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 妻

屈指一算，妻子李艷梅下崗已經七年了。艷梅原是縣針織廠的一名職工，她那個曾經輝煌過一時的廠子，后來由于經營管理不善，一再虧損，干了十八年紡織工的妻子不得不于2012年下崗了。

“廠子停產了，又不發工資，一家四口人，就啃你一人的三千三百七十元工資？再說，我才三十多歲呀，就這樣在家呆著，買菜、做飯，圍著三尺鍋臺，要轉到七老八十？”下崗那陣子，妻子在家閑了半年，買菜、做飯，做飯、買菜，天天機械地重復著那些瑣碎而又毫不見功的家務事。妻子本來就風風火火，尤其在這“非常時期”，辣味十足，嗆得大人孩子都有點受不了。

有一天，我那八歲的小兒子毛毛放學回到家里，非要吃街頭小攤賣的餡餅，見別的孩子買著吃了，他回到家就纏著媽媽去街上買，妻子見孩子哭個不停，撈起一只鞋朝孩子的屁股上一氣抽了十幾下。還不住腔地數落著：“我讓你吃餡餅，學費都快交不起了，媽媽不上班，你爸爸就那點工資，爺爺奶奶又有病，還得省吃儉用給爺爺奶奶看病，那來的錢買餡餅？”

“餡餅？”一提起餡餅，妻子忽然不打孩子了，把鞋往墻角里一扔，一屁股蹲在沙發上，似乎悟出點什么道道來。

晚上，我下班回到家里，還沒等坐下來，妻子就慌忙湊了過去。我瞪了她一眼，只好豎起耳準備聽妻子沒完沒了地嘮叨唄，反正咱已經習慣了，誰叫咱沒本事給妻子找份好工作呢？誰叫咱有個刀子嘴、火辣辣的妻子呢？

“我想給你商量件事行嗎？”嘿，妻子怎么突然變的溫順起來了，不像是在數落我了。

我頓時也來個陰轉晴，問“什么事？”

“人們不是常說，天上不會掉餡餅嗎？”妻子眨巴著眼，仿佛精神了許多：“這樣在家呆著，我實在受不了。咱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反正是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廠子不行了，咱就干個體嘛！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去商海里闖一闖，說不定在這大海里還能撈到大魚哩！”嗬，瞧她說的滿帶勁。我禁不住捧腹大笑起來，說：“眼下搞市場經濟，有多少頭腦精明的人在這浩瀚的商海里栽了跟頭，翻了船，就憑你這連北京都沒去過的山村野婦，還想著去商海里游泳？不被淹死才怪哩！行了，別人心不足蛇吞象了。市場上的錢，能是那么好撈的？咱沒那金鋼鉆，攬不了磁器活，別胡思亂想了，還是在家呆著過咱的窮日子吧！”

“這回，我可不聽你的！”妻子“騰”地站起來，非常自信而又威儼不可侵犯地甩出那么一句：“咱人窮志不窮！不去闖一闖，你怎么就能斷定我逮不住大魚呢？”

辦個體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干什么呢？搞煙酒批發？開飯店？賣服裝？這些生意得需要一大筆錢呀！少數也得十萬八萬的做本錢。要說十萬八萬的，在那些先富起來的大宛們手里，也許算不了什么，可在我們這個只啃我一人三千三百七十元工資的四口之家，既要供兩個孩子上學，又要為老人看病，還要吃飯，哪來那么多錢呀！不過，既然妻子執意要闖商界，只好由著她去吧。

后來，妻子瞞著我，從她在西藏的大姐那里借了三萬元 ，又求親靠友，籌集了五萬元錢，開始做起豆芽生意。她聽人說賣豆芽本小，風險小，而且一年四季都能賣。為此，妻子買了四個大水缸，買來了黃豆、綠豆、黑豆，起早貪黑地干。可是，也不知是妻子不懂技術，還是其他環節沒掌握好，泡出來的豆芽不是霉爛，就是根子太長，賣不出去。做豆芽生意賠了本，妻子改作賣豆腐，又砸了鍋。尤其讓人氣憤的是，妻子見人家養蝎子，還說要回收，其價格怎么怎么昂貴，妻子又向親戚借了一萬多元錢，跟著別人養起蝎子來了。也不知是老天在故意捉弄我這位辣妻，還是她天生就不是做生意的料。豈知，妻子含辛茹苦地把蝎子快要養成了，那個先前在電視臺做廣告要高價收蝎子的人，不知何時遛之大吉，杳無音訊。自知上當受騙的妻子，發瘋似地撈起鐵锨，把那些在池子里爬來爬去的蝎子胡拍亂砸一通。爾后，她捂著被子痛哭一場。

一連五天，妻子閉門不出。

這一回我真想朝她發一通火，妻子真是太固執了。三十多歲的人了，下崗就下崗唄，不好好在家呆著料理家務，卻整天想著做什么生意，非但沒有賺錢，反而倒拉了八萬多元的帳。但是，又一看妻子那憔悴的面容，那紅腫的眼睛，我倒心疼了。也真夠難為她的。于是我耐心地勸道：“別再想著去闖什么商海了，先在家待業吧！我早就說過，你不是做生意的料。”

“誰生來就是做生意的料呢？等待觀望，不會有什么出路的。我就相信正像一首歌里所說的那樣：‘要生存，先把淚擦干。挺過去，前面有個天’！……”

“你呀，真是個犟女人，世界上要是比賽犟勁的話，你保準能拿冠軍。”

一天早晨，妻子剛剛端起飯碗，忽然從收音機里聽到省農科院伍高華教授幫助農民科學種植蘋果樹脫貧致富的事跡，這使得為闖商海接連碰壁的妻子，眼前豁然一亮，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般，喜出望外。連早飯也顧不上吃了，立即放下飯碗，拿著一個饅頭，還給我要了五百元錢，就去趕到省城去的汽車。

我那辣妻來到省城，見到伍教授，“撲通”一聲就跪在他的面前，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伍教授對我那辣妻下崗后所走過的坎坷之路深表同情，當即收她為徒，向她傳授了蘋果樹、梨樹的育苗、栽培、管理方法。臨回家時，伍教授免費送她一斤棠栗樹種，親自把她送上火車,還說以后有機會一定要親自到她的蘋果園來看看哩。

妻子興沖沖地回到家里，唯恐那斤棠栗樹種發了霉，趕緊涼曬在院內一塊石頭上。說來也怪，家里的兩只老母雞不知何時從鐵籠子里鉆了出來，將那些棠栗樹種給飽餐一頓。妻子從外面回來，見此情景，鼻子都氣歪了。到廚房里拿起菜刀，就沒命地追趕那兩只老母雞。她一氣之下，將兩只老母雞全給剁去了頭，然后從雞素子里把棠栗樹種取了出來。并以每畝一千斤小麥的價格，租賃了縣城附近一個親戚家的七畝半土地，從此，全心投入了她的苗圃花卉培育事業。

炎熱的夏天，日烈烈，妻子頂著驕陽，揮汗如雨般地為幼小的蘋果樹苗施肥、鋤草。昔日那白晳的臉膛不見了，被烈日曬成了黝黑，看她那操作鋤頭的嫻熟動作，不知內情的人，怎么也猜不出她竟是具有十八年工齡的梳紡車間女工。

有一次，老天下起滂沱大雨，妻子擔心她的蘋果樹苗被淹，眼睛盯著屋外的雨水，心急如焚，自言自語道：“萬一樹苗被淹，可就完了，這不行，我得去看看！”說著，拿著鐵锨，披上雨衣就往外沖。

到了晚上九點多鐘，妻子從外面回來了，渾身濺滿泥漿，像個落湯雞。

望著妻子這副狼狽相，我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

白晝般的燈光下，我忽然發現妻子蒼老了許多，透過那對疲倦而閃閃發光的眸子， 我覺得她又成熟了許多。

蒼天不負人心苦，孤諸奇嶇有大成。

歷史老人有時會垂下眼簾，不留情面，給人以諸多磨難，卻也在冥冥之中給人帶來意想不到的機遇。妻子辛勤耕耘，精心管理的紅富士、新紅星蘋果苗圃，第三年春天竟以每棵五元二角錢的價格走銷市場。她一連出售二萬棵蘋果果樹苗，收入十余萬元。妻子點著她用血汗換回來的鈔票，激動了，流淚了。是啊，多少個風風雨雨，送走日出，迎來晚霞。有播種就有收獲，有付出就有回報。幸福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不是全憑自己干出來的么？！

培育蘋果樹苗，獲得了成功。妻子因此胃口變得越來越大。有縣委、縣政府的支持下，她的“下崗花卉苗圃有限公司”成立了，身為公司經理的妻子十分同情下崗職工的生活處境，決心幫助他們脫貧。六年來，她后幫助一百二十二名貧困戶脫貧。去年初，她一下子就在社會上招聘了三十四名貧困下崗職工，到她的公司就業，月工資都在三千元以上。也難怪，職工們都叫她“ 扶貧大姐”呢!如今，妻子創辦的“下崗花卉苗圃有限公司”經營著蘋果、梨、李子和牡丹、月季、玫瑰、冬青等一百二十余個品種，產品銷往北京，廣東、云南、天津等十多個省市，尤其是那些包裝精美，頗具藝術造詣的花卉，倍受客商青睞。紅紅火火，像一個璀燦的明珠，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省農科院伍教授驅車來到了艷梅的“下崗花卉苗圃有限公司”，這位白發老人望著一片片滴青溢翠的果樹苗圃和一盆盆姹紫嫣紅的花卉，贊嘆不已。教授風趣地跟艷梅開玩笑說：“海，喜納百川；山，不拒塵土。改革開放，為每個有志之士提供了施展才華的機會。嘖嘖，五年前還是一個拿著菜刀追趕老母雞，殺雞取棠栗樹種的年輕女子，如今已是花紅草綠鳥登枝，人杰地靈客滿園的經理了，不知前來觀光者將有何感想呢！”

你想，我那辣妻是怎么回答伍教授的？她說，“沒有‘殺雞取種’的昨天，哪有今天的輝煌？我就認準這么個理兒：敢闖才有路，敢拼才會贏！”

這就是我的辣妻，她大智大勇闖商海的壯舉，使我想起但丁老人說過的話：“我崇拜勇敢、堅韌和信心，因為他們一直助我應付在我塵世生活中遇到的困境。事實上，困難和困境，向來都不可怕，只要有了勇敢、堅韌和信心，邁開奮斗的腳步，伴隨著艱難，走向的必定是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