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顧力行
能生活在這個全球聯系日益緊密的時代,我感到無比幸運。我在美國堪薩斯的一個小鎮長大,從未想到過有朝一日能見證中國的改革開放和與世界各國頻繁密切的跨文化互動。跨文化交際作為一門學科創立于20世紀70年代中期,首先在美國和日本得到發展,以后傳播到世界其他地區,80年代中期傳入中國,當時我正在廈門大學學習漢語。
1993年我從堪薩斯大學獲得碩士學位,便舉家遷至上海,任教于上海外國語大學至今。當時,中國派出很多高端人才遠赴國外學習。這些人才雖然理論知識扎實,但適應當地的文化卻困難重重。在這種背景下,1994年我工作的部門鼓勵我開設跨文化交際這一課程,而后在領導和同事的幫助下,跨文化教育、培訓和研究在上海外國語大學逐漸發展起來。
跨文化交際學得益于文化人類學的豐富研究基礎,目前已經發展成為一個成熟的學科。大部分學者都認為Edward T. Hall是跨文化交際學的奠基人,但其實在他之前已經有一些相關的重要研究。早在19世紀,德國學者Herder和Bastian就提出了跨文化比較的概念,雖然還較為籠統。在英國,人類學家Edmond Tyler界定和探索了原始文化到現代文化的發展過程。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Franz Boas通過細致的田野調查,力圖從內在視角理解文化。他的學生Margaret Mead、Florence Kluckhohn和Ruth Benedict在20世紀30、40年代對不同文化進行了深入的描述和比較。20世紀40年代,Murdock在耶魯大學開展了跨文化調查和人際關系區域檔案項目,Kluckhohn在哈佛大學也開展了文化比較項目。所有這些有影響力的研究都為當今跨文化交際學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到20世紀70年代,以文化與語言交際、大眾傳播、社會心理、跨文化教育、培訓為主要研究對象的相關學會和期刊紛紛出現,跨文化交際研究得到進一步的拓展,相關學科的相互作用和相互影響,促進了跨文化交際研究的飛速發展。雖然早期的研究有過分強調文化差異之嫌,但越來越多的研究重新梳理了早期的理論建構,并開始關注文化的共性,在研究方法上也得到了很大的改進。
20世紀90年代初,Harry Triandis用文化距離界定文化差異,并提出了文化多樣性的概念。他認為,任何兩個社會群體之間都存在一定的文化差異,文化距離越大,跨文化交際沖突就越容易產生。文化距離源于很多因素,如歷史沖突、宗教背景、政治制度、身份認同,等等。
對文化距離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化價值觀、身份認同、交際風格、沖突方式、調解和談判方式以及文化適應等方面。但是,有時我們會過多地對不同文化體系進行區分,比如將兩種文化貼上A和B的標簽,突出它們之間的差異。因此,跨文化交際研究者和培訓師在概括文化特征時都應當十分謹慎。
近年來,跨文化交際研究在穩步發展中不斷取得突破。例如,學者John Berry認為,移民和旅居者的本土文化與主流文化相互獨立,在研究和培訓領域各有其價值,高度認同一種文化并不意味著貶低另一種文化。面對不同的文化體系,我們不僅要有文化差異意識,還要找到適應的方法,Berry總結出四種適應策略,即整合、同化、分離和邊緣化。整合策略往往被視為最成功的適應策略,它既保留了本土文化特點,又與主流文化交流互動,將兩種文化有效融合,創造出使人們在新環境中感到舒適的文化。因此,有關“第三文化”的研究就顯得格外重要。隨著全球化的不斷深入,我們往往要同時面對或適應多種文化,這是每個人必須面對的現實。眼下,對雙語者和雙文化人的研究有助于我們認識這些過程。

顧力行(Steve J. Kulich,美國籍):國際跨文化研究協會會長中國跨文化交際學會理事會學術顧問上海市白玉蘭榮譽獎獲得者上海外國語大學跨文化研究中心執行主任跨文化交際能力大賽顧問
學習者身份不同、年齡不同、層次不同,跨文化學習的動機和目的不同,跨文化交際和適應能力的發展軌跡也就不同。我在創辦上海外國語大學跨文化研究中心(2006年)之后,有幸與從事跨文化適應研究的學者們共事。比如,我們團隊的一名成員專門研究社會網絡對跨文化適應的影響。她的研究發現,即使來自世界各國的人們聚集在一處,有些人還是只會和來自本國的人打交道,而另一些人則會在不同的群體之間建立社會關系。每個人的適應方式不只是個人層面的問題,同時也是群體層面的問題(比如是否有助于保持自己的文化認同,還是有助于適應新的文化)。這些因素表明,在跨文化適應研究當中,除了文化傳承和文化變遷,還有其他重要的領域值得探索。
跨文化交際應從充分了解自身開始。交際是涉及雙方的行為,和別人溝通首先要了解自身,弄清楚我是誰、哪些事影響了我的價值觀、我現在的身份認同是怎樣的、我應該以哪種溝通方式去交流,等等。認清自身,會影響諸多問題,如自己會怎樣看待別人、別人又會怎樣反觀我、有了文化沖突該如何去溝通、溝通后又該如何推進文化融合,等等。
我常常告訴我的研究生,我們的確需要了解西方理論,但同時也要兼顧中國文化的學習。正如我們在上海外國語大學反復強調的那樣,跨文化交際研究的很多方面需要與中國學相結合。比如,我們的學生如何用其他語言表述中國的歷史、政治、經濟、社會結構或社會心理?因為他人對中國的刻板印象甚至歪曲描述常常存在。這些年來,我們的教學科研、博碩士論文撰寫以及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跨文化研究》系列的推出,都致力于更深入地研究和審視中國文化,無論是從歷史的角度還是從當代的角度著手。
我們想更好地講述中國故事,同時也需要知曉其他國家的人們對我們有多少了解和期待,對我們傳達的信息能理解多少,我們如何調整話語以觸動每一位受眾。本土文化知識、理論和應用都要以恰當、透明和激發興趣的方式進行溝通。
跨文化交際是在具體的語境中進行的。交際者要厘清語境下的自身所需,做到對交際語境的理解與運用駕輕就熟,通過順應交際目的實現交際作用的最大化,進而尊重、理解并吸納外來文化。
總的來說,跨文化交際者應遵循以下基本原則:
一、不能簡單地做對錯判斷。戴著自己的“文化眼鏡”去判斷另一種文化現象的“好與壞”“對與錯”是過于主觀且不正確的。
二、應摒棄刻板印象及其影響。用對某個群體的偏見去認識一個具體的、活生生的人是有悖于交際原則的。與此相反,我們應當努力認識到每個人的價值和獨特性。
三、對待外來文化應抱有理解而非爭辯的態度。每一種文化都有自身的特點(既有優點也有缺點),在跨文化交際中,重要的不是比較文化的優劣,而是了解目標文化的具體特點和形成原因,并考慮我們該如何去適應或者至少接受目標文化。
四、應持有開放而非防御、尊重而非歧視的態度。有效的跨文化交際發生在開放且包容的環境中,只有懷揣一顆尊重而平等的心去適應另一種文化,才能做到交際暢通無阻。
五、要隨時準備學習而非拒絕。文化差異是一種客觀存在,我們不能改變文化,但是可以通過改變自己獲得成長和發展。因此,交際者應該積極主動地學習與適應。我們希望跨文化交際學習能促進我們對社會和世界多樣性的探索,通過在相互尊重的前提下,通過交流,尋求共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途徑。

在課堂上的顧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