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2005年6月22日,金庸獲得英國劍橋大學授予的“榮譽文學博士”學位
《倚天屠龍記》第十二回,張無忌問胡青牛,有一人“眼中涂了生漆,疼痛難當,不能視物”,該如何治此怪疾。胡青牛的回答是:“試以螃蟹搗汁敷治,或能化解。”
蟹汁怎能化漆?多年來,學者嚴曉星一直心中納悶。后來,他偶然讀到《博物志·藥術》,見到“蟹漆相合成水”這句話,才知道“胡言”不胡。再后來,他又看到李約瑟對這種“無稽之談”的分析:甲殼綱動物的組織含有強有力的化學物質,這種化學物質能抑制某些酶的活動,包括能使漆變硬的那一種酶。
在《金庸談小錄》中,嚴曉星考掘故實,索隱發微,道出金庸小說里樁樁瑣屑小事背后的學問:虛竹與西夏公主共眠破了淫戒,其實是高僧鳩摩羅什故事的翻版;韋小寶勾搭上蘇菲亞公主,推動簽訂了《尼布楚條約》,原型是《檐曝雜記》《癸巳類稿》里的野史傳聞;其他種種,如逍遙子為什么戀上玉石雕琢的美人,韋小寶為什么要找大同府的姑娘,不一而足。
這些學問細碎而精微,卻能從中窺見金庸的博通。在上世紀50—70年代的“革命中國”,“工農兵”文學一統天下,金庸卻在花果飄零的南國邊陲,借由現代印刷媒體,辟出了一方傳統文化的烏托邦——它既是一個充斥著武功奇招、豪俠劍客、兒女情長、家國恩怨的江湖世界,更是一個由儒道佛學、詩書禮樂、衣食住行、市井幫派組成的“文化中國”。
六神磊磊有一篇文章《我看金庸如黃裳,茫然蓄力前半生》說得精彩:金庸就像《射雕英雄傳》里編纂《萬壽道藏》的黃裳,前半生茫然蓄力,直到中年之后,猛然發現絕世武功已經上身,遂欣然接受小說家的使命,用零敲碎打積累下的知識學問,構建起自己龐大的武俠帝國。
“小說之于他,并不是人們想象中的‘汪洋中的一勺水,而是完全激發了他能力的一鍋好湯,把他胸中所學的全部邊角料都激發了出來,都燉入了味,燉得汪洋恣縱、風生水起。”
《射雕英雄傳》第十二回,黃蓉給洪七公做了一碗湯,只見:“碧綠的清湯中浮著數十顆殷紅的櫻桃,又飄著六八片粉紅色的花瓣,底下襯著嫩筍丁子,紅白綠三色輝映,鮮艷奪目,湯中泛出荷葉的清香,想來這清湯是以荷葉熬成的了。”
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湯,櫻桃中嵌入了斑鳩肉。竹子、蓮花是花木中的君子,《詩經》又云“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以這湯就叫作“好逑湯”。
如此這般,黃蓉憑著自己的絕妙廚藝,將洪七公留住了一月有余,讓其將絕學“降龍十八掌”傳授給郭靖。書中,“牛嚼牡丹”的傻小子精進了武功;書外的讀者則在活色生香的遐想中,完成了一場詩詞啟蒙。
似這樣的典故學問,在金庸的小說里俯拾皆是。在幾代人的成長歷程中,金庸筆下的武俠世界,是他們進入中國歷史和文化的起點:
這個世界具有遼闊的疆域,從西北的戈壁荒漠到東北的塞北雪原,從一望無際的蒙古草原到杏花春雨的草色江南。其上層是“三教”眾聲喧嘩——為國為民的儒家抱負,如郭靖夫婦死守襄陽,殺身成仁;自由逍遙的道家氣魄,如令狐沖放浪形骸,蔑視權力;悲天憫人的佛家襟懷,如無名老僧化解蕭遠山與慕容博的宿怨時,所謂“王霸雄圖,血海深仇,盡歸塵土,消于無形”。其下層則是“九流”縱橫交錯,紅花會、天地會、丐幫等江湖幫會,少林武當、五岳劍派、日月神教等武林門派,以戒條、暗語、義氣、盟約,搭建起一個所謂的“江湖”,它有時是“王法”之外的正義烏托邦,有時卻是廟堂政治權謀斗爭的翻版。
填充其間的,則是琴棋書畫、劍酒花茶、詩詞歌賦——
說到詩詞,隨口背出的是桃花島積翠亭上“桃花影里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的對聯,是老頑童與瑛姑的“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是李莫愁吟唱的“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是蕭峰與阿朱的“塞上牛羊空許約,燭畔鬢云有舊盟”。
說到書法,自會想到《神雕俠侶》中朱子柳與霍都的那場惡斗。朱子柳將一陽指與書法熔為一爐,先后使出楷書《房玄齡碑》、“草圣”張旭的《自言帖》和大篆石鼓文,筆走龍蛇,如醉如顛,長袖飛舞,狂奔疾走,打得霍都心神大亂,敗下陣來。
說到棋,眼前就是《天龍八部》中逍遙子擺下的珍瓏棋局。段譽、慕容復、鳩摩智、段延慶等“天下才俊”先后敗下陣來,倒是虛竹閉目落子、“自尋死路”,卻歪打正著、起死回生。
說到琴,難忘的是《笑傲江湖》中的魔教長老曲洋。為了找到嵇康的《廣陵散》曲譜,他一連掘了29座古墓,終于在蔡邕墓中尋得,據此改編成《笑傲江湖曲》。他與衡山派大俠劉正風一見如故,引為知音,卻為“名門正派”所不容。二人琴簫合奏一曲《笑傲江湖》后,“雙手相握,齊聲長笑,內力運處,迸斷內息主脈,閉目而逝”。
酒中學問,比之琴理,也不遑多讓。《笑傲江湖》中,令狐沖聽祖千秋講飲酒之道,方明其中三昧:喝汾酒當用玉杯,唐人有詩云“玉碗盛來琥珀光”,玉杯玉碗,能增酒色;飲葡萄酒要用夜光杯,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后,酒色便與鮮血一般,飲酒有如飲血,岳武穆詞云“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豈不壯哉……
還有各種美食。阿碧招待段譽吃的玫瑰松子糖、茯苓軟糕、翡翠甜餅、藕粉火腿餃;韋小寶討好沐劍屏的過橋米線、宣威火腿和汽鍋雞;乾隆在六和塔頂,眼巴巴看著卻不能吃的燕窩紅白鴨子燉豆腐、蔥椒羊肉、冬筍大炒雞燉面筋;還有陳家洛離家十年,回到海寧故鄉后吃到的桂花白木耳百合湯和糯米嵌糖藕……
在六神磊磊看來,金庸在書中演練的種種學問,就像“鳩摩智的拈花指和多羅葉指”,也許單拿出來都不好用,但附加在小說上,卻最大限度地煥發了光彩,肇建起一個文化鄉愁般的中國。
“比較新武俠三大家,梁羽生的古文底子好,寫得比較文人化,繼承了中國傳統武俠的路數;古龍的作品虛化歷史,更像西式偵探小說的路數;相比來說,讀者可能更喜歡金庸,他的小說提供了豐富的知識,對人性的挖掘更深入,塑造了一個汪洋恣肆的江湖世界。”原三聯書店副總編輯、清史學家潘振平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1994年10月25日,北京大學舉行授予查良鏞(金庸)名譽教授儀式。儀式后,查良鏞先生為北大學生簽名。
1994年,金庸70歲。一年前,他將一手創立、苦心經營半世紀的《明報》轉售他人,從此開始了讀佛經、聽音樂、下圍棋的“后半生”。在相繼揮別小說家與報人生涯后,他的下一個理想是去大學里游學、講學,“我花那么多時間寫小說娛樂別人,自己卻沒什么好處的;辦報紙給人家看,自己沒什么好處的。而做學問是自己得益的,可以有快樂的。”
也是這一年,他的“一鍋好湯”正在大陸燉得沸沸揚揚——
5月,北京三聯書店一舉推出《金庸作品集》36冊。10月,《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大師文庫·小說卷》將金庸列于魯迅、沈從文、巴金之后,老舍、郁達夫、王蒙之前,文壇一片嘩然。在此“排座風波”下,北京大學授予金庸名譽教授的消息一見諸報端,更是爭議四起。學者們為該不該把這位武俠小說家從民間拉入學院交鋒論戰,大有“華山論劍”的架勢。
倒是金庸自己,始終于局外觀望。作為20世紀最成功的武俠小說家,他從不為武俠小說“吆喝”,甚至“自貶身價”,稱“武俠小說雖然也有一點點文學的意味,基本上還是娛樂性的讀物”。
這并不是他的欲擒故縱或謙虛謹慎。不能忘記,撰寫“娛樂性讀物”只是文化人查良鏞的一只手,還有另一只手,留下了大量“鐵肩擔道義”的政論文章。即便在他“自貶身價”的武俠小說里,也包含著深厚的歷史學養——《碧血劍》之附論《袁崇煥評傳》,《射雕英雄傳》書后之成吉思汗家族諸傳記,《倚天屠龍記》之描寫明教及元末歷史,還有《鹿鼎記》中的大量注解與對“康熙朝機密奏折”的分析。
“大家希望聽我講小說,其實寫小說并沒有什么學問,大家喜歡看也就過去了。我對歷史倒是有點興趣。”于是,他在北大講“中國歷史觀”,在岳麓書院講“中國歷史大勢”,關注種族沖突和文化融合,以及中華民族發展壯大的規律。2000年,他受聘為浙江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生導師,招收歷史專業的博士生。2004年,他計劃寫一部《中國通史》,用白話文、小說體,站在人民的立場上,以民族融合的觀點,重新詮釋中華5000年的文明史。只可惜,由于年紀和精力的原因,再加上處理的內容過于龐雜,這部通史一直沒有完成。
2005年,在獲得劍橋大學授予的“榮譽文學博士”學位后,金庸決定再去劍橋攻讀歷史學博士,像陳寅恪那樣,“不求學位,只求學問”。
金庸的博士導師是著名漢學家麥大維(David McMullen),以隋、唐史研究聞名,說一口流利的中文。他比金庸小15歲,1957年參加英國空軍,奉派到香港。彼時,金庸寫的《射雕英雄傳》連載于《香港商報》,《雪山飛狐》連載于《新晚報》,麥大維便是這兩份報紙的熱心讀者。《明報》創刊后不久,他進入劍橋大學攻讀中國史。為了繼續閱讀《神雕俠侶》的連載,他還拜托香港的朋友,每月3次郵寄報紙。
在麥大維眼中,這位“老學生”“可靠、謙虛,很少遲到早退”,出入于學院飯堂,與一般大學生無二。金庸看這位“洋導師”,則頗有幾分《笑傲江湖》中莫大先生的味道,“拘謹中有些莫測高深,不過,莫大喝了酒還會放縱一下,而酒量奇佳的麥大維教授就算三杯黃湯下肚,依然正襟危坐,保持英國紳士的禮貌”。
在一篇悼念巴金的文章中,金庸回憶起在麥大維的課上讀拓本《李邕墓志銘》的情形:“銘文頭兩句是‘物寒獨勝,高不必全,麥教授讓大家討論,我舉了毛澤東愛寫的兩句話‘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石出于堆,水必湍之為例解釋,這是中國人傳統的處世哲學,俗語所謂,‘人怕出名豬怕壯‘槍打出頭鳥,教人以養晦為上。”
巴金是文學大家,在政治運動中苦受批判;金庸是“武林宗師”,也難逃爭議。浙大歷史系退休教授何忠禮說,金庸評博導資格時,“別人都是3本著作和若干論文,厚厚一沓材料,只有金庸是一張空白表格,上面寫著‘查良鏞3個字”。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葛劍雄說:“史學界沒有人認為金庸是歷史學家。”有些論調甚至不乏挖苦:“憑‘神鶩八級的小說家言和一部粗疏淺陋的《袁崇煥評傳》,金大俠也不夠喂大一個博士生。”
2008年,編劇史航去香港拜訪金庸,見面時印象最深的,是金庸辦公室書架上戴博士帽的小熊。“熊是bear,忍受也是bear,不管讀博士還是寫東西,都是要bear啊。”
兩年后,金庸以86歲的高齡順利畢業。他的碩士論文《初唐皇位繼承制度》,根據考古資料,推測出玄武門之變的“正史”可能是史官偽造,目的是為唐太宗掩飾弒兄的罪名。博士論文《唐代盛世繼承皇位制度》,由高宗說到玄宗,分析太子繼位牽涉的宮廷政治及權力斗爭:“我的基本論點是中國的皇位從來不講傳統或憲法,哪個人兵權在手,就是哪個人做皇帝。”
唐史權威麥大維說,“徒弟”對唐宮政治的解構,開啟了他“對歷史的想象”——這其實也是金庸小說的“拿手好戲”,通過構建野史,對正史展開評頭論足,甚至顛覆。
“我想金庸先生的寫作,可能是他翻讀史書,對一些問題有自己的見解,就把它寫成小說。寫學術文章有一套規則,對問題的闡釋要依靠史料的佐證。寫小說就不一樣,缺少史料的情況下,可以運用想象力來補足故事的鏈條,塑造完整的形象。這一點,是歷史學家做不到的。”潘振平說。

2007年,金庸與著名漢學家、英國劍橋大學博士導師麥大維。
在北京大學教授陳平原看來,“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此乃金庸小說的魅力所在;若以歷史學家的眼光來挑剔,則很可能大煞風景。”對于金庸的史學修養,不應估價過高,但是“對于中國歷史的獨立思考,乃金庸小說成功的一大關鍵”。
在金庸的武俠世界里,人物不僅活動于江湖之間,更輾轉在真實的歷史江山中。處女作《書劍恩仇錄》經由《碧血劍》直到封筆作《鹿鼎記》,觸及了滿漢之間的復雜矛盾;“三部曲”《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倚天屠龍記》,凸顯了漢蒙等族的民族沖突;《天龍八部》則觀照了宋遼兩國漢族和契丹族的滄桑戰事……漢、滿、蒙、回、藏、契丹等多民族共存的格局,甚至羅剎國等西方意義上“他者”的眈眈虎視,成為金庸武俠世界的底色。
在《金庸作品集“三聯版”序》中,金庸如此自述:“我初期所寫的小說,漢人皇朝的正統觀念很強。到了后期,中華民族各族一視同仁的觀念成為基調,那是我的歷史觀比較有了些進步之故。每一個種族、每一門宗教、每一項職業中都有好人壞人。……有些讀者喜歡把人一分為二,好壞分明,同時由個體推論到整個群體,那絕不是作者的本意。”
出身書香世家的金庸,歷經抗戰烽火,心中有強烈的家國意識。他的小說,最初都是站在漢族人的立場,正邪對立分明,筆下群俠面對“外族”的侵犯,念念不忘光復河山。為此,郭靖死于國難,楊過力誅狄酋,連黃藥師這樣的疏狂孤傲之士,也常說“只恨遲生了十年,不能親眼見到岳飛這位大英雄”。
對于從小熟讀湯因比《歷史研究》的金庸來說,草原民族與農耕民族的千年征戰,給予了他編織故事的宏大視野。而金庸的不同凡響在于,他能突破“華夷之辨”的正統觀念,顛覆漢族/外族、正/邪的二元對立,達至一種文明的反思。
《碧血劍》中,袁承志前來刺殺皇太極,伏在屋脊之上,聽到“韃子皇帝”與大臣的談話:“南朝所以流寇四起,說來說去,也只一個道理,就是老百姓沒飯吃。咱們得了南朝江山,第一件大事,就是要讓天下百姓人人有飯吃……”還商量入關后輕徭薄賦,解民之困厄。袁承志深受震動,此后闖王入京,沉迷酒色,他心灰意冷,遠走海外。
《倚天屠龍記》中,蒙古郡主趙敏不惜叛國叛父,向張無忌一吐真情:“管他甚么元人漢人,我才不在乎呢。……你心中想的盡是甚么軍國大事、華夷之分,甚么興亡盛衰、權勢威名,無忌哥哥,我心中想的,可就只一個你。”
最為典型的,是《天龍八部》的蕭峰之死。他身負漢人和契丹人雙重身份的重壓,身為絕頂英雄而被逐出丐幫,蒙冤受屈,痛失愛侶,最終在雁門關慷慨赴死,以一己之身熄滅宋遼兩國十年的戰火。這位金庸群俠譜系中最完美的英雄,并非殞身于家國恩怨,而是被更大的“文明的沖突”所毀滅。小說借智光大師的佛偈,質疑并顛覆了任何一種狹隘的民族主義偏見:“萬物一般,眾生平等。圣賢畜生,一視同仁。漢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榮辱,俱在灰塵。”

香港文化博物館內的“金庸館”中,“劇照墻”以電子屏播放各年代金庸影視劇照。
如同蕭峰這樣身份混雜的人物,在金庸筆下,還有曾被成吉思汗親口封為“金刀駙馬”、漂泊于漢蒙之間的郭靖。最為典型的是韋小寶,他的父親可能是漢人、回人、滿人、蒙古人,甚至是西藏喇嘛,活脫脫一個“五族共和”。
這樣的混雜性,顯然與金庸所處的“香港”有關。1948年,24歲的金庸來到香港,早年投身《大公報》,1959年創辦《明報》,下午褒貶現實政治,晚上揄揚千古俠風。正是借靠香港——這個英語、粵語和國語混雜共生的都市,這個在東西方夾縫中成長的“混血兒”,這個周旋于內地的社會主義、臺灣的儒家傳統與西方資本主義之間的港灣,金庸不僅突破了“華夷之辨”,更完成了對“中華文明”的反思。
《笑傲江湖》里,魔教教眾對東方不敗的萬丈高歌——“教主文成武德,仁義英明,中興圣教,澤被蒼生”,屢屢被人聯想到政治迷狂的種種癥狀。在修訂本后記中,金庸說其并非“有意的影射”,而是“企圖刻畫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若干普遍現象”:“不顧一切的奪取權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況。”無論任我行、東方不敗、岳不群、左冷禪,還是林平之、方證大師、沖虛道人、余滄海,都“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這種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個朝代中都有,大概在別的國家中也都有”。
這是金庸武俠“遙托深遠”之處,他將封建政治的荒誕無稽、權力欲望對人的異化與毀滅,從廟堂移入江湖,并以風清揚式的自在逍遙——“大丈夫行事,愛怎樣便怎樣,行云流水,任意所至,甚么武林規矩,門派教條,全都是放他媽的臭狗屁!”達成一種亦莊亦諧的批判。
而到了封筆之作《鹿鼎記》,“古往今來第一小滑頭”韋小寶,在書中出將入相、權傾朝野。身為清朝鹿鼎公、天地會青木堂主、神龍教白龍使、少林寺晦字輩長老,他手刃滿洲第一勇士鰲拜、參與平定三藩之亂、簽訂《尼布楚條約》、收復臺灣、指導俄國的宮廷政變、為江湖各路好漢快意恩仇……“小流氓變叱咤紅人”,成功秘密在于,“他面對的是中國人,不管他是漢族、滿族、回族、藏族、蒙古族”,都共享著一套權力意識與游戲規則,不論其是高高在上的清廷、反清復明的英雄還是作惡多端的邪教。韋小寶深諳其道,游刃其間,卻始終保持一份義氣和匪氣,超越正邪和朝野,從容進退,使一切圣王懷抱和英雄道義黯然失色。
從窮困潦倒的南渡文人到縱橫文壇的武林宗師,從坐論“滔滔兩岸潮”的“香江一支筆”到參國問政的“叱咤紅人”,金庸的“學問”來自大時代熔爐里的千錘百煉。而他最大的“學問”,正在于對各種學問和思想的打通,類似張無忌的“乾坤大挪移”。儒家的家國天下,佛道的空無超脫,民間社會的粗獷豪邁,存在主義式的現代體驗,都在其中,組成了一個懷舊的俠義之邦。
在這里,左派和右派握手言和,“70后”和“90后”消弭代溝,知識分子剝除了自己的中產階級高冷美學,被這些通俗故事摧垮了淚腺、撞擊了靈魂。不知世事的青少年沉浸于仗劍天涯、縱酒狂歌的幻想,投身社會的中年人體悟著江湖的權力角逐、人性的復雜深邃,飽嘗世事滄桑的老年人感嘆著孤臣孽子的悲愴與天地一人的孤獨。金庸建構了一個超越年齡、階級與思想的想象共同體。在中國文化史上,這簡直是一個奇跡。四海列國,千秋萬代,大概只有一個金庸。

“金庸館”中展出的《神雕俠侶》普及本封面。
無論在文學還是影視中,金庸筆下拯救天下蒼生于水火的大俠已絕跡多年。葉底藏花一度,夢里踏雪幾回。每個金庸的讀者都會銘記,那個他為我們搭建的“文化中國”,那些關于正義、情義、俠義、道義的堅持,以及對于一個更美好的烏托邦世界的永恒向往,并在往后庸常的現實歲月里,反復摩挲。畢竟,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豪情仍在癡癡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