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淦元
隨著1985年王富仁的博士論文摘要《〈吶喊〉〈彷徨〉綜論》在《文學評論》上發表,中國魯迅研究界便掀起了一場持續多年的學術論爭[1],當時魯迅研究界、現代文學研究界的各路學者大多卷入其中。毫無疑問,這是一場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文學思想上的博弈,也開啟了新時期魯迅研究范式的轉型。
王富仁,作為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位文學博士,他的魯迅研究獨具特色,“是這門學科最有理論家品格的一位”[2]。不同于其他學者,他不拘泥于理論注釋,常立足于時代需求,以關聯性、整體性視角,糅合中西文論的論證思維,對魯迅的文本和思想進行回歸性、歷時性探討,以期得到魯迅研究成果與時俱進的本土意義和世界意義。但這并不意味他的研究缺乏理論依據——他主張把理論與對現實的深刻觀察相結合,從而使其魯迅研究更富現實情懷的語言,以進一步增強學術分析的“概括力與穿透力”[3],也由此形成了理性思考與人文關懷相融合的研究風格。
如若為研究而研究,又何談是一個真正的魯迅研究者呢?王富仁曾說到“我是從研究魯迅開始一個中國人稱之為‘文人’的生涯的”[4]。作為一個“文人”的王富仁,他的學術生命一直沒有離開魯迅文學與思想精神的指導。在他的魯迅研究之路逐漸成型之時,其為人為文的風骨精神亦愈發彰顯。
觀照王富仁的魯迅研究成果及其相關創作談,不難發現,他在進行研究的過程中,總是自覺地立足于社會現實,其思想性和理論性,從來都不是建立在理論概念術語之上,而是靠著對問題的深刻思考,換而言之,理論在他的研究中只是一種手段,重要的是理性思考與現實觀察的火花碰撞,所以才會有其魯迅研究的第一面旗幟“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而其魯迅研究具體呈現以下三方面的特征:
第一,縱橫結合,視野開闊。
縱,主要指在魯迅研究中的歷時性探索。王富仁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融入宏觀思考,把當時現有的魯迅研究的各研究門派與研究成果搭建起時空橋梁,比對承接與興衰。傳統的魯學在不同時期形成了各自的側重點研究的態勢,即20世紀20年代注重小說研究、20世紀30年代到文革集中于思想研究、文革至今則關注文化價值與意義研究。面對這一傳統,王富仁認為該研究模式實則是忽視了魯迅研究中的部分重要時間節點或是重要研究學者。于是,他在著作《中國魯迅研究的歷史與現狀》中,以20世紀中國魯迅研究演進軌跡的關鍵節點(即1913-1928奠基期、1929-1949形成期、1949-1976毛澤東時期、1096-1989新時期)為串聯,把派系涌現作為旁支,對中國魯迅研究進行重新劃分歸類,“力求客觀而公平地寫出歷史狀況及各派的得失”[5]。
在此期間,也透露著其橫向研究截面之寬廣,一方面體現在他主張將文獻學的方法論帶入魯迅研究之中?!棒斞秆芯恳呀洺蔀橹袊鴮W術領域的一門顯學,而有無雄厚的文獻基礎則是一個研究領域是否已經成為新學的基本標志,也是一個研究領域能否穿越歷史的時空,而在各種不同的歷史條件下都能獲得持續發展的前提條件”[6]。故他把與魯迅相關的資料,包括魯迅著譯原典文獻、生平史料、魯迅研究派生的文獻資料等進行詳實考證與收錄,以求全面地認識魯迅、思考魯迅。另一方面,他擅長通過跨時間、跨地域的比較方式,以歷史事實為依據,進一步檢驗魯迅作品思想的獨特性。他的比較,不局限于國內現代作家和魯迅的對比,還延伸到國外,尤其是俄國。最具代表性的,要數他的《魯迅前期小說與俄羅斯文學》。在該論著中,王富仁將魯迅前期的小說與果戈里、契訶夫、安特萊夫、阿爾志跋綏夫等作家進行比較,由此不僅能進一步挖掘俄羅斯文學對魯迅創作的影響,還探討了魯迅前期小說深刻的民族性和獨創性。顯然,這樣大量而扎實的學術比較的累積,促使王富仁的魯迅研究更加有理有據、科學可信。
第二,運用西方理論進行剖析解讀,主要集中在運用敘事學原理和悲劇意識。
王富仁運用大量的敘事學原理對魯迅小說進行深入分析,且日趨完備。在第一部公開發表的魯迅研究著作《〈吶喊〉〈彷徨〉綜論》中,他具體分析了魯迅小說的各種不同的人稱形式和敘事順序,并以人物、情節、環境三要素為單位組成魯迅研究的敘事梳理。可見,他已初步意識到魯迅小說富有復雜多樣的敘事方式及敘事順序。但此時,敘事學終究還不是他的藝術分析思想框架。而更為成熟地運用敘事學原理對魯迅的小說進行分析,則要數其后的《魯迅小說的敘事藝術》。“我們之所以需要對魯迅小說進行研究,不是因為魯迅小說與其它所有的小說都是小說,而是因為魯迅小說是與中外其它小說不相同的一種小說?!盵7]正是在這樣的研究思想的指導下,王富仁的魯迅研究關注點逐漸從關注小說的敘事形態,發散到對當時社會發展進程中魯迅小說的社會人生意義與影響上。而在《中國現代中短篇小說發展的歷史軌跡》一文中,他已然將敘事學原理運用得淋漓盡致——成功地把魯迅小說作為研究的中心點,以進一步觀照中國現代小說各大家的發展脈絡與文風。
魯迅雜文《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中有言:“悲劇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作為“回到魯迅那里去”的吶喊者,王富仁切實關注到了魯迅創作的目的是要揭示社會的“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魯迅:《南腔北調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所以他繼承并運用魯迅對悲劇意識的理解,推進了魯迅小說分析的深度和還原性。從一開始把魯迅小說悲劇意識作為部分進行論述(《〈吶喊〉〈彷徨〉綜論》)到談古說今將魯迅小說中的悲劇精神上升為憂患意識(《悲劇意識與悲劇精神》),王富仁的論述跳出了學界舊有的“魯迅小說彰顯著國民性的悲哀”的框架禁錮。他認為,在魯迅的作品當中,有如阿Q、祥林嫂等這樣帶有令人同情的人物形象,以及趙太爺、魯四老爺這類反派人物,魯迅始終都以一種冷靜而深邃的眼光來描述,并未從個人的情感角度來訴諸讀者任何善惡的告白,但這并非由于魯迅冷漠無情,相反卻體現了他對社會現實的正視。王富仁正是抓住了魯迅創作主題的內核,也致使其魯迅研究不同于甚至尤勝于別家。
第三,結合文化因素,博古通今。
王富仁在《魯迅研究月刊》中連續刊載五期的《魯迅與中國文化》便足以體現這一特點。他承認思想具有階級性和流動性,隨著階級流動會發生形態轉變。換而言之,魯迅的思想不屬于中國中國古代文化或是中國現代文化,而該是我國現代文化史上一縷獨立的陽光。其具有獨立性,但這并不代表著現代文化本身,也不可能是中國文化的全體。如其研究所示,魯迅對待中國古代思想尤為謹慎,不僅看到文化本身,還看到文化后面的人——從道家開始,而后又針對儒墨佛進行系列的批判與揚棄,無非就是渴望著能找到與當時時代訴求相契合的思想文化。“他并不絕對地否定中國古代的任何一種文化,但同時也失望于中國古代所有文化。中國古代沒有一種文化是為魯迅這種一個脫離開政治專制與文化專制體制的社會知識分子而準備的。他了解了中國古代的文化傳統,同時也毅然地反叛了中國古代的文化傳統。他得獨立地前行,從沒路的地方走出自己的路來?!盵8]這也是為何王富仁會稱魯迅是一個“醒著的人”——即便從“吶喊”不為當時人們所理解,即便夜里大家都睡著了,獨留他一人夜里“彷徨”,但也是所幸,他仍舊醒著——總算中國文化還沒有都睡去,他是“自覺還是不自覺”[9]地做著“中國文化的守夜人”。
作為一個魯迅研究者,王富仁始終在褒貶兩極中保持較為恒定的客觀性。雖說他對魯迅心懷崇敬(多見于其著述的序或是附錄),但在行文論述過程中卻秉持著自然客觀地論證,盡量減少主觀價值判斷,并且排開社會政治意識形態和權威話語的干擾。同時,他的魯迅研究語言樸素精煉,又好用比喻說話,深入淺出,從而促使其魯迅研究實現了文學性與學術性的有機結合。
若說上述三個方面是從王富仁的魯迅研究的方法論等硬性層面上去挖掘其特征,那么其魯迅研究能在我國魯迅研究界中獨樹一幟,究其本源,就在于其為人為文的精神內核。正如葉圣陶所言“為文必先為人”,文如其人,王富仁的行文,正如他感受到的魯迅小說那樣,“感情的熱焰包容著他的理性認識,他的明確的知性認識給他的感情的熱焰續這燃燒不盡的柴薪?!盵10]他文風的力量和熱度,是其研究世界的脈搏,亦是其思想精神的馥郁。
王富仁的魯迅研究,一直都是務求一個真實的魯迅,即是在當時的環境中,將魯迅作為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來進行研究,而不是政治符號或是模式的附庸,同時堅持以“文學”而非思想作為魯迅精神世界最深沉的所在——這也構成了其魯迅研究的基礎。當然,能觀察到這一點的,在魯迅研究史上,不乏其人,但王富仁這樣執著的卻實屬罕見。他幾乎把中國現代社會、文化發展等諸多命題都納入到魯迅文學創作里所描述的人事種種中,并加以審視。例如在分析《孔乙己》里魯鎮酒店格局時,視之為迄今為止中國社會權力結構的文學性表達,自己就是當代的孔乙己罷了,小說高度容納了他作為當代知識分子最真實的私人情感和社會感受[11]。這就是王富仁的魯迅研究,也是他為人為文的祈盼——用體驗的方式,借魯迅的眼看清生活的世界,以自己的語言重新喚醒、推衍魯迅的感受和思致,以吸引與魯迅心靈相通的人。
可王富仁最為可貴的,還是其反躬自省的思辨精神。雖說王富仁相比于傳統研究者,是有意識地跳出理論的條框,但他始終感嘆自己終究還是學院派,與魯迅為人為文的偉大作家傳統有著無法逾越的鴻溝他一生都在研究魯迅,欽佩魯迅,以魯迅文學為思考學習的榜樣,可他依舊感受到了差距,這大概是所有魯迅研究者的通病——較于魯迅,偏重于理論的推衍而短于情感體驗的凝結。而這樣的不滿足、這樣的努力靠近、這樣的捫心自問,恰與當下不少所謂的魯迅研究(文字顯得無“力”也無“心”,甚至是反魯迅精神的,按王富仁的說法這是紳士、才子、流氓氣[12])形成鮮明對比。
思想界的歧途與對峙是無法避免的,王富仁的論說也并非沒有反對意見,也自然不必盲從。但就魯迅研究來說,尤其是對于“生活在中國文化內部,身受著這個文化結構的束縛,希望中國文化繼續朝著更加科學、民主、自由的現代化方向發展”[13]的研究者來說,他傾心熱愛魯迅的激情意志和浸潤著魯迅精神的風骨,是值得感佩且傳承的,他的魯迅研究不僅值得學術性的汲取,還是重要的思想資源。
參考著作
[1]王富仁.魯迅前期小說與俄羅斯文學[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8.
[2]王富仁.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吶喊》《仿徨》綜論[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
[3]王富仁.中國魯迅研究的歷史與現狀[M].福建:福建教育出版社,2006.
[4]王富仁.中國文化的守夜人——魯迅[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5]王富仁.中國文化指掌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參考論文
[1]樊駿.我們的學科:已經不再年輕,正在走向成熟 [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5(2).
[2]黃海飛.新時期魯迅研究范式轉型的開啟——王富仁《〈吶喊〉〈彷徨〉綜論》論爭之再思[J].魯迅研究月刊,2017(7).
[3]王富仁.《魯迅學文獻類型研究》評介[J].魯迅研究月刊,2005(9).
[4]王富仁.悲劇意識與悲劇精神(上篇)[J].江蘇社會科學,2001(1).
[5]王富仁.悲劇意識與悲劇精神(下篇)[J].江蘇社會科學,2001(2).
[6]王富仁.魯迅小說的敘事藝術(上)[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0(3).
[7]王富仁.魯迅小說的敘事藝術(下)[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0(4).
[8]王富仁.魯迅與中國文化(一)[J].魯迅研究月刊,2001(2).
[9]王富仁.魯迅與中國文化(二)[J].魯迅研究月刊,2001(3).
[10]王富仁.魯迅與中國文化(三)[J].魯迅研究月刊,2001(4).
[11]王富仁.魯迅與中國文化(四)[J].魯迅研究月刊,2001(5).
[12]王富仁.魯迅與中國文化(五)[J].魯迅研究月刊,2001(6).
[13]王富仁.我看中國的魯迅研究[J].社會科學輯刊,2006(1).
[14]王富仁.中國現代短篇小說發展的歷史軌跡(上)[J].魯迅研究月刊,1999(9).
[15]王富仁.中國現代短篇小說發展的歷史軌跡(下)[J].魯迅研究月刊,1999(10).
注 釋
[1]黃海飛.《新時期魯迅研究范式轉型的開啟——王富仁《〈吶喊〉〈彷徨〉綜論》論爭之再思》,魯迅研究月刊,2017年第7期.
[2]樊駿.《我們的學科:已經不再年輕,正在走向成熟》,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5年第2期.
[3]樊駿.《我們的學科:已經不再年輕,正在走向成熟》,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5年第2期.
[4]王富仁.《中國文化指掌圖(自序)》,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1頁.
[5]王富仁.《中國魯迅研究的歷史與現狀(序)》,福建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頁.
[6]王富仁.《〈魯迅學文獻類型研究〉評介》,魯迅研究月刊,2005年第9期.
[7]王富仁.《魯迅小說的敘事藝術(上)》,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0年第3期.
[8]王富仁.《魯迅與中國文化(五)》,魯迅研究月刊,2001年第6期.
[9]王富仁.《中國文化的守夜人——魯迅(自序)》,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第3頁.
[10]王富仁.《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吶喊〉、〈仿徨〉綜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5頁.
[11]王富仁.《中國文化的守夜人——魯迅》,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第209-224頁.
[12]王富仁.《我看中國的魯迅研究》,社會科學輯刊,2006年第1期.
[13]王富仁.《中國文化的守夜人——魯迅》,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第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