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萬
從小生活在農村的莫言對自己的家鄉山東高密有著深厚的情感,當然農村生活必然會與一些動物為伴,如驢、牛、狗、豬等。這些不僅僅是動物,同時也是莫言小時候的玩伴。大量的動物書寫讓故事文本散發出濃郁的鄉間氣息,在似乎騷亂不安的折騰中折射生命的感悟和思索,同時隱射作者對現實的批判。
對動物的書寫是莫言奉獻給新時期文學獨特的禮物,在他不少小說作品中,動物成了必不可少的角色,甚至成了主角,動物的地位絕對不亞于人物。光是地上跑的、爬的動物就有驢、牛、豬、狗、鼠、貓、蛇、豹、狼、虎、刺猬、蛙等等。這些耳熟能詳的動物們在莫言的各部小說里各顯神通,并與高密鄉勤懇踏實的鄉民們建立了復雜的聯系,一起經歷著世事變遷。
1.《蛙》中“蛙”
《蛙》是一部反映新中國成立以來農村施行計劃生育政策的長篇力作。在這部波濤洶涌的生育之戰中,“蛙”是核心動物意象,整部小說環繞著蛙的意象及蛙的多重意象展開。在中國的傳統觀念中,“蛙”有人丁興旺,添人進口的意義,蛙”和“娃”音調相似,甚至在有些方言中讀音是一樣的。自計劃生育開始執行后,主人公姑姑這一雙曾經給予無數孕婦溫暖和安慰的手,竟為執行計劃生育而變成了一雙扼殺無數新生命的手。姑姑在她的晚年聽到陣陣蛙鳴,像極了剛出生嬰兒的啼哭聲,這說明姑姑對自己的行為是感到愧疚的,晚年的她渴望自己的丈夫郝大手通過重塑泥人來救贖在她手上逝去的孩子。“蛙”的這種反復的強調描寫加深了蛙的意象與作品之間蘊含的關系。與蛙相關的意象有“蝌蚪”、“娘娘廟”、“娃”、“蛙”等等,這些意象的運用引申了和豐富了作品主題。
莫言在作品中通過對蛙的書寫,傳達了自己對于新中國成立以來實施的計劃生育計劃政策復雜的態度,對于國家宏觀來說,計劃生育政策無疑是為中國發展的大局考慮,是有利于國家可持續發展的,但是站在人文關懷的角度,對已經懷孕的婦女采取強制措施終止妊娠,是對生存權和生育權的漠視,小說中的姑姑對于自己行為的懺悔也表明了人性被漠視的悲哀。
2.《生死疲勞》中“驢、牛、豬、狗”
在這部作品中,作者以主人公西門鬧的幾次輪回轉世串聯起整部作品。“六道輪回”這一術語本來自佛教用語,宣揚的是悲憫、隱忍和解脫,但在《生死疲勞》中已經變成了貫通小說的特殊多維視角,通過輪回這種方式可以最大限度的拓寬敘述視野。
《生死疲勞》主人公西門鬧本是西門屯地主,在一九四七年的土地改革運動中被槍斃。西門鬧自認為本性善良,沒有做過多少傷天害理的事,來到陰間便在閻王面前叫苦喊冤,而閻王爺屢次讓他轉世投胎,依次成為驢、牛、豬、狗,來到家人周圍一起生活,與家人共同經歷了五十年的中國歷史變遷。西門鬧的肉體是動物,但是有人的思想和靈魂,和普通人一樣具有喜怒哀樂,所以整部小說覆蓋了一層迷幻色彩。
當驢的第一世完結后,西門鬧又投胎為牛、豬、狗、猴,最后轉世為人。當投胎為西門牛時,此時的他趨于無私奉獻,他舍棄了了西門驢的偏執,把它轉換成了一股內在昂揚的斗志。投至豬胎時,西門鬧似乎學會了享受作為豬特權。在西門鬧轉世為狗的這一世中,西門狗和西門牛一樣為主人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唯一區別是西門狗更加注重自己的生活圈子,它成立了狗協會,而且還當上了會長,在不斷地轉世輪回中西門鬧經歷了太多磨礪,到了最后自然會抵達最高境界。西門鬧作為動物的最后一世是猴,從驢的倔強到牛的順從,再到豬的聰慧,狗的安逸,西門鬧的轉世逐漸向人靠攏,猴子作為靈長類動物,當然是其中的一個過渡。
莫言作品中涉及到有動物意象、色彩意象、植物意象等,其中動物意象最值得稱道。在莫言看來,農村生活的童年經歷給了他莫大的寫作靈感,這些耳熟能詳的動物都是莫言童年時期的玩伴。動物意象的書寫在莫言小說中的作用自然不言而喻。
1.制造神秘的氣氛
蒲松齡早在中國志怪小說《聊齋志異》中就描繪了奇異鬼魅的狐仙鬼怪的故事,加上莫言從小接觸到的齊魯大地豐富的民間故事以及受西方魔幻現實的影響,所以他的作品也帶有一種詭奇神秘的審美傾向,而這種詭奇神秘的氣氛大多得益于小說中的動物意象的書寫。這種動物書寫所制造的神秘氣氛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有關于各種動物的神奇傳說。如在《蛙》中有一段傳說,講的是一天夜晚,有一位大閨女在河岸邊上乘涼,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在睡夢中和一位身穿翠綠色衣裳的青年男子交合,后來醒來便懷了孕,后來竟又生下一堆小青蛙。另外一方面,集中體現在動物神奇非凡的能力和秉性上,這類例子就很多了,比如在《生死疲勞》中的驢可以斗惡狼、跳高墻等,是人們口口相傳的“英雄驢”;《蛙》中的蛙竟可以公然挑戰姑姑。這些神奇的傳說和本領非凡的動物是莫言小說制造神秘氣氛不可或缺的,同時帶給廣大讀者不一樣的閱讀感受。
2.暗示了人物的性格、命運
莫言的小說中人物的命運看似不可琢磨,但是往往可以通過對小說中的動物意象進行仔細分析,得出結論。《蛙》中的萬心姑姑,她一生之中都不可回避的動物便是青蛙。她本是接生的醫生,無論是接生還是結扎都是與肚中的娃打交道,姑姑一生還受到青蛙夢魘的摧殘,最后嫁給會捏泥娃的郝大手,是郝大手的“月光娃娃”們拯救了姑姑。如果說這里的人物命運暗示還是比較隱晦的話,那么《生死疲勞》中則是再明顯不過了,作者在目錄中把小說分為五個部分,其中前四個部分分別以“驢折騰”、“牛犟勁”、“豬撒歡”、“狗精神”為標題,以各個動物的性格特點來揭示主人公不同時期的性格和命運。這些鄉村中常見的動物們的品性與西門鬧不認命,不服輸,勇敢追求自身命運的特點是一致的。在莫言以生命為基點的述說中,動物意象的書寫無疑是成功的,也與小說中人物的塑造融為一體。
3.揭露人性的丑惡
莫言小說中的動物意象的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人性的丑惡,如在《生死疲勞》中,雖然西門鬧的前幾次輪回變成了畜生,但是敢愛敢恨,勇敢瀟灑,最后一次雖投胎成了人類,但是是個畸形兒,要靠女人的頭發維持生命,但是就像文中描述:“這個大頭嬰兒生來就有怪病,動輒出血不止。醫生說是血友病,百藥無醫,只能任其死去。我朋友的女人便拔下自己的頭發,炙成灰燼,用牛奶調勻喂他,同時也灑在他的出血之處,但是不能根治,只能救一時之急,于是,這孩子的生命便和我朋友女人的頭發緊密聯系在一起。”雖然投胎成看似高了一級,但實際上是生命激情的消退,生命力量的消失,人性丑惡也隨之顯現。
生命意識不僅僅是對于個體生命物質性的滿足,也是內心的一種張力,它渴求個體生命乃至整個人類的存在和價值得到尊重和認可。由此可見,生命意識的概念是寬泛而又深廣的,它既包含著個體對本我生命的體驗和感悟,又包含整個社會群體對個人命運及生存狀態的關注。在莫言的筆下,人具有了動物的心理特質和本能,動物具有了人的行為方式和思維感情,在這種看似荒誕的狂歡之下,人和動物不斷地審視他人和自我,不斷的從自我的束縛中逃離解脫,揭露現實的殘忍與悲哀,也正是這些活潑靈氣的動物們張揚著最為原始生命活力,構建出莫言小說最真實的生命世界。
莫言并不是第一個書寫生命意識的當代作家,但品讀莫言的作品所感受到震撼卻是長久的。生命意識在莫言的小說中是建立在個體生命體悟基礎上對生命存在的關照。在莫言的筆觸下,這里不僅僅有富有生命活力的人物,他們在逆境中去追尋著理想境界,還有各種動物參與到人的生命歷程中,這里的生命意識不僅包含有對生命最基本需要的需求,對愛欲的滿足,對自由的向往,也包含了更高層次的對生命價值的頓悟。所以生命意識也表現在不同的方方面面。
首先是莫言作品中表現出的鮮活的生命世界,閱讀莫言的作品不難發現,在莫言描寫的生命世界中,大多都是小人物的世界,甚至是底層人物的世界,同時作家也執著于生命的記憶;其次是深沉的生命反思, 貫穿《蛙》通篇是對新生和死亡的描寫,同時憑借姑姑實施計劃生育政策的故事,來反思人性的善惡生命的可貴。誠然,已逝的生命是無法重新復活的,已經造成的天人永隔是無法彌合的,姑姑所希望的投胎復生也只是意識恍惚下的懺悔;最后是生命價值的超越與人性的回歸,俯仰天地之間,動物無處不在,作家把他最熟悉的動物冠以人性,從人的動物性回歸找到生命最原始的欲求,告訴我們生活是艱難的,而生命是有力的,人性也應是圣潔美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