擊潰了體育老師的熱情,他不想把時間浪費到一個對自己根本沒感覺的女孩身上,于是,他毫不猶豫地抽身離開了。秦紫蘇幾天都未接到體育老師的電話和微信,才反應過來他放棄了她,竟然連聲招呼都不打,果然是憑空而降的東西,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了,界線分明得如同黑白。秦紫蘇沒覺得太難過,但卻惆悵了好些天。感情會滋潤人,也會傷人,沒有感情原來也如刀片一樣,不經意間會被劃傷。她忍不住苦笑,一直期望在北京能有一個家,安穩的,平靜的,可她現在連如何談戀愛都不會,她的家,要到哪里去找?她一直認真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只是這種日子讓她對于未來、對于幸福越來越失去期盼和向往。
她的未來她的幸福,還有多少讓她期盼和向往的?它們,會是在北京嗎?
春節越來越近,年的氣氛也越來越濃,已經隨處可見搭著售煙花的簡易棚,里里外外擺滿絢麗多彩的煙花、爆竹。在北京幾年,秦紫蘇已習慣了春節期間整夜整夜煙火的爆響,也習慣了在別人的歡騰中體味自己的孤清。
年跟前了,這個時候有多少人心里揣著激動和喜悅,發獎金了,發過節費了,要多發一個月的工資了,要發各種禮品了,還有,最關鍵的是要回家了——對漂泊異地的人來說,回家是多么溫馨的一個詞啊。紅紅火火的春節,就這么一步一步地趨近。
秦紫蘇的心里也開始波動了,不是發厚厚一摞獎金和各種禮品,而是,一頓忙乎之后,公司早些日子盛傳的裁員消息又風起云涌。秦紫蘇所在的廣告公司是平面媒體廣告,主要依托的是報紙和雜志。如今網絡盛行,人們連走路都在網絡中,坐公交擠地鐵的人都在用手機上網。網絡對人們生活、思想、觀念和情感的影響之大,超出想象。而傳統的平面媒體,在網絡的巨大沖擊下,市場被侵蝕被擠壓是毫無疑問的。商家們不傻,誰有影響力便瞄向誰,這也是營銷的手段之一。在這樣的背景下,依托平面媒體的廣告公司越來越難做,業務量與經濟效益跟數年前根本不可同日而語。效益差了,除開拓新的業務外,公司便只能走裁員這條道了。
公司里有些同事在做跳槽的準備,只是想再熬一熬,熬到公司發過年終獎再離開。誰知公司也賊精,非要等春節過后再發年終獎,一是等著想辭職的人來辭職,這樣便可以少發些獎金和補償金;二是大概也是想風吹草動之后,若是發完獎金,怕是春節之后,再來公司的人便寥寥無幾。公司這是要把主動權捏在手里,因為按公司規定,自行辭職人員只能給百分之五十的年終獎。誰也不想吃這個虧。公司負責裁員的那個老男人時不時暗示秦紫蘇,如果她愿意,他可以幫她找老總說句話,像她這樣并無是非、安穩工作的女孩子理應受到公司的優待。秦紫蘇平日里從其他同事的只言片語里,聽到過這個道貌岸然的老男人的不堪之事,只是她一直少與人交往,對很多人與事都表現出事不關己的漠然,與老男人這樣有點小職務的領導更是沒有搭訕過。面對老男人的主動示好,秦紫蘇緊張極了,她不能不為所動,但又覺得公司裁員這樣的事并非一個人能左右得了,該走的總會走,要留的總會留,若真的定下她走,就算央求老男人操作留下,但誰知道下一次的風暴她是否還能躲得過去?
其實,秦紫蘇也不想在一棵樹上吊死,這兩年公司的人員流動她都看在眼里,她之前一直想找一份與大學所學專業相符的工作,只是機會并不多。前些年,在各大院校計算機專業紅透半邊天,一畢業,該專業的人像撒進江河里的魚,魚多,餌少,能吃上餌的總是少數。秦紫蘇屬于找不著餌吃的魚,只好另辟蹊徑,到廣告公司做了文案,跟她學的專業大相徑庭,不過憑著她的好學與勤奮,養活自己還是綽綽有余的。現在這份養自己的生計也不安穩了,她的內心怎能踏實?只能和其他一些暫時還沒有出去活動的同事一樣,坐等著,被炒掉或者留下。
反正,怎么都是春節后的事兒了,索性,秦紫蘇也不想了,日子過一天算一天吧。春節之后,一切自會有定數。
秦紫蘇兼職的教育機構的輔導班已經結束,再緊張的學習,也不能讓孩子們連春節都搭上吧。因為春節前后沒什么業務,公司提前好些天放了大半人的假,剩下留守的也沒幾個了。秦紫蘇的時間一下子寬松起來,除了去超市跟著大批的人買年貨之外,她無處可去。為了打發憑空多出來的時間,她找出在公司注冊的微博賬號,登上。微博的世界幾乎跟春節一樣色彩斑斕,只是,那色彩總是別人的,到了秦紫蘇這里,就冷清了。每天枯燥的生活,偶爾摻雜自己的情緒,這樣的文字描述枯澀得就像深秋的落葉,還不如她的文案,偶爾之間,還能蹦出幾句精妙的話語來。她沒有關注過誰,也沒有幾個粉絲,寂寥得很。別人說起網絡,是風生水起,到她這兒,就成了冰雪世界。只能去看公共微博,那似乎也是別人的世界,當然也有些心靈雞湯之類的,看得她心生溫暖,只是溫暖之后,清冷依舊。
春節一過,日子似乎又快了起來。公司的裁員計劃嚴格來說流產了,因為假期一過,來上班的人沒有幾個,先前那些早做了打算的人,拿了節前被壓下的百分之八十獎金,然后直接去了新的公司,有些人連辭呈都不屑于提交,直接走人。秦紫蘇很艷羨把工作這種事看得天高云淡的人,她就缺乏這種氣魄,甚至在擔心裁員時會不會裁到自己,她完全沒有替自己再往下打算的念頭和行動。一個春節,那么漫長的假期,她寧愿無所事事地整天在網上毫無目的地溜達,居然都不曾想過利用這段時間再學習,她曾經求職計算機專業的念頭竟如同一片飄落的葉子,零落之后被碾碎,在這茫然無緒的時間里,已不著一點痕跡。等倏忽發現時,她難過得不能自已。難道,她真如一塊頑石,除了無休無止的堅硬,再無任何希望與色彩?
輔導班還沒開課,秦紫蘇無法讓內心安靜下來,又實在尋不出其他有趣的事,便到網上買了幾本計算機網絡方面的書,她決定重新開啟對新職業的向往,也許,某一天她真的告別了廣告公司的文案。世上的事沒有固定,但她總得有所準備。專業書籍看起來沒有小說那般輕松愉悅,但至少有事可干,秦紫蘇的空白時間就少了。
七
輔導機構里新聘了一個外教,西班牙人,有個中文名字叫阿樂,一臉的絡腮胡子,見人就齜著一口白牙直樂。秦紫蘇一見著阿樂,立馬想起臺灣女作家三毛的那個荷西,也一臉大胡子的西班牙男人,而阿樂的大白牙,令紫蘇心里一顫,她忍不住想起少年秦子松,一張黑乎乎的臉上總是齜著一口白牙。阿樂在英語口語班授課,他喜歡跟人交流,對什么事都表現得非常有興趣,在課上無論看到什么都先讓學生用漢語簡單解釋一番,然后再用所能想到的英語詞匯來描述,最后他再用英語細述。這樣的互動往來,讓學生也有了做老師的感覺,對口語的興趣也就大了,整個口語班熱鬧得簡直像菜市場。
這是機構開設的第一個外教班,大家都覺得新鮮。秦紫蘇偷偷混進阿樂的教室聽他的課,結果被阿樂豐富的表情和夸張的肢體語言逗得忍不住,如學生一般笑得幾近忘形。她覺得這個外教太有意思了。
秦紫蘇就這么著被阿樂盯上了。
課間休息時,阿樂喜歡找秦紫蘇聊天。秦紫蘇不愛說話,她安靜的樣子叫阿樂特別憐惜。對還處在學習漢語過程中的阿樂來說,秦紫蘇的話太少只能叫他說更多的漢語,他有時沒法表達意思,他就英漢一塊說。還好,秦紫蘇有良好的英語底子,聽阿樂說話倒也不難懂。跟阿樂接觸得多了,秦紫蘇慢慢變得開朗了許多,跟阿樂聊起來也能進入狀態。阿樂喜歡問這問那,她就慢慢跟他說,就這么著,她把她的過去一點一點地說給阿樂,說她的小山村,他的父母叔嬸,說紫露和秦子松,說她四年沉悶而努力的大學生活,也說到她的工作。阿樂從頭到尾沒聽到她說過男朋友,便問她為何不說男朋友?這么直接的問話,讓秦紫蘇羞赧不已,她不能跟阿樂說沒談過男朋友,這對浪漫的西班牙人來說,二十六歲都沒談過戀愛簡直不可思議,太浪費這大好的青春時光了!秦紫蘇對這個問題沿用她一貫的沉默方式。阿樂果然也不再追問,卻對秦紫蘇越發熱情和關切。
阿樂的課只有周末兩天才有,平時他會約秦紫蘇一塊吃飯、喝咖啡,看電影。秦紫蘇一開始是拒絕的,她還不習慣跟一個男人出去,何況還是個外國男人,倆人能說到一塊兒是一回事,單獨在一起看電影又是一回事,性質不一樣。但經不住阿樂的再三邀約,就赴了阿樂的約。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順理成章,沒有戀愛過的秦紫蘇遇到單純的阿樂,慢慢地找到了戀愛的感覺。
愛情是會上癮的。秦紫蘇也很珍惜這個機會,她對這份突如其來的愛情真的上癮了。她和阿樂手拉著手坐公交,擠地鐵,走在北京的大小街道,吃串串燒,吃鹵煮,吃小龍蝦,去圓明園、頤和園,看鳥巢、水立方,爬長城,簡簡單單的快樂,窮學生阿樂用最樸素的情懷表達著他最真誠的愛意。秦紫蘇欣然沉浸在這種歡暢中,她的生活在發生著改變,爛漫的笑容像春日的陽光一樣具有穿透力,讓阿樂看到了這個沉穩安靜的女孩內心原來有多么清冷。
秦紫蘇的快樂讓她在公司也像一朵漸漸開放的花朵般明媚耀眼起來,她開始主動與同事交流,不再安然一隅,也會在面臨公司領導詢問時發表自己的意見和建議了。原來自己是有主張的!那個埋頭只依賴別人的想法盡力去做文案的秦紫蘇,內心是豐富的,只不過那豐富被禁錮在厚厚的土層中,直到如今才算破土迸發。那個曾經用裁員來作為暗示的老男人,很真誠地對秦紫蘇說了一句,她讓他另眼相看。而另眼相看的最直接表示,就是推薦她做了項目組長,即負責對某個系列廣告的全部策劃和文案宣傳。這樣,秦紫蘇就不僅僅是文案了,她還需要與組員協商統籌和對項目的規劃。
人果然需要的是改變!不能改變別人,就得改變自己!明朗的心境讓秦紫蘇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快樂,之前她其實一直生活在一個繭中,她只是透過繭中的一個小洞來觀察世界,這個世界自然狹小而黯淡,她以為只有繭中才最安全。破繭之后,她發現釋放才是最為輕松的,而最不安全的原來是自織的繭。
五一前,房東老太太的侄女來到出租屋,說要給大家漲房租,她姑姑身體一直不好,就指著這錢來治病,可她把房子以這么低廉的價格租出去,既不符合市場,也太虧了自己。她到三個房間門口轉悠了一下,指著秦紫蘇的屋子對她說,這間房,向陽,又帶著陽臺,按這個地域的市場價,怎么也得兩千往上了,也不多算,就兩千吧。一下子給漲了五百。
秦紫蘇雖說喜歡這間向陽又有陽臺的房間,但每月五百元的漲幅讓她有些心神不安,她想重新出去找更合適的房子,可上網一查,自春節后,所有的房租都看漲了。想兩千塊錢租個單間,得去五環以外,那離單位太遠,時間都耗費在路上了。租住在同一單元的高姐忽然靈光一閃:“不然咱倆合租一個單間行了?既省錢,又方便,彼此還有個照顧,我也不會影響到你。”
秦紫蘇想想,目前只能這樣將就一下,等找到合適的房子,她們再搬出去。
充分考慮各方面條件和兩個人的喜好,高姐退了房,搬到了秦紫蘇的屋里。這次,房東老太太的侄女倒沒提出要提前一個月退租的話,這會兒正是房客多的時候,高姐前腳搬出,第二天便有人搬了進來,一點都沒浪費這房間的使用。
倆人住在一間房里,才覺得不適應,房間里只有一張雙人床。當然也只能放一張床。就是說得倆人共睡一床,秦紫蘇從上中學開始就再未與人同床的經歷,忽然一下,身邊多出個人,這人還喜歡磨牙、打小呼嚕,甚至說夢話,她睡覺淺,又不敢輾轉反側,蜷縮在床的一側,望著窗外被稀釋的夜,在無眠的靜謐中煩躁焦慮著。
第二天一起床,高姐發現紫蘇眼皮泛腫,兩眼無神,意識到是自己擾了她的睡眠,便連連跟秦紫蘇道歉。秦紫蘇也明白這是沒辦法的事,她們既在一室一床,必須得有個磨合期,而在這個磨合期內,她得盡快找到新的住處。她覺得這種同屋的日子太難熬了。
阿樂這時候體現出與他粗獷的外貌不一樣的細致來。他見秦紫蘇不大愿意再跟他逛街,就是看電影,也時常看一半就靠在他身上睡著了。阿樂問及情況,秦紫蘇簡單地把情況說了一下,她覺得阿樂出身異域,不會理解北漂生活的不易。阿樂當時沒說什么,只是抱著秦紫蘇,讓她靠在懷里,他覺得這樣會讓秦紫蘇沒那么疲憊。
幾天之后,阿樂直接跑到公司來等秦紫蘇,他把秦紫蘇帶到西三環附近的萬泉莊。他問了好多人,終于問到有個學生說他家在這里有套房要出租,朝陽的一居室。既然阿樂需要,就答應租給他,而且房租也談好了,每月只要一千五百塊錢。秦紫蘇簡直不敢相信,北京的房價幾乎見日飛漲,租房也跟著漲,她現在租住的地方已接近四環,一個單間一千五都算便宜的,現在還漲成了兩千,萬泉莊這么好的地段,一千五百塊錢的一居室,這不是天上掉餡餅嗎?
阿樂看著紫蘇在一居室里東看西瞅,一副喜不自禁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他上前環摟著秦紫蘇,用日漸流利的普通話說,希望每次看到秦紫蘇的時候她都這么開心,看到她開心,他就開心。秦紫蘇心生感動,她是多么喜歡這個簡單而干凈的男孩兒,他沒有那么多枝枝蔓蔓的心思,也沒有哄逗她的手段,也不是來自異國的有錢人,但他就是讓她安心,讓她快樂。她不想以后他們會怎樣,也忘記了自己曾經有扎根北京的心愿,她只是單純地享受著這份愛情,和愛情所帶給她的溫暖。她一定要珍惜這份感情。
可是,到了晚上,秦紫蘇才意識到麻煩來了,阿樂沒有一點要離開的意思,他一直在興致勃勃地收拾這收拾那。看來,他是要留下來。
秦紫蘇不知怎么辦才好,這感覺怪怪的,她不知說什么才好。她不是隨便的女孩子,可眼下她是與阿樂談情說愛,已到了這份上……她一會兒出去,一會兒進來,在衛生間和房間走來走去。房間就這么大,一張雙人床占據主要位置,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一個簡易衣柜,還有一臺不大的壁掛電視機,留給秦紫蘇走動的空間有限。也不能一直待在衛生間。她只好走到窗前,用夜色掩飾自己的慌亂。
窗戶靠近馬路,外面的車流聲潮水般涌來,秦紫蘇望著遠處蘇州橋上刺目的車燈,在夜色里橫沖直撞,她的心里亂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