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雪麗
近年來,更多的作家關注到了底層生活的苦難,他們執著于暴露底層人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作家們的敘事的重心大都停留在放大這種“苦”上。當然,底層的苦難敘述表現了作家們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情懷,而且給在消費主義影響下日益狹窄化、娛樂化的當代文學提供了自我救贖的有效途徑。[1]但這不僅使底層敘述的方式單一、人物形象千篇一律,作品的大悲大苦很難讓讀者平視底層的生活。賈平凹的《高興》為底層敘事提供了一種新的方向,表現了小人物的生命力量,主人公劉高興一反底層的悲苦氣質,在尷尬的身份處境中樂觀前行。劉高興過分理想主義的樂觀中,卻也透露出了賈平凹對底層生活的不熟悉。
八九十年的經濟增長并沒有帶動社會狀況的改善,人們不能同時受益,經濟改革和社會改革不能有效銜接,于是出現了社會斷裂。斷裂的社會中出現了只對一部分人有利的改革機制,而另一部分人,則成了“弱勢群體”。現代化進程中,進城務工的鄉下人在城市自然也就成了“邊緣人”,他們想要在城市求得立足之地也就難上加難。劉高興以一個“拾荒者”的身份在西安打工,他單方面的確認了自己城市主人的位置,并引導自己應對自我精神危機。
劉高興是一個努力向現代化的都市意識形態努力靠近的進城務工者。小說用大量的筆墨描寫高興對城市的心理認同,暗示自己喜歡西安。“在城里拾破爛也是城里人!”成了他在西安生活下去的信條。高興從精神上說服自己是城里人,這樣才有自信面臨城市的種種困境,并逐漸實現自己的“城市夢”。他處處觀察城里人的行為方式,并向他們學習。五富幫一家商店進貨卻錯把香腸當成了胡蘿卜放進了菜筐里,遭到了店家的懷疑。高興勸誡五富“以后多拿眼看著,少說話!”。高興對城市文明方式領悟非常快,不斷糾正五富、黃八的“無知”,其實是對現代城市的完全認同。劉高興甚至具有一個知識分子的眼光,他早就意識到城里人和鄉下人的差別并不在于只會上而在于見多識廣,他需要這些見識。[2]105費孝通在《鄉土中國》種關于鄉下人是否“愚”的論述,仿佛早已被劉高興熟知。他極力避免了鄉下人在城市遇到的知識問題,以至于很多西安人都認為他收破爛是為了體驗生活。劉高興似乎天然的了解都市生活的法則,有時處理問題的方式是一個城里人也難以企及的,幫助五富說服門衛、幫小保姆翠花討回公道,這些都表現了他比普通人更多的智慧。
即使高興的行為比一個城里人更像一個城里人,還是遭遇了城市的冷遇。劉高興所做的幾件大事似乎可以使他的境況改變,但一個小小的拾荒者的高尚在西安波瀾不驚。高興在去鎖骨菩薩塔的路上發生了他在西安城里最值得炫耀的事。他見義勇為,幫助警察抓到了撞了小孩準備逃逸的司機,這件事還登了報。瘦猴知道后,道出了劉高興城市夢背后的悲劇,“劉高興呀劉高興,你愛這個城市,這個城市卻不愛你么!”。作為一個外來拾荒者,如果劉高興死在街頭,沒有醫院的證明,連他想要在城市火化都變成了做夢。
進城務工的鄉下人主動迎合現代化進程的話語方式并付諸實踐,也無法在城市中獲得立足之地。劉高興雖然把城市價值觀放在主體地位,但是他從中并沒有得到精神慰藉,帶給他溫暖的是鄉村同伴。
高興在行為和心理上有很多的自我引導,但他的精神故鄉依舊是鄉村。在城市呆了很久,高興最親密的同伴依舊是他的家鄉人五副、黃八等人。哪怕是已經稍稍融入城市的韓大包、瘦猴,他都沒辦法走得太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給高興安全感的還是這些最底層的鄉村人。從高興的內心來說,他主動選擇了鄉村的底層人,和他們在城市互相扶持。他上想要和城里人親近,但又怨恨城里人的種種態度。他和城市依舊是疏離的,能夠帶給他精神慰藉的是鄉村同伴。
邊緣人無法在城市找到位置,潛意識里帶給他們歸屬感的是鄉村。高興充當的底層在城市的精神領導者,但他也常常也不自己覺的跟隨黃八陷入到對城市的抱怨中。五富思念家鄉、思念老婆,這在高興眼里都是可愛的,而城里人韋達在他眼里終究是虛偽的。高興孜孜不倦的教導五富、黃八、石熱鬧以平和的心態去接受西安,又時時站在他們的角度上思考問題。在他眼里這些游離于城市最底層的鄉村人都有可圈可點之處,就連杏胡的罵聲都讓他感受到了清風鎮的溫暖。剩樓的鄰居們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捐錢幫助,他們的生活其樂融融,鄉村的鄰里情蔓延在這破敗的小樓里。小說的開頭和最后都在講述高興費盡周折想要把五富的尸體送回清風鎮,這是一種執念。和五富一樣,在高興的內心,清風鎮才是他們的家。
就連高興的夢中情人孟夷純也并不是一個城里人。她擁有城里人的外貌,卻是個苦命的鄉下女子。孟夷純符合劉高興對女人的所有想象,可她是個妓女,這對劉高興來說簡直是一個晴天霹靂。后來高興想通了,“她和我應該是一路人,生活得都煎熬,但心性高傲”。[2]他不喜歡鄉村的大骨腳女人,而喜歡孟夷純這樣擁有城市夢的美麗女人。他們都生活在城市底層,從事著最邊緣的職業。正是有著這樣的共同點,劉高興才能和孟夷純產生了愛情。平常走在路上他看到抱著哈巴狗的美麗女人是不敢靠近的,而孟夷純卻鬼使神差地闖入了他的生活。無論是友情還是愛情,高興都不自覺的選擇了鄉下人。
進城者劉高興給自己劃定了條條框框去做一個真正的城里人,杜絕自己想要回鄉的念頭。他漂泊在冰冷的鋼筋水泥之間卻找不到一處自己的棲息地,才會不時露出鄉村帶給他的歸屬感。但是作家卻斬斷了劉高興與家鄉的精神依戀,這就使這個人物符號化了。
樂觀上進的高興,其實是作家想象中的一個符號化的人物。高興的原型劉書禎對故鄉是充滿眷戀的,只是他能夠在城鄉奔波之中、在新的變化中保持老農民的處世哲學。他興奮地向賈平凹講述村里近些年發生的事,“苦瓜不苦那還叫苦瓜?”,這是幾千年幾點下來的農民的生命哲學。在小說中,劉高興未在城市立足卻一心一意要扎根于城市,就已完全斬斷回鄉的念頭,農民對城市化進程的認同和主動融入。其實在現實生活中農民工與鄉村的精神聯系是很密切的。作家執著于描寫劉高興異于普通底層的樂觀品質,淡化了劉高興作為一個鄉下人的精神依戀。聰明的高興現代都市的特征了解也并不深入,想要完全融入是很困難的。
缺少一個回鄉夢的支撐,圍繞著支離破碎的城市夢,高興對城市的熱情會漸漸被現實磨掉。小說對高興的家世介紹的很少,他出場仿佛就是個無根的人。五富又笨又老實都娶到了老婆,而高興在家鄉高興窮到連一個大腳趾的媳婦兒都娶不到,還為蓋房賣了自己的腎。這樣一個窮苦的鄉下人到了西安卻能面面俱到。為突出高興的積極樂觀的心態,作家有意隱去這些內在的聯系,使高興的行為充滿了矛盾。僅憑樂觀向上作為高興追逐城市夢的動力,讀起來雖活靈活現,卻不夠豐滿有力。
高興的處世哲學并不能讓他在城市獲得立足之地。表面上諳熟城市生存規則的高興卻沒有認識到現代都市的本質特征。“現代化進程中,彼此并不相識的人,密集地共處一個空間,但卻不打招呼,不攀談,每個人都只顧自己前行。”人們注重效率、人情冷漠,這是現代都市的顯著特征。[3]劉高興糾結于城市人對他的冷漠、見面不打招呼,認為這是城市人對他的歧視。但是他所遭受的冷遇并不是城市特別針對農民工的,原有的城市底層同樣有這樣的遭遇。高興不喜歡韓大寶、瘦猴的生意經,更厭惡韋達的商業性,這都證明他沒有認識到現代都市快節奏的經濟運行模式。高興的城市生活規劃也至少要做到韓大寶那樣才能實現,顯然對于他來說這種轉變是困難的。樂觀向上自我引導并沒有使他獲得真正的自信,他依然在仰望城市。
中國現代文學中,作家也多表現城市與鄉村的隔閡,如沈從文、廢名等都極力歌頌鄉村的美好人性,批判城市化進程。當代作家很多都延續了這一傳統,最大程度的表現城鄉差距以及城鄉人們的隔閡。現實生活中,有很多農民工通過自己的努力扎根于城市,真正成為了一個城里人。表現這一題材的作品并不多,賈平凹筆下的劉高興,雖然樂觀向上,仍然是個想要做城里人而不得的悲劇人物。作家對高興的人生態度充滿了希望,卻對高興的前途表現出了失望。他雖為底層表述提供了新的方式,但仍然是站在知識分子的角度在審視底層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