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波 侯磊
錢鐘書先生唯一的長篇小說《圍城》,不僅為國內讀者所熟稔,更是蜚聲海外,被譯成多種外國語言。《圍城》以動蕩的抗戰年代為背景,描摹出眾多小人物命運多舛的人生旅程,塑造了眾多鮮活的人物形象,或是寥寥數語的漫畫式,如李梅亭、曹元朗、高松年、范小姐等,或是濃墨重彩的雕像式,如方鴻漸、蘇文紈、唐曉芙、孫柔嘉,均入木三分,令讀者過目不忘。《圍城》精妙絕倫的語言藝術亦讓人拍案叫絕,是“錢學”研究中的另一主要焦點,其中比喻修辭手法更是行云流水般貫穿了整部作品。本文擬就《圍城》中頻繁出現的、但卻被研究者忽略的飲食性比喻修辭手法及其意義進行研究,進而反思這種藝術表現技巧的文化意蘊。
一
《圍城》中與飲食相關的比喻例子俯拾皆是,這些貫穿整部作品的飲食性比喻,根據喻體的不同,大致可以分為以下數種。
以正在進食的“動物”為喻體的比喻。例如夜晚船行駛在汪洋大海上,風起浪高,像饕餮貪吃的聲音。饕餮是古代漢族神話傳說中的一種神秘怪獸,古書《山海經》介紹其特點是羊身人面,它最大特點就是能吃,同時發出巨大聲響。方鴻漸求愛唐小姐遭拒而心痛不已的前后差異被作者形象地用牛反芻做比:方鴻漸最初在唐小姐家里遭到拒絕,情場失意,但只是囫圇吞地忍受著整塊痛苦,沒有功夫細細辨別滋味;第二天雙方各自歸還對方的信件后方鴻漸才開始不住的心痛,“牛反芻似的,零星斷續,細嚼出深深沒底的回味”①(錢鐘書 105)[1]。曹元朗娶了蘇文紈,得到了丈人蘇鴻業的幫助獲得了“戰時物資委員會”處長職位,從小就中意蘇文紈并追求多年的趙辛楣諷刺曹元朗靠裙帶得意、沒有骨氣,方鴻漸笑他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狐貍”。用青蛙來比喻刻畫三閭大學歷史系主任韓學愈的意象亦詼諧幽默:“容顏灰暗,在陰天里可以與周圍的天色和融無間,隱身不見”(196)的韓學愈有個明顯的大喉結,不說話咽唾沫時,喉結稍隱復現,好似青蛙吞蒼蠅。青蛙的比喻也用于租界的法國警察:這些警察原本都是寒窘可憐初出門的鄉下人,與方鴻漸等人同船到了上海,但是經過大上海頗多油水生活的滋潤,肚子肥凸,猶如鼓氣的青蛙。范小姐在汪太太家里聚會時公布了陸子瀟寫信追求孫柔嘉的秘密,這縈繞在方鴻漸的心里,揮之不去,“仿佛在復壁里咬東西的老鼠,擾亂了一晚上,趕也趕不出去”(242),這個比喻生動刻畫出方鴻漸吃醋的心理:雖然方鴻漸并不愛孫柔嘉,但是趙辛楣多次開玩笑說孫柔嘉有意方鴻漸從而使得方鴻漸有了心理暗示。
以“肉”為喻體的比喻。例如小說第一章開頭部分將穿著緋霞色抹胸、海藍色貼肉短褲和露出紅指甲漏空白皮鞋的鮑小姐比喻為“熟食鋪子”,原因是熟食鋪子賣的熟肉與鮑小姐雖然合理、卻赤身露體的裝束一樣,都是把“肉”公開陳列出來。在英國人眼中,皮膚暗而不黑、具有肥膩辛辣的引力的鮑小姐是位地道的東方美人,周圍同船出行的男學生也被鮑小姐合理的、卻赤身露體的裝束誘惑得心頭起火、口角流涎。鮑小姐喻成“賣肉”的“熟食鋪子”也為下文其誘引方鴻漸享受魚水之歡瞞下了伏筆。掛名岳母得知方鴻漸身旁有蘇小姐、唐小姐等女孩圍繞,禁不住為自己死掉的女兒吃醋,說:“瞧不出你這樣一個人倒是你搶我奪的一塊好肥肉!”(98)同船回國的孫先生打麻將輸了不少錢,方鴻漸以法國人的迷信說法邊打趣邊寬慰孫先生:被帶綠帽子的男人往往買彩票準中頭獎,賭錢準贏。對丈夫言聽計從的孫太太聽說之后“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來諷刺方鴻漸,說鮑小姐若嫁給他,他賭錢的手氣一定很好,因為孫太太從和蘇小姐張家長李家短的閑聊得知鮑小姐用情不專。忠厚老實的孫太太出語惡毒,被比喻為魚片里未凈的刺,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方鴻漸回到上海后拜見蘇小姐,感覺蘇小姐的手是“冷血的魚翅”,傳遞出的生分冷淡與到上海分手時的親熱多情有天壤之別。劍橋畢業的新詩人曹元朗是圓臉肥短身材,所以方鴻漸和蘇小姐開玩笑,說如果請客吃飯里面有曹元朗的話,可以少點一點菜,因為看到曹元朗四喜丸子的臉有點倒胃口。趙辛楣方鴻漸等人入住“歐亞大旅社”時看到白胖的女店主給女孩兒捉虱子用的是她兩雙靈敏的“五根香腸”。張吉民等人的洋涇浜外語——中國話里夾雜無謂的英文字是“牙縫里鑲嵌的肉屑,表示飯菜吃得好,此外全無用處”(39)。牛肉也多次作為喻體出現:鄉下人出身的法租界巡捕,經過大上海頗多油水生活的滋潤,原本蒼白的臉色已紅得像生牛肉;半杯酒讓范小姐粉面桃腮,仿佛外國肉莊里陳列的小牛肉。
以“酒”為喻體的比喻。小說第一章開始這樣寫道:“也許是給太陽陶醉了,所以夕照晚霞隱褪后的夜色也帶著酡紅。”(1)酡紅,是紅色的一種,一般用來指代飲酒后臉上泛現的紅色。第五章中間部分寫到趙辛楣李梅亭前去拜會公路站長意欲買車票圖個方便,出發前趙辛楣開玩笑說讓方鴻漸好好照顧陪伴孫柔嘉小姐。孫柔嘉的羞赧臉紅猶如喝酒時在水里沖一點點紅酒的意象:紅酒在白水里面云霧狀地泛布叆叇,頃刻間整杯的白水變成淡紅色。第六章開頭諷刺性地描述三閭大學校長高松年是位老科學家的時候將科學家比喻成愈老愈可貴的酒,而科學則像老了便不值錢的女人。趙辛楣常去汪府,原因是汪太太容貌姣好,又有見識,與自己愛戀的蘇小姐頗為相像,認為在三閭大學這個小社會里只有她跟自己有高山流水的共鳴。春假的一個晚上趙辛楣陪同汪太太散了一大圈步返回汪府,被突然回家的汪處厚和高松年誤會為是勾引有夫之婦,趙辛楣倉惶脫身,像喝醉了酒似的,臉色通紅,行步搖晃進到方鴻漸的房間。方鴻漸孫柔嘉要離開三閭大學,與孫柔嘉同住的范小姐前去送行。兩位女士相互打笑,依依惜別,親熱勁兒就是兩個政敵在香檳酒會上捧杯的一套功夫,因為他們兩個人面子上多情,而背后彼此誹謗,互相刻薄。
以“水果”為喻體的比喻。例如方鴻漸初次去趙辛楣府上拜訪,趙辛楣匆忙穿上衣服迎接,但衣服扣子沒有扣好,天氣熱,內心許有些羞愧,臉漲紅得有似番茄。妓女王美玉的相好侯營長有個疙疙瘩瘩、皺皺的桔皮大鼻子,鼻子尖上長有幾個酒刺像未熟的草莓。寡婦的用人阿福油頭滑面,像浸油的枇杷核。入住旅店寡婦和用人阿福開了一個房間,加上兩人之間的爭吵暗示出兩人之間的曖昧關系,惹得好色的李梅亭“義憤填膺”,酸得心似絞汁的青梅。方鴻漸初次見到的唐曉芙天生著一般女性要花錢費時、調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是新鮮得使人見了忘掉口渴而又覺嘴饞的好水果。更為周知的是借兩種吃葡萄的方法喻指兩種迥異的愛情觀和人生觀:一串葡萄到手,一種人先吃最好的,另一種將最好的留在最后吃。第一種好比熱烈的愛情到訂婚已是頂點,結了婚急轉直下;第二種便是訂了婚彼此還有感情發展的空間,情感從戀愛到訂婚到結婚到白頭偕老逐漸升華。這也寓意喻義先苦后甜和先甜后苦的兩種人生和人生觀。而先苦后甜的人生是中國傳統文化所極力倡導的。孔子說過:“仁者先難而后獲,可謂仁矣。”(《論語·雍也篇》)
以“米面”為喻體的比喻。方鴻漸家鄉的民風特點除了“鐵的硬”、“轎子的容量狹小”外,還有“豆腐的淡而無味”。一見鐘情愛上唐小姐的方鴻漸為愛輾轉反側,一夜醒來四五次,睡眠猶如沒有粘性、拉不長的粳米粉線條。政治上受挫負責組建三閭大學的校長高松年肥而結實的臉是沒發酵的黃面粉饅頭,就連“饞嘴的時間”沒有辦法,一條牙齒印或皺紋都沒有留下。三閭大學歷史系主任韓學愈的夫人是白種人,但相貌丑陋,紅色頭發,滿臉的雀斑像在面餅上舔吸的蒼蠅下的糞。方鴻漸麻口袋倒米似的向外文系主任劉東方透漏韓學愈買假文憑的事情。汪處厚太太為趙辛楣方鴻漸做媒,說新回國的單身留學生像新出爐的燒餅炙手可熱。方鴻漸以為孫柔嘉來到教授宿舍是看陸子瀟的,心里一陣嫉妒,像火上烤的栗子熱極要迸破了殼。方鴻漸離開三閭大學沒有同事替他餞行,大家也懶得聯系他,因為他將來不像會飛黃騰達,請他吃飯“未必像扔在尼羅河里的面包,過些日子會加了倍浮回原主”(266)。孫柔嘉第一次進方家,方鴻漸兩位弟媳婦描眉畫眼精心打扮,但是天氣炎熱出了汗,像半融化的奶油喜字蛋糕。方鴻漸孫柔嘉回上海之前的吵架,隨吵隨好,如富人家的不過夜的飯菜。
以“油鹽醬醋糖等調料”為喻體,其中以“糖”作比多次使用。趙辛楣方鴻漸等人前往三閭大學途中遭遇暴風驟雨。翌日天氣晴朗,“只是黃泥地表示夜來有雨,面粘心硬,像夏天熱得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143)趙方等人入住“歐亞大旅社”時,孩子吃肥碩女主人的奶是“加糖的溶化豬油”。寡婦吩咐用人阿福的聲音甜得像滴下了蜜糖。在汪太太為趙辛楣方鴻漸范小姐劉小姐做媒的宴席上趙范二人本連席坐在一起,高校長的出現可謂救命稻草,趙把自己坐的首位讓給校長。高校長泰然坐下后才洞悉宴席和座位的意義,讓范小姐坐首位,范小姐笑著表示拒絕,像“一條餳糖粘在椅子里”(234)。擺架子裝腔作勢也被說成拿糖作醋,如孫柔嘉向丈夫方鴻漸請示要去姑母家,遭到方的拒絕,柔嘉道:“來去我有自由,給你面子問你一聲,倒惹你拿糖作醋。”(315)
此外,裝食物的容器和消化器官也用來做比。前往三閭大學的旅程有一部分需要坐汽車,趙方孫三人坐的汽車廂仿佛是裝沙丁魚的罐,乘客們緊緊挨著彼此記得身體都扁了。更為形象的是乘客們的肘骨膝骨硬嵌入別人的身體里,乘客們蜷曲身體,腰跟腿彎成幾何學上的角度,而罐裝的沙丁魚條條挺直。方鴻漸第二周講授論理學時發現五十多名學生有七八個缺席,這些空座位看了心里不舒服,像是掉了幾顆牙的一嘴牙齒。
二
筆者認為《圍城》中諸多飲食性比喻修辭格的使用有雙重意義和作用,一方面,充分證明了錢鐘書先生的“比喻是文學語言的根本”之美學觀點,有力詮釋了錢氏語言的“幽默、細膩”等特質,另一方面,亦反映出中國文化重視現世感官享受的特征,其中以飲食享受最具代表性。
“比喻是文學語言的根本”之美學觀點最初是錢鐘書先生在《讀〈拉奧孔〉》一文中提出的,后此文收入《七綴集》時錢先生將“根本”改成了“特點”。“根本”改成“特點”可能有錢先生不想將話說得太死的緣故,但是“不足以突出比喻的重要性,與錢先生從理論到實踐對比喻的重視程度也不相符”[2]。錢鐘書先生對比喻的鐘愛從《圍城》中可窺一斑。比喻可謂是《圍城》中濃墨重彩的一筆。論文的第一部分討論和分析了充盈《圍城》始末、與飲食相關的比喻,除此以外,不同的動物也作為喻體頻頻出現在《圍城》之中:方家兩位身懷六甲、肚子凸鼓的兒媳婦被形象地喻為“兩個吃飽蒼蠅的大蜘蛛”,方父在信中得知兒子方鴻漸和性情柔順的孫柔嘉訂了婚高興地告知全家被比喻成“叫得像母雞下了蛋”,同船回國的孫太太不足兩歲的兒子向蘇小姐“波!波!”吹唾沫如同金魚吹氣泡,“刺猬”和“豪豬”渾身尖刺不能靠近同類,喻指生活在“荒原”上的現代人相互之間無法溝通、彼此疏離、孑然孤獨。當然最廣為人知的莫過于用“圍城”喻比婚姻:走進婚姻的人想走出婚姻,單身的人想進入婚姻,如同困在城堡里的人想出去獲得自由,而外面的人卻想進去。比喻修辭也融入進錢鐘書先生其他體裁的作品當中:《寫在人生邊上·序》提到人生是一部大書,《舊文四篇·卷頭語》說舊作像舊家具鋪子里的桌椅床柜,雖經過修繕洗刷以至油漆,算不得新東西,《七綴集·序》中錢先生自謙地說自己幾篇半中不西、半洋不古的研究文章由整理中國古典著作聞名的上海古籍出版社如同“半吊子”、“二毛子”之類成為“古君子”的團結對象,《談藝錄·序》寫道上海淪陷兵荒馬亂時自己“侍親率眷,兵罅偷生”[3],“如危幕之燕巢,同枯槐之蟻聚。憂天將壓,避地無之”[4]。
錢鐘書先生對比喻手法的鐘愛也表現在其他方面:《舊文四篇》中的《通感》篇論述了一種特殊的比喻——通感:用形象的語言使將人的聽覺、視覺、嗅覺、味覺、觸覺等不同感覺互相溝通、交錯,彼此轉換挪移。錢鐘書先生評價蘇軾“在風格上的大特色是比喻的豐富、新鮮和貼切,……‘博喻’或者西洋人所稱道的莎士比亞式的比喻”[5]。
比喻修辭與文學的相伴互生由來已久。產生于中國奴隸社會末期的《詩經》是中國古代詩歌開端,是中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其藝術表現手被總結成“賦,比,興”,“比”就是比方,借一個事物來作比,以彼物比此物。比喻手法的運用在《詩經》多種多樣、不勝枚舉,如“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詩經·衛風·碩人篇》)等一系列的比喻使得“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詩經·衛風·碩人篇》)點睛之筆躍然紙上,用“三歲貫女,莫我肯顧”(《詩經·魏風·碩鼠篇》)的“碩鼠”比喻橫征暴斂、搶奪黎民成果的貪婪官吏。《詩經》“比”的表現手法,在古代詩歌創作中一直被繼承和發展著,成為中國古代詩歌的一個重要手法與特點。而在《詩經》之后崛起于南方的楚辭,也充滿了比喻手法的運用,尤其是屈原經常以“香草美人”自比。中國古代許多踏上仕途的文人每逢遇到因對手進讒言蒙蔽君主而自己不受朝廷重用時多以無人欣賞的“香草美人”自比賦詩,這種“香草美人”詩也可以說是《詩經》的“比”的手法的延續。
《圍城》除了使用陽春白雪的大雅之物為喻體,更多的是借助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事物將抽象的事物得到具體生動的呈現,顯得生動貼切,容易理解,如方鴻漸回老家時近鄉情怯,因為帶了媳婦孫柔嘉回來更要費好多時間來適應環境,所以“回家”被喻為“像半生的東西回鍋,要煮一會兒才能熟”。借助大俗之物作比又顯示了錢鐘書先生語言藝術的風趣與幽默,如物價飆升像斷了線的風箏,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飛升;方家的兩位媳婦精心打扮,但是因為天氣熱,出了汗,像半融化的奶油蛋糕等。可以說如果沒有比喻的錦上添花,錢鐘書先生語言藝術的風趣與幽默將會失色不少。比喻修辭的妙用也是夏志清先生評價《圍城》是“中國現代文學中寫得最有趣、最細膩的小說”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此外,飲食性比喻修辭格的多次使用在一定意義上也是對中國文化重視現世今生福祉享受的特征之反照。克爾凱克爾將人類的文化性的生存方式分為三種:審美性的、倫理性的和宗教性的[6]。按照這個理念,西方文化是一種宗教性的文化,西方文化宣揚借助此岸今生的清教式苦修才能邁進彼岸天堂世界的思想,現世是手段,彼岸是目的;中國文化是一種倫理性的文化,中國文化的儒家倫理具有準宗教的意味,也具有宗教的慰藉個體孤獨情懷和超越死亡的功能。儒家倫理讓個體處于情暖意真的“人情磁力場”中免除了個體的孤獨情懷;儒家倫理將個體看成由祖宗開辟的生命長河中的一滴水,將個體的短暫連接融匯為生命長河的不朽。所以,“無論是慰藉個體的情感,還是超越死亡,儒家倫理給出的都是現世的福音”[7],而中國文化熏染下成長的中國人所追求的多是子女玉帛——現世的福樂和子孫的繁衍。
重視現世今生福祉享受的中國文化又常被冠以“吃的文化”之標簽:例如工作叫飯碗,靠積蓄過日子叫吃老本,女性美貌叫秀色可餐,混得好的叫吃得開,受偏愛照顧叫吃小灶,沒人理會叫吃閉門羹,有苦難言叫吃啞巴虧,嫉妒叫吃醋,理解不透叫囫圇吞棗,廣泛流傳叫膾炙人口,收入太少叫吃不飽,猶豫不決叫吃不準,負不起責任叫吃不了兜著走等等。中國文化的重視以飲食享用為代表的現世享受之特征,在很多大家身上亦體現得淋漓盡致。《禮記》道出了“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飲食男女”體現了中國文化追求美食享受等現世的福樂和子孫的繁衍之特征。“儒教”的奠基者、文化圣人孔子具有規定中國文化后來發展路向的原型意義,也有“凡夫俗子”的平凡一面,在衣食睡覺等方面都非常講究,也執著于現實享受的追求。孔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論語·里仁篇》);“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論語·述而篇》);“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論語·衛靈公篇》)。孔子要求他的學生初次見面時要拿束脩——十條干肉作為學費。文化圣人孔夫子只是因為在齊國聽到世外天籟《韶》樂才長時間忘卻肉味的鮮美。在中國求富貴的大道就是做官,所以孔子一生到處找官做。于是孔子就成為這樣一種文化原型:“學而優則仕”。這種原型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相信“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后世儒生寒窗苦讀以求飛黃騰達追求功名富貴。林語堂先生描述的大同世界理想同樣折射出中國文化“接地氣”的重視現世享受的特征:“世界大同的理想生活,就是住英國鄉村的房子,用美國的水電煤氣設備,有個中國廚子,娶個日本太太,再有個法國的情人。”錢鐘書先生在短篇小說《貓》中亦有相似的描述:“吃中國菜,住西洋房子,娶日本老婆,人生無憾矣!”[8]
錢鐘書雖然在清華大學攻讀英文后又留學英法進一步接觸、了解和接受西方文化,但是其家庭環境讓他從小就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浸淫和熏陶:爺爺是個秀才,爺爺還有兩個中舉的兄長;錢鐘書先生從小抱去由中過秀才的伯父撫養;錢鐘書先生的父親是著名國學家錢基博,在上海圣約翰大學、清華大學、浙江大學、湖南藍田國立師范學院等講授國文。生活在濃厚的國學氛圍中,經過祖父輩們的影響指點,錢鐘書先生從小熟讀國學經典。一方面蘊含在國學經典中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傳統人文情懷潛移默化影響了錢鐘書;另一方面,傳統文化中的追求飲食享受等俗世享受的特征亦會微妙地滲透進去,而《圍城》中諸多與飲食相關的比喻可以說是對后者的投射。
注 釋
①錢鐘書:《圍城》,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頁碼,不再一一做注。
引用作品
[1]錢鐘書:《圍城》,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
[2]陳子謙:《錢學論》,教育科學出版社,1994年,第416頁。
[3]田蕙蘭等:《錢鐘書 楊絳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第88頁。
[4]田蕙蘭等:《錢鐘書 楊絳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第88頁。
[5]錢鐘書:《宋詩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71—72頁。
[6]高旭東:《中西比較文化講稿》,安徽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頁。
[7]高旭東:《中西比較文化講稿》,安徽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8頁。
[8]田蕙蘭等:《錢鐘書 楊絳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第1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