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陸地前輩二三事

陳黎明

陸地（1918-2010），本名陳克惠，壯族，廣西扶綏人。中共黨員。1940年畢業(yè)于延安魯藝文學系。1938年投身抗戰(zhàn)，歷任魯藝文學研究員，部隊教員，《部隊生活》編輯，《東北日報》副刊主編，中共廣西地、省級黨委宣傳部處長、秘書長、副部長。全國政協(xié)第三、第四屆委員，全國文聯(lián)委員，中國作協(xié)理事、顧問、全委會名譽委員等。1937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5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長篇小說《美麗的南方》、《瀑布》（四部），中短篇小說選《浪漫的誘惑》，短篇小說集《好樣的人》《故人》，長篇散文《青春獨白》，綜合文集《劫后余灰》《廣西20人集——陸地卷》，詩詞《落花集》，理論專著《怎樣學文學》《創(chuàng)作余談》，自傳文學《直言真情話平生》《書信日記選》等?！堕L夜》（《瀑布》上部）獲全國首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長篇創(chuàng)作一等獎，《黎明》（《瀑布》下部）獲廣西文學最高獎——銅鼓獎。

2018年是文壇前輩陸地同志100周年誕辰，這位已經(jīng)離世8年的老領(lǐng)導、老作家，一生致力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卓著，是當之無愧的廣西現(xiàn)代文學的奠基者之一，也是廣西長篇小說的開拓者，為廣西文學事業(yè)的發(fā)展寫下了光輝的一頁，在廣西區(qū)內(nèi)外產(chǎn)生了重要而深遠的影響。他的年齡和我相差有半個世紀多一點，而且曾身居高位，于我這名不見經(jīng)傳的文學愛好者而言，如高山仰止，可望而不可即。沒想到，由于偶然的機緣，我卻有幸與這位名聲在外的文學大家有著割舍不清的關(guān)系，說起來真的有點像編故事一樣，令人難以置信。

曾經(jīng)暗中與“陸地”較勁

出生于上林縣大明山腳下的我，是一個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農(nóng)家子弟，家里沒有什么文化人，七八百人的村子里文盲居多。奇怪的是，我的爺爺和父母小學都沒畢業(yè)，偏偏都愛買書報來看，這在整個村子里極為少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受他們的影響，我從小迷上了看書，迷上了文學，一度對魯迅、高爾基等名人崇拜不己，對從家鄉(xiāng)走出去的著名作家韋一凡老師仰慕己久，希望將來能走上文學之路，成為其中的一員。

我的文學夢一直到了高中還在做，由于偏科嚴重，除了語文和英語差強人意，其他科目的學習成績一塌糊涂。偏偏此時我還不警醒，仍整天埋頭于文學書籍的閱讀和創(chuàng)作之中，而且還大著膽子給時任廣西作家協(xié)會常務(wù)副主席的韋一凡老師寫信，冒昧地向他請教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一些問題。沒想到對我這個小字輩、小老鄉(xiāng)，韋老師及時又熱情地給了回復(fù)，勉勵我首先要好好學習，把功課弄上去，打好基礎(chǔ)了再談文學創(chuàng)作。他同時將他的一本中短篇小說集《隔壁官司》簽上名送給我，這本小說集的序言就是陸地前輩寫的，此前我對陸地這個名字很陌生。

《隔壁官司》到我手上時，也引起了班上其他文學愛好者的關(guān)注。他們翻看到序言作者即驚呼：我們班上也有一個“陸地”呢！細問之下，才知道這是一個陸姓同學所用的筆名。這個筆名叫陸地的同學和我一樣黑黑瘦瘦的，一樣愛好文學，一樣清高自大，都有點目中無人、舍我其誰的心態(tài)。實話實說，我在中學時代的作文可以說是寫得蠻不錯的，每到作文課，語文老師就拿我的作文當作范文，在班上大聲朗讀并點評，惹得一些女同學對我另眼相看，讓我心里美滋滋的。然而，筆名陸地的這個同學卻很不以為然，老師一讀完，他就會發(fā)出“哼”的鼻音，貌似很不服氣。

對此，我也頗看不慣這個筆名叫陸地的同學，無非是眼紅我罷了，你有能耐你也寫幾篇來給老師朗讀、點評啊。沒想到，這個陸地同學真的行動了，立馬組織了幾個文學愛好者，在后墻上弄了一大版的“報春花”墻報，上邊有小說、散文、詩歌和插圖，花花綠綠一大片。當時，這個陸地同學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竟沒約我這個才子的稿，讓我頗為傷心?！皥蟠夯ā焙芸斐隽说诙?，主持編務(wù)的另外一個同學上了我的稿，不然我會更郁悶。不知為什么，高中二年級后，我和這個陸地同學的較勁竟然無聲無息地畫上了一個句號。

兩次當面聆聽陸地老師教誨

高考落榜進入社會后，一邊參加成人自學考試，一邊打工謀生的我依舊沉迷于文學創(chuàng)作，先后閱讀了大量的文學作品，其中就有陸地前輩發(fā)表在區(qū)內(nèi)外報刊上的小說、散文等，以及有關(guān)他的生平經(jīng)歷的介紹。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出生在廣西扶綏縣的陸地前輩本名陳克惠，曾用名陳寒梅，竟然是我的本家，同是南寧人！為了能有更多時間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在好幾個行當勞碌奔波之后，我進了一所掛靠辦學的中專擔任班主任、授課老師，過了一段較為平靜的校園生活，其間寫了一些小說、雜文。然而由于辦學競爭過于激烈，招生十分困難，愛好文學的我一邊在極不穩(wěn)定的學校里上課，一邊尋找適合自己發(fā)展的項目。我想當然地認為，所在的南寧市西鄉(xiāng)塘一帶，大中專院校林立，愛看書的人肯定不少，辦一家有特色的書店絕對受歡迎。我將書店命名為“新文化書店”，計劃專賣以廣西作家為主的和外地作家寫廣西為主的書籍，打出廣西人看廣西書的口號，然后不時請些知名作家來搞講座、聯(lián)誼，再借助媒體宣傳一番，走出南寧，走出廣西——社會效益上去了，經(jīng)濟效益自然跟著上去，屆時想不火都難！放眼整個南寧，還沒有一家這樣的書店呢。

1998年初，雄心萬丈兼頭腦發(fā)熱的我把自己的創(chuàng)意告訴了朋友，從中找了幾個合作者在西鄉(xiāng)塘派出所旁租下一個門面，開始了艱辛的創(chuàng)業(yè)之路。我們都是剛到城市不久的草根階層，本來手頭就沒有幾個錢，在租下鋪面、簡單裝修、買了兩三千塊錢的書之后即囊空如洗，怎么辦？借錢，誰肯借？我想到了一個辦法，寫信或打電話給南寧的作家們和各地的出版社、雜志社請他們提供書籍代銷，售后再結(jié)算，緩解我們進貨資金不足的壓力。為成“大業(yè)”，我這個不名一文的所謂老板，帶著幫忙的學生踩著單車找到南寧市區(qū)一家家的出版社、雜志社，尋求幫助。至于作家們，則要么事先寫信投石問路，要么通過各種途徑打聽，看看對方有沒有這個意向再做打算。這些信寄給了很多作家，有老的也有中青年的，得到了他們的不少幫助，有些熱心的老師還把認識的年紀很大的作家的電話、住址告訴了我，方便我去拜訪。

通過時任《出版廣角》副主編梁奇才老師（老狼）的介紹，我認識了同在那里任副主編的陸老的兒子陳南南老師，并獲得了我心儀己久的陸老的電話和地址。經(jīng)聯(lián)系，陸老答應(yīng)和我見面，我那個時候的高興勁兒真是沒法形容！

1998年7月5日星期天上午，按著約定的時間，我?guī)е皇r花來到了陸地老師的住所，見到了大名鼎鼎的本家陸老，這是我第一次和他面對面零距離接觸。陸老所居之處甚為樸實簡單，一如他的為人。他須臾不離的書房很狹窄、擁擠，估計不到10平方米，而且到處都擺滿了書，多一兩個人想找個坐的地方都很難——由此可見這位老前輩的艱苦樸素和兩袖清風，不以權(quán)謀私，不倚老賣老，不伸手向黨和政府要好吃的住寬的，實在是令人欽佩！

那時陸老已經(jīng)是80歲高齡，而我還不到30歲，我倆相差50多歲，但年齡不是問題，我們聊得相當投入，約有兩個鐘頭，話題圍繞文學創(chuàng)作、陳年舊事、社會弊端等。當然我這個小字輩說的少，主要是陸老講話，他行動有些不便，但是思維清晰，反應(yīng)敏捷，對往事記得清清楚楚。可惜我回來后沒有整理當天的聊天內(nèi)容，也沒有帶上相機拍幾張合影什么的，至今仍遺憾不己。

同年8月1日星期六，我和廣西經(jīng)濟管理干部學院的離休教授傅希愷外出辦事，路上我提到了不久前見過陸老的事情。傅教授聽了極感興趣，說20世紀80年代初期陸老曾到學院找過他（不記得是為什么了），算是老朋友了，因此約我和他一起去探望陸老。沒有預(yù)約的我們到達時已過了中午，沒敲開門，在等待一兩個鐘頭后，終于把午休后醒來的陸老等來了。在陸老面前，除了我目不轉(zhuǎn)睛垂手恭聽，沒想到同是離休老干部且年過七旬的傅教授也完全像個小學生一樣恭恭敬敬地聽陸老講話。我們相談甚歡，但是不好占用陸老太多的寶貴時間，沒過多久我們就告辭了。這次我們同樣沒帶相機，在離開前我懇請陸老送一本簽名的作品，他表示很為難，說手頭沒有多余的書，不過可以送一張照片給我留念，并給我題字。盡管有些小小的失望，我還是將帶去的一本筆記本及時打開，陸老用藍色墨水的鋼筆寫下“一滴不枯唯入海”，以及署名和日期。陸老對我解釋說，一滴水要想不干枯，唯有投入大海之中。也就是一個人要想有取之不盡、源源不絕的創(chuàng)作題材，就必須放下身子，深入到人民群眾中，深入生活。

無奈，陸老的這番至理名言我沒能好好地領(lǐng)悟，更沒有好好地踐行，為了稻粱謀，為了一碗飯，我在文學的道路上幾乎沒下什么功夫，自然在這方面也就沒有做出什么名堂。這是我深感慚愧的地方，覺得很對不起陸老對我的厚望和期待。這兩次后，我再也沒見過陸老，也沒給他打過電話，但跟他卻依然有著藕斷絲連的聯(lián)系。

兩次追尋前輩走過的足跡

2003年和2017年，兩次偶然的機會我又跟陸地前輩搭上了線，一次是采寫新聞稿件，一次是受托為他撰寫傳記。

當年所開的新文化書店因經(jīng)營不善倒閉了，而我也辭了教書匠工作，經(jīng)過公開招考，改行到廣西日報社所屬的《當代生活報》工作，當了一名記者、編輯。有一次，我偶然聽說李可染、田漢、陸地等名人曾在麻子畬住過。我立馬激動起來，來到了這個位于南昆鐵路零公里處、東靠邕江的小村莊麻子畬。村子里綠樹掩映，環(huán)境幽靜，村前是一大片竹林，房前屋后種有許多龍眼、黃皮、烏欖等果樹，宛如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一般，分外迷人。據(jù)有關(guān)資料記載，1951年末至1952年夏，中央派來的廣西土改工作二團進駐時屬邕寧十三區(qū)的麻子畬開展工作，成員多是中國文化、教育、理論界的名人，有土改工作團副團長田漢及夫人安娥，后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的胡繩，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詩人之一的艾青，學貫中西的外交家唐明照，與齊白石、李苦禪齊名的國畫大師李可染，以及燕京大學、清華大學等高校的一批教授、學生等，還有任土改工作團一中隊副中隊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擔任過廣西省委（自治區(qū)黨委）宣傳部秘書長、副部長職務(wù)的著名作家陸地。

采風中我了解到，田漢夫婦的房東覃占清，據(jù)說就是陸地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廣西社會主義文學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美麗的南方》中的主人公原型。土改結(jié)束后不久，陸地根據(jù)在麻子畬、永安、和安等地收集到的素材，以麻子畬最窮的貧農(nóng)覃占清為原型，經(jīng)過加工創(chuàng)作了《美麗的南方》一書，于1960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受到了廣大群眾的歡迎，先后3次再版，在全國發(fā)行26萬多冊。我當時專程尋訪了陸老、艾青、唐明照一起住過的地方，只見房子周圍都是龍眼、黃皮等果樹，景色很是幽雅別致。想來《美麗的南方》之所以能夠獲得廣大讀者的認同，這些景物給了陸老不少的創(chuàng)作靈感吧！陸老也曾在回憶創(chuàng)作歷程時說：“如果沒有麻子畬的深刻體會，不是耳濡目染知識分子和農(nóng)村結(jié)合的許多生動故事，啟發(fā)了我的創(chuàng)作靈感，就不會有《美麗的南方》。很多東西，如果沒有親身經(jīng)歷，是根本無法想象的?！?/p>

從麻子畬回到報社，我便根據(jù)實地采訪和查閱資料，撰寫了一篇2000多字的稿件《南寧麻子畬有名家舊居

田漢胡繩艾青李可染曾進駐》，配上拍攝的照片如陸老舊居等，于2003年3月19日在《當代生活報》刊發(fā)。我因此得以再次跟陸老結(jié)緣。

時光轉(zhuǎn)眼間來到了2017年，扶綏縣政協(xié)一位相識多年的朋友聽說我對陸地、凌渡老師蠻熟悉的，便告訴我，根據(jù)崇左市政協(xié)辦公室《關(guān)于報送<崇左名人錄>相關(guān)資料的函》的有關(guān)精神要求，他們決定報送本縣10位名人的資料，并請專人收集、撰寫，想委托我負責采寫陸老、凌老這兩位文學前輩。我不假思索，很干脆地答應(yīng)下來了。不久，扶綏縣政協(xié)寄來了委托函，我便著手搜集兩位文學前輩的作品、評論和相關(guān)新聞報道等材料，還于當年4月21日、22日在扶綏政協(xié)的朋友的陪伴下到了扶綏縣東門鎮(zhèn)，先去陸老童年時生活的岜等村舊址尋找他走過的足跡。我們隨后來到東門鎮(zhèn)東門社區(qū)，采訪了陸老的二哥陳曼夫的小兒子陳磊等人，獲得了不少與陸老有關(guān)的珍貴資料。陳磊他們很熱情，除了講述陸老與他們?nèi)业墓适?，還把當年搬過來的一塊記載岜等村來由的石碑從菜地里翻出來給我們拍照。陳磊等人的文化程度都不高，但能說會道，談吐得體，顯見他們的長輩對他們的影響力之大。

將一切準備就緒，我即根據(jù)現(xiàn)場采訪、搜集掌握的新聞報道及陳南南老師等人提供的回憶錄等材料為依托，著手撰寫陸老的傳記。當年10月底，我終于完成3萬多字的《陸地：廣西文壇“不老松”》。

越深入了解陸老，我就越崇拜他。在我的心目中，他寡言少語，有些內(nèi)向自卑，不善交際，但他是一個純樸善良、清高傲氣的文人，是一個高風亮節(jié)、忠誠事業(yè)的官員，是一個實實在在、人品文品俱佳的人。他因為文學成名，也因為文學受了許多苦，遭了許多罪，幾起幾落，死去活來，但他從不埋怨，從不糾纏，胸懷坦蕩，以平常心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