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潑”成了流行詞,我也來湊個熱鬧。大家知道我是北京生的美國人,我也會撒潑,但這和我生在北京毫無關系,因為我頭一次看見撒潑,是在一個真的美國人身上。
十七歲那年,我在國際廣播電臺當播音員,英文組的專家,美籍華人武麗媛是我的好朋友。有一次她的好朋友林培瑞從美國來中國,武麗媛便叫我和他們一起出去玩。林培瑞是美國人,英文名字叫 Perry Link,一名漢學家。
我不記得我們那天都去哪里玩了,只記得四點多鐘的時候,林先生建議我們去北京飯店吃冰激凌。那時候是1978年吧,夏天。我們四個人,林培瑞和夫人,我和武麗媛就去了北京飯店。那時候的北京飯店中國人是不許進去的,只有外賓能進去。為了讓我順利混進北京飯店,我們進門的時候都故意大聲講英文,大家都認為我的英語是可以蒙混過關的。結果沒想到那天要查證件,我英語再好,沒有外國身份,也很難混進北京飯店。當時我被門口的服務生攔住,要我出示工作證,我當然乖乖的交給他。
“那我不進去了,你把工作證還給我吧。”我膽怯地說,“小武,你們去吃冰激凌吧,我不去了。”
門口的服務生剛要把證件還給我,林培瑞居然沖了上來,用流利的中文質問門口的服務員:“你為什么不讓她進來?你為什么歧視中國人?”
服務員根本不理他,手里仍然拿著我的工作證,質問我:“你和這個外國男人什么關系?”
“我不去了不行嘛!”我還是害怕,“你把我工作證給我!”
“不給!”服務員橫起來,“我明天要聯系你單位,問清楚你跟這個外國人到底什么關系!”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林培瑞就把臉沖到離服務員鼻子只有幾毫米的地方,大嗓門地喊道:“她是我的翻譯,我老婆在這里!你剛才什么意思?你侮辱我!你給我解釋清楚!你為什么問我和我的翻譯什么關系!你說!你說!”林培瑞的大聲喊叫固然惹來了很多酒店的服務人員,以及當時在大堂的外國人也都在遠處圍觀著。
這時候一個管事的過來問服務人員怎么回事,服務人員很小聲的指了指我,又指了指林培瑞。管事兒的小聲對服務員說:“他那么大聲,影響很不好,你趕緊走吧。”
管事兒的看了看我的工作證,這時候武麗媛很機靈,馬上把她的護照和工作證也給了管事兒的說:“她和我一個單位,我是外國專家。是我叫她來當翻譯。”別看武麗媛是中國人,但她的中文完全是美國腔調,比林培瑞的差老鼻子了。
“那你們來干什么?”管事兒的問。
“來吃冰激凌。”武麗媛說。
“去吧,去吧。”管事兒的揮手讓我們都進去了。
坐在中國人本進不去的1978年的北京飯店大堂里,吃著外面根本吃不到的香草味道冰激凌球,雖然有點幸福感,但是我還是感覺很恐慌。
“沒關系,”林培瑞說,“外國人撒潑,他們就不阻攔了,因為他們要面子。”
后來,我拿了美國護照,也沒少學著林培瑞撒潑,90年代初,我在外交公寓租房子住,經常被警衛攔在門外要求看證件,而旁邊各種膚色的外國人就大搖大擺地進了外交公寓,“為什么我是中國人就歧視我?”
大部分警衛都不理我,訓練得特別好,像白金漢宮門前的警衛一樣,只說一句:“拿證件去。” 偶爾一兩次,警衛會很生氣地搖搖手放我進去。
我最后一次撒潑是住在798的時候,大概是2004年。那時候管理方特意設置了門警,不讓私家車通行。那天我好像出席什么活動,穿得人模狗樣的,鞋也沒穿舒服,門警死活不讓我開車進去。要我把車停在門外,自己走進去。我就開始撒潑了,破口大罵。我想罵急了他要是動手,我就贏了。我的所有內心活動就和瑞典的那幾個中國旅客一樣。
但這個門警保安還挺扛得住。就在我插腰撒潑的時候,一輛從798出來的車停下來了,車里下來一人說:“喲,你就是那個電視上的洪晃吧?”
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撒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