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曦
【摘 要】兩希文明對西方世界的意義是毋庸置疑的。而作為兩希文明最具代表性的兩部敘事作品,《圣經》與《荷馬史詩》對于后世西方文學的創作及發展更是帶來極其深遠的影響。作為兩部誕生較早的敘事性作品,它們大抵都記載了人類在文明誕生之初對于圍繞著人類自身的生產生活、軼事傳說及如戰爭這樣的重大事件。而將兩部作品中的敘事內容進行研讀分析,可以看到這兩部作品在敘事方式、敘事方法、敘事角度方面存在相似處,但也有不同。本文即從這個方面對《圣經》及《荷馬史詩》進行比較,發現這兩部敘事作品在敘事方面的異同并簡要分析這些敘事技巧方面的特點對于兩部作品的意義。
【關鍵詞】圣經;荷馬史詩;敘事方式;敘事方法;敘事角度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1007-0125(2018)24-0216-03
一、單一與復合的敘事方式
對于敘事作品來說,對于所記敘的事件的呈現方式的選擇往往是極其重要的,敘事方式的不同選擇來源于作者為了更好地契合該作品的內容以及更好地達到創作目的。對于作品的接受者來說,不同的敘事方式也意味著他們將接受到來自作者所傳達的不同層次的信息內涵。《荷馬史詩》(以下簡稱《荷》)與《圣經》(以下簡稱《圣》)同屬于敘事為主的作品,這一點已經無須贅述,但是細讀兩部作品,它們的敘事方式是不同的。
在《荷》與《圣》中,存在著將自然元素與神及神諭相結合以向人類傳遞神諭的描寫。但面對相似的情節兩者仍存在著敘述方式的差異。在《奧德賽》第二卷中,面對絡繹不絕的求婚者,奧德修斯的兒子忒勒瑪科斯向神祇呼禱,乞求宙斯向這些求婚者降下某種方式的報應。在這之后,宙斯并未親臨而是遣出了兩只鷹鳥向眾人傳遞了某種信息“眼見此番情景,眾人瞠目結舌,心想著預兆的含義,會有何事降落”[1]25對于鷹鳥形態的描述背后顯然蘊含著宙斯想要傳遞的某種信息與預示的征兆。但隨后這種隱含寓意就被一個善于卜筮的武士所道明。他的釋詞使神諭與人類之間的媒介從自然重新轉換成了人類可以領悟到只有單純的字面意義的話語。武士的釋詞與前面宙斯遣鷹鳥降臨的片段連接在一起串成了一個完整的場景描述,對于受述者來說這只是一個只需要理解字面意義就能夠讀懂的故事。而在《約伯記》中(36:27-33),面對自然與上帝的神諭,敘述方式就完全不同了。在這段描寫中上帝與云彩、雨、亮光、海底、閃電、雷聲、暴風等自然界中的現象緊緊依存,這些現象與上帝的神祇與啟示緊密聯系。不同的自然現象意味著上帝不同的啟示。自然只是充當了上帝與他的子民溝通的一個媒介,而在這個片段中也并未明確表明兩者間清晰的聯系,也沒有如在《荷》中那樣可以闡釋神諭的可供轉換的媒介,而自然,這個唯一的媒介如上帝一樣難以捉摸,所以人們只能通過揣測默想來領悟神諭的內涵與意味。很顯然,這里的敘事方式與《荷》只傳達了簡單的字面意義不同,通過這樣一種敘事方式傳遞隱含寓意才是講述者真正的意圖。如果說《荷》的敘事方式只需要觀者以旁觀者的角度進行閱讀與觀賞的話,那么《圣》的敘事方式則需要觀者更多的主觀介入和更深的領悟才能將敘事的隱含寓意聚集和表現出來。
《荷》和《圣》不同的敘事方式是與敘事人想要傳遞給讀者不同的信息及對隱含讀者的呼喚息息相關。《荷》的敘事人更多的是對場景以及事件進行相對清楚明晰的描寫與敘述,其想主要傳遞的信息就是忠實地向后人解釋古希臘民族的發展奮斗歷程,歌頌祖先,表現古希臘人民頑強且英勇的英雄氣概。他對隱含讀者的呼喚并不是非常強烈。而《圣》則不同,除了展示古希伯來的歷史與文明之外,它更想向讀者傳遞的信息是一種以上帝的絕對存在的前提下的宗教意識與宗教觀念。所以它對隱含讀者的呼喚訴求也就要比《荷》強烈得多。它渴望用字面意義與隱含寓意相結合的敘事方式呼喚隱含讀者更多地參與到對上帝的神諭及宗教內涵的理解中去,自我揣摩與理解神的旨意。
二、直接與間接的人物描寫敘事技巧
除了敘事方式,一部優秀的敘事作品也一定有其特有的敘事技巧,不同的敘事技巧的選擇所呈現出的效果以及給予讀者的閱讀感受也一定是不同的。在一篇敘事作品中,人物是一個事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元素必然也是敘事人描寫的重點,而敘事技巧也多在這兩者中得以體現。《圣》與《荷》中都無一例外地涉及到了對人物及場景的描寫,但二者所采用的敘事技巧是截然不同的,給讀者所呈現出的閱讀感受以及對于作品意義的指向也是不同的。
“他們(人物)的個性、歷史、比起敘事中的其他成分(如說明、環境等)都更加吸引讀者,也經常能喚起讀者的情感投入”[2]43。人物外貌描寫是敘事作品中不能被忽略的核心內容。在《圣》與《荷》中都存在敘事人對人物外貌進行直接描寫和間接描寫兩種方式,但偏重不同,伴隨而來的人物刻畫的目的與對作品帶來的意義也是不同的。在《圣》中人物的外貌往往是比較單一的,更多的時候是敘事人對其進行簡潔、直接的描述。如“利亞的眼睛沒有神氣、拉結卻生得美貌俊秀”(創29:17)、大衛被描寫為“面色光紅,雙目清秀,容貌俊美”(撒上16:12)、對拔士巴的描述可謂匆匆帶過,毫不詳細,只說了“容貌甚美”(撒下11:2)。這些例子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對于人物的描寫,《圣》多采用最簡便的以敘事人的視角對人物直接且極其簡潔地刻畫。而在《荷》中,人物描寫則更加多視角,敘事人除了自己敘述人物的各種外貌特點或者品性特征,還經常借由他人口吻來間接地描寫人物。在間接描寫中最負盛名的當屬對海倫的描寫了,在《伊利亞特》第三卷中,對海倫美貌的刻畫就采用了非常精妙的方式,老一輩的首領對戰爭侃侃而談時看到了走過的海倫,不禁發出贊嘆,認為因這位美人而起的殘酷戰爭是十分值得的。這樣的描寫一方面再次強調了戰爭發端原因,也延緩了讀者的閱讀感受,讓他們可以自由地想象。在《荷》中敘事人還善于以書中不同人的口吻去介紹或評價人物。比如對于《伊利亞特》中的主要人物奧德修斯的描寫,敘事者先后借雅典娜的之口“萊爾忒斯之子,神的后裔,多謀善斷的奧德修斯”[3]33海倫之口“他(奧德修斯)在巖面粗皺的伊薩卡長大,但卻精于應變之術,善于籌劃計謀”[3]69安忒諾耳之口“你可以把他(奧德修斯)當作沉悶的怪人,一個不摻假的蠢貨……誰也不能匹敵奧德修斯的口才”[3]70全方面地塑造了奧德修斯睿智且強于謀劃的智者形象。敘事者顯然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讓讀者對這個人物形象有更深刻的認識,使人物性格的凸出特征為情節的發展起到重要的補充作用。
心理描寫是人物描寫中最常見的一種描寫方式,在《圣》與《荷》中都出現了對人物內心進行描繪的片段,在《圣》敘事人常常利用某某心里說這樣的字眼來描繪人物的內心想法,
耶和華聞那馨香之氣,就心里說:“我不再因人的緣故咒詛的(人從小時心里懷著惡念)也不再按著我才行的,滅各種的活物了”(創8;21)
亞拉伯罕就俯伏在地嬉笑,心里說;“一百歲的人還能得孩子嗎?薩拉已經九十歲了,還能生養嗎?”(創17:17)
敘事人采用這樣的方式直接說出人物的思想,打算和意圖。這種內心情況的描述同樣是直接且簡潔的,它給讀者帶來的最直觀感受就是人物此時的心理想法是想讓自己確信他們所采取的行動,而非另外的選擇,才是正確的。心理活動是對人物的行為和動機最強有力的支撐。而在《荷》中,人物內心的活動就要復雜得多,達到了內心獨白多層次的展現,如在《伊利亞特》開篇第一卷中寫到阿基琉斯的內心活動,便用到“兩個不同的念頭牽扯著他的心魂”這樣的描述,展現了他面對飛揚跋扈的阿伽門農他既憤恨又有所克制的兩種交織的心緒。還有在《奧德賽》第十九卷中,佩奈羅佩在聽過奧德修斯的話后的一段描寫,敘事者采用了比喻的手法用積雪融化,雪水涌入河流來比喻佩奈羅佩此時哀傷激動的心情。無論是情緒交織還是生動的內心獨白,敘事者仍然是在用這樣的方法力求生動地刻畫人物形象,塑造獨特的性格特征。
三、內外聚焦相結合的敘事場景角度
不同的場景敘事方式也具有不同的意蘊內涵。在《圣》中敘事人主要采用外聚焦的敘事方式展示出場景中的各個要素。“展示屬于通過對狀態、事件的細節性、場景性的表現,并以最為有限的敘事者介入為特征的類型”[4]在《圣》中,敘事人常常站在整個事件之外,只對場景中所發生的一切進行真實且不帶任何主觀情感的敘述,讓讀者看不到敘事事件中人物的各種喜怒哀樂,也看不到敘事人的情緒及價值取向,只能在沒有敘述者明確評價來指導的情況下,從他自己的所見所聞中獨自去得出結論。《創世紀》中神要試驗亞拉伯罕是最具有代表性的片段。神要亞拉伯罕帶著他的獨生子以撒往摩利亞地去,將他在神所指示的山上,獻為燔祭。在這段描述中,敘事人只對亞拉伯罕以及以撒的外部動作做了最簡單的外部陳述,但兩人的情感思想我們卻絲毫都看不到,敘述人不作任何推測與判斷,解釋或干預。讀者可以看到作品的主人公的眼前活動,卻不能以敘述者為中介,深入人物內心。這種展示的敘事方式并不是想要通過對場景的詳細刻畫使讀者仿佛身臨其境,而是在簡單的文字背后隱藏了眾多的暗含信息。“有時,暗含的信息超過了明白說出的信息,但這并不妨礙讀者根據文本并參照作者自身的創作意圖作出解釋”[5]《圣》是一部宗教意義濃厚的敘事作品,它最重要的一大意義就是構建一個以上帝為中心,人類必須絕對服從的理念世界,并且讓接受者更信服并自愿接受上帝的指引與理念。在這段描寫中,我們看不到亞拉伯罕要用自己的兒子獻祭的猶豫和哀傷,也看不到以撒即將走向死亡的痛苦。雖然讀者無法從字面上了解到兩人的心境,但讀者恰恰可以通過從他們不動聲色的行動中讀出他們的心甘情愿與對上帝及神諭的絕對服從的隱含信息。讀者主動參與解讀使讀者再次感受到了上帝的權威性,加強了他們對上帝敬畏的心理體驗。
而在《荷》中,敘述人多采用外聚焦的敘事方式講述出整個場景中盡可能多的細節。“講述”是以敘事者作為中介的再現,讓敘述者控制著故事,講述,概括,并加以評論的一種敘事方式。《荷》的敘述人相當于一個無所不知的存在,他可以從任何一個人物的視角出發,“所描述的事件的每一部分都摸得著,看得見,可以具體地想象出各種情況發生的時間和地點,內心的活動也是如此,沒有可以隱瞞的、不可表述的事情”[6]5。以《奧德賽》中佩奈羅佩讓老婦在給奧德修斯洗腳,老婦憑借一條傷疤認出了偽裝的奧德修斯這一情節為例。在這個場景描寫中,敘事人不僅以旁觀者的眼光描寫了兩人的動作及語言,更是進入到老婦與奧德修斯的敘述角度,描寫出了兩個人的內心活動,甚至突破了時間界限回到了奧德修斯的小時候,交代了這道傷疤的來歷。敘事者全知全能的敘事角度增強了敘事角度的全面性與詳細性,使讀者獲得了更多直觀的信息。這與《荷》敘事性強,主要以為讀者再現歷史史實為主的寫作目的緊密相連。
在場景敘事中,還有一種比較常見的敘事技巧即插敘的敘事方式,即在當下敘事過程中插入有關敘事情節,這個敘事情節的時間也是沒有限定的。在《荷》中這種手法被經常使用,如上文中所提到的老婦發現奧德修斯的傷疤這一情節,就在其中穿插了奧德修斯年幼時狩獵而造成傷疤的這一補充敘事情節,它與當下敘事有著直接關系,起到了補充說明的作用,這是口傳史詩文學的作品特征決定的,它要求敘述人盡可能詳細地交代史詩中的每一個細節。而除了向讀者交代這一傷疤的來歷以外,這里的插敘還打斷了當下的一種緊張敘事的狀態,阻止讀者將注意力單方面地集中在眼前的一種危機上,給讀者一種更加舒緩且張弛有度的閱讀體驗。但在《圣》中,這種閱讀體驗就變成了一種時刻令閱讀者處于一種危機下的緊張狀態。上文中所提到的亞拉伯罕與以撒的情節中就是如此。在這個情節中敘事人的描寫極其簡單,中間沒有插入任何與當下事件不相干的人物或是情節,讓讀者時刻關注著這對父子以及他們的命運。面對即將失去兒子的父親以及失去生命的兒子,情節的緊湊及緊張程度因為敘事人專注于當下敘事而顯得更具有感染力。讀者的情感自由被剝奪,集中在為上帝獻祭的莊嚴而緊張的氣氛中,無疑也增加了讀者對于上帝絕對權威性的敬畏與服從。
無疑,作為人類較早存在的兩部敘事性巨作,《荷》與《圣》代表了西方古代敘事的兩座高峰。而由于它們的敘事內容以及敘事目的的不同,所以敘事方式以及敘事角度等方面皆存在差異。無論如何,將二者從敘事學的角度進行對比,我們就能夠更好地了解這兩部敘事作品在敘事方面鮮明且獨特的敘事結構以及敘事特征,這也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這兩部作品的內涵與價值。
參考文獻:
[1]荷馬.荷馬史詩·奧德賽[M].陳中梅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
[2]西蒙·巴埃弗拉特.圣經的敘事藝術[M].李峰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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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Gerald Prince, A Dictionary of Narratology. Revised Edition. Lincoln: University of Nabraska press,2003:89.
[5] Gerard Genette, Narrative Discours.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0:98.
[6]埃里希·奧爾巴赫.摹仿論[M].吳麟綬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