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俠
(黑龍江大學俄羅斯語言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哈爾濱150080)
提 要:“意思?文本”語言學中的依存關系具有多層級的特點,具體可區分為語義、句法和形態3個層級。語義依存關系是所有其他類型依存關系的起點,句法依存關系是語義和形態依存關系的接口。本文從“意思?文本”語言學的3種依存關系出發,探討多層級依存關系和轉換生成語法中類似概念的區別,從中窺探多層級依存關系模式在理論語言學和計算語言學中優缺點。
“‘意思?文本’語言學20世紀60年代形成于莫斯科,以‘意思’與‘文本’相互之間的層級編碼、解碼轉換為核心內容,研究重點是從語義元語言意思表達式到自然語言文本表達式的逐層級編碼轉換模式系統。”(張家驊2014:59)“‘意思?文本’語言學深受依存語法的影響,將語言各層級描寫與依存關系有機結合起來。現代依存語法理論是由俄國語言學家Кацнельсон(1948)、法國語言學家Tesnière(1959)提出,但二者的依存關系研究僅局限在表層句法層面。“意思?文本”語言學將依存關系分為語義、句法和形態3個層級,語義依存關系是其他類型依存關系的基礎,句法依存關系是語義和形態依存關系的接口(Мельчук1963,1974,1998,2012)。目前在理論語言學和計算語言學中有各式各樣的語法體系和理論,但就其實質來說,只有兩種:一是以轉換生成語法為代表的各類模型;另一種便是依存語法(ЛЭС2002:287,劉海濤1997:90)。本文將從“意思?文本”語言學的3種依存關系出發,探討其中的依存關系和轉換生成語法中類似概念的區別,通過對比指出多層級依存關系在理論語言學和計算語言學中的優缺點。
“語言的詞匯系統擁有表示各種語義(包括主觀語義)的大量且為人熟知的手段。”(李洪儒2018:3)“意思?文本”語言學中句子的語義依存關系采用傳統謂詞演算的方式進行形式化。句中詞形L(exeme)2語義上依存于詞形L1,如果L1的意義是謂項,L2的意義是名項,二者之間的關系就用L1—semantic→L2表示。語義依存關系具有普遍性,存在于所有語言中,語言的所有句子中涵蓋句子中的所有詞形。這些詞形的意義形成一個相互聯結的網狀結構。語義依存關系可以類型化,即賦以特定語義配價。例如,X刺殺Y≡‘X對Y實施某行為,導致Y死亡’,其中X是施事,Y是受事。
語義依存關系是所有其他類型依存關系的起點,語義主要指句子中謂詞(主要是動詞)的語義。“意思?文本”語言學的獨到之處在于將配價與動詞的語義結構(詞典釋義)聯系起來,以動詞的語義結構為基礎,建立一套推導規則將句中名詞性成分的句法分布情況按步驟、逐級地從動詞的詞匯意義中推導出來。語義在轉換生成語法中從來不是核心,喬姆斯基早期主張句法自足,如在《句法結構》(Chomsky 1957)的體系里,語義跟句法基本上是互不相干的。后來隨著語義研究的不斷深入,他逐漸認識到句法分析不可能完全脫離語義,開始將部分語義成分引入句法過程,如在《句法面面觀》(Chomsky 1965)中引入詞匯搭配的次范疇要求,在管轄與支配理論中引入題元理論,要求每個名詞短語必須滿足自己的題元角色,但總體上來說,喬姆斯基只是將語義看成句法特定方面的限制或輔助。
句法依存關系分為深層句法依存關系和表層句法依存關系,二者用依存關系樹形圖標示,帶箭頭的弧的起點為支配詞,箭頭指向從屬詞,弧上可標記關系類型。深層句法依存關系最終構成深層句法結構,表層句法依存關系構成表層句法結構;深層句法依存關系是從不同語言相似的具體句法結構中抽象概括出來的,只區分最普世的句法依存關系類型,表層句法結構因語言而不同。在help neighbor和помогать(幫助,動詞)соседу(鄰居,與格)兩個詞組中,英語中的help后接的是直接賓語,而俄語中помогать接的是間接補語(賓語),但表層的這種差別不體現在深層句法結構中,二者均表示為客體(II)深層句法題元關系。
深層句法依存關系以謂詞語義結構為基礎。深層句法依存關系一共有3類9種。3類指并列關系、廣義限定關系和謂詞的深層句法題元關系。并列關系如“工人和農民和知識分子”“北京或上海或廣州”。限定關系分限制性修飾關系和描寫性修飾關系(2種),限制性修飾關系的結構中中心語身份的識別取決于它的修飾語,如:你哥哥只喜歡漂亮女人;否則修飾語就是描寫性的,如:跟前任局長一起彈奏他們彈得很熟練的貝多芬《第五交響曲》。深層句法題元關系分為6種,用I(主體)、II(客體)等羅馬數字表示,分別對應語義結構中謂詞的不同語義配價,如“租賃”語義結構中包含‘承租人’‘出租人’‘租賃物’‘租金’和‘租賃期限’5個語義配價,因此,“租賃”在深層句法結構中具有5種深層句法題元關系。須要指出的是,深層句法題元的數目與謂詞語義結構中語義配價的數目之間存在不對稱現象,有的謂詞中語義價的數目比句法題元的數目多,有的謂詞中語義配價的數目比句法題元的數目少,“語義角色或語義配價與其句法題元都是動詞的直接關系項,但二者之間并不存在一對一關系”,這樣就形成語義結構和句法結構之間錯綜復雜的對應關系(彭玉海2007:57)。
表層句法依存關系是對深層句法依存關系的具體化,主要表現在深層句法依存關系樹上的全部概括詞被轉換成自然語言中的具體詞匯單位,抽象的深層句法關系變成具體的表層句法關系。
為確定表層句法依存關系,首先要根據句中潛在的調型單位和詞匯單位間的相互位置確定依存關系是否存在。兩個詞匯單位L1和L2因某種句法關系而相互聯結(L1—syntactic—L2),當且僅當:(1)它們可以構成話語,即不借助上下文的情況下組成調型單位,如“在家”;(2)句子中一個單位的線性位置由另一個單位決定,如上例中“家”的位置由介詞“在”決定。
其次,根據詞組的句法功能、詞組與上下文間的形態聯系等確定句法依存關系的方向。如在俄語詞組диван-кровать(沙發床,陽性)構成的句子中,詞組之外其他成分的語法范疇根據диван(沙發,陽性)變化,而不是кровать(床,陰性),由此可判定該詞組中диван是支配詞,即диван—syntactic→кровать.
最后,從以下3個方面著手確定表層句法依存關系的類型。
第一,語義上的對立性。詞組L1—syntactic—L2中,如果可以形成兩個語義上相互區別的詞組(在句法手段,如語序、調型等方面有差別)時,表層句法關系應拆分成兩個類型。如десять кило(十公斤)和килодесять(十公斤左右),二者形式上的差別是語序上的,因此,表層句法關系應拆分成兩種:десять←數量的—кило?десять кило;десять←約數的—кило?килодесять.
第二,句法上的可替換性。詞組L1—syntactic—L2中,其支配詞匯單位的句法類別為x,對于另一對詞組,其支配詞匯單位的句法類別為y,在任何表層句法結構中y可替換成x(反方向不是必須的),與其所有被支配詞相聯系。這樣,英語組合have—r1→been和be—r2→going中由于表層句法關系r1,r2不具有上述特征:即?have—r1→going和?be—r2→been,因此,這里體現為兩種表層句法關系:have—r1(完成分析式)→be和be—r2(進行分析式)→go.
第三,同一句法支配詞下句法關系的重復性。從句法樹頂端支配詞之下只可延伸出一個可標記為r的分枝,或者從句法樹頂端可以延伸出任意數量的標記為r的分枝。對于題元類的表層句法關系,純粹靠句法手段(語序、調性和曲折變化)構建的依存關系,表層句法依存關系類型如主語和直接賓語是不可重復的,如波斯語Rāmin(賓格)rā(直接賓語標記)kard(做,動詞)bedār(覺醒,名詞)‘(他)把拉明叫醒了’中bedār kard是一個動詞詞組,意為‘叫醒’,詞組中bedār起著類似直接賓語的功能,整個詞組又作為一個及物動詞整體,連接一個真正的直接賓語(因為賓語標記rā),因此句中的表層句法依存關系如下:Rāmin←直接賓語—kard—準直接賓語→bedār.修飾類或環境類表層句法依存關系是無限重復的,無限重復只是理論上的,受句子語用因素和詞匯支配模式的限制,數目事實上仍是有限的。
Меl'ˇcuk用上述3個標準區分出俄語53種表層句法關系(Меl'ˇcuk,Pertsov 1987:85-160)。句法層面引入深層和表層概念大大減輕單層句法規則的負擔,深層句法結構中抽象的句法關系轉換成用詞匯表達的、較為具體的表層形態關系。深層、表層句法依存關系的基礎是謂詞的語義結構(詞典釋義),句法結構中題元的數目與語義結構中語義配價的數目存在對應關系。具有相同語義的深層句法結構借助一定詞匯函數和深層句法轉換規則相互轉換變成可能,這是“意思?文本”中語際間詞匯、深層句法結構和形態存在差異卻能進行機器翻譯的基礎(張家驊2011)。在喬姆斯基的轉換生成語法中,“深層結構”這一概念可解釋為深層的句法結構,指句子經過短語結構規則改寫后得到的一個句子抽象句法表征式,可用句子成分樹形圖標示。
某個句子中,如果L2的至少一個語法位由L1決定,那么我們就說L2在形態上依存于L1。形態依存關系不具有普遍性,很多語言中很少或根本不存在形態依存關系。形態依存關系分為一致關系和支配關系。俄語例句Я(我)люблю(愛,第一人 稱,單 數) читать(讀,動 詞 不 定 式)интересную(有趣的,陰性,單數,賓格)книгу(書,陰性,賓格)中,интересный(L1,有趣的)在范疇“性”(陰性為L2的句法特征)和數/格(L2的語法位)與книга(L2)構成一致關系;любить(L1,讀)在第一人稱和單數上(L2的句法特征)與Я(L2)構成一致關系;любить支配代詞Я主格和動詞читать支 配 形 容 詞 интересную 和 名 詞книгу賓格。
“意思?文本”語言學中將形態變化與詞干分開,把時態、體貌等引起動詞形態變化的成分剝離下來,集中在形態依存關系層處理。形態依存關系反映出某一具體句子本身的詞匯構成、句法聯系或詞匯單位的線性順序等。在轉換生成語法的不同時期分別存在Aux(輔助成分)節點和INFL(曲折成分)節點和Fillmore格語法M(情態)成分,區別在于可能M統轄的成分稍多一些。句法結構經過這些部分的操作之后得到表層結構,表層結構可用來稱謂與該結構相應的某一具體句子本身。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意思?文本”中的形態層與轉換生成語法中的表層結構對應。
首先,兩種理論句子生成的起點不同,即二者所謂的句子的深層結構不同。轉換生成語法句子的深層結構為句法結構,“意思?文本”語言學中句子的深層結構是語義結構。“深層結構”從誕生之日就備受爭議,以致產生一些獨立的派別,在這些派別之間這一概念產生相當大的區別。例如,生成語義學中“深層結構”這一概念讓位給既能反映句子的語義構造,又能反映其句法構造的“語義結構”的概念(Katz,Postal 1964);模糊語法受生成語義學的影響(Ross 1967),它的深層結構由語義特征組成;格語法認為核心句的基本結構是由一個動詞和幾個名詞短語構成的,各名詞短語通過特定“語義格”與動詞發生聯系(Fillmore 1968)。俄羅斯語言學中Падучева(1974)使用基于謂詞演算語言建構的、在形式上用依存關系樹形圖表現的深層結構,借助這些結構她得以描寫出大量俄語句法結構的含義。隨著語言學的發展,句子的深層結構出現由句法結構被語義結構代替的趨勢。喬姆斯基本人對語義的日益關注使得其理論對深層結構的描寫抽象程度不斷加強,最后在最簡方案時期使用標注詞匯全部信息,即語義、句法、音系的詞庫取代深層結構。“意思?文本”語言學的深層結構是語義的,認為語義是先導,沒有詞義參與的句法關系是沒有意義的,所謂句型、句式都是在一定類型的詞的語義結構基礎上抽象的框架結構聚合體。
第二,二者的深層句法結構均可用所謂的樹形圖標示,轉換生成語法中的深層結構用句子成分樹形圖標示,該樹形圖來源于直接成分分析法,包含作為句子成分的整個句子和進入該句的所有詞匯單位,進入該句的每兩個片段或者不相交,或者其中一個包含在另一個之中。“意思?文本”語言學中的深層句法結構和表層句法結構可以用依存關系樹形圖標示,其中根節點(通常是動詞)不從屬于任何節點,每個節點只能從屬于一個節點。依存關系樹具有直接反映詞與詞之間的關系,形式簡潔,更利于反映詞匯間的語義關系等特點,但相較于成分樹形圖,依存樹的非映射性和缺少短語結點等問題遭受詬病,Mel'ˇcuk和Polguère分別給予解釋。
(1)依存結構不能直接反映句中詞的線性順序,對于這一點,Mel'ˇcuk和Polguère(2009:86-88)認為,相對于短語結構語法,句法依存在語序描寫上的優勢表現為以下3點:第一,句法依存詞的位置在有了句法支配詞的參考之后(之前或之后)很容易得出;第二,任何一種語言中的絕大多數句子都是投射的,而在面對非投射性的句子時,短語結構語法也要增加一些額外的操作才能實現;第三,相對于短語結構,依存結構沒有那么嚴格,對類似前置等具有不同交際結構的句子有很好的處理能力。Тестелец(2010:135)指出,轉換生成語法框架下不允許樹枝交叉是因為層級關系和線性順序是其理論基石,但對于“意思?文本”語言學,如果至少允許少數情況下違反該原則,反而增加該理論的描寫力。“利用一種基于依存語法樹中結構關系的線性化規則,從依存語法樹到一般句子的轉換不難辦到。”(劉海濤1997:90)可見,按照各自語言中語序的特點,提出適當的生成原則,可以把表示語義、結構關系的依存樹,轉變成表示線性關系的句子。
(2)對于缺少短語結點這個問題,Mel'ˇcuk和Polguère(2009:90)指出,依存法并不否定短語的存在,如果我們將短語看成是語義完整的、具有一定語調的詞形串,短語的位置不在句法層,而是在句子的形態層,這樣的短語不是句法的組成部分,而是句法結構的表征成分。 同時,Мельчук(2012:19)又強調,“依存的目的就是為了獲取短語或類似單位”,“句法現象描寫繞不開短語或類似單位”,為了填補這方面的空缺,他進一步提出語段(синтагма/sintagma)的概念,具體分為潛在語段(потенциальнаясинтагма/potential sintagma)和實際語段(актуальнаясинтагма/actual sintagma)。潛在結構段指句子構造的抽象圖示,用詞類和句法特征描寫,如N←Vfin;Prep→N,潛在語段用于構建表層和深層句法規則,不出現在句子的任何層面。現實句段即詞組,句子的具體片段,分為簡單語段和復雜語段,現實語段是表層句法結構樹的一個分支,或是它的線性投射,即詞組。
第三,“意思?文本”語言學的多層級依存關系自然地引出對(謂詞性)詞匯單位的多層級配價性能的描寫,促進新型詞典的出現。在依存描寫的框架內,宏觀的句子各層面依存特征以微觀的詞匯單位各層面相應的配價特征為基礎。詞匯單位組成的句子中擁有各種依存關系,詞匯單位自身具有語義、句法和形態配價,亦即信息詳盡的專門形式的語義—句法詞典,列舉詞在詞匯、語義、句法層面的搭配能力及其形態限制條件。在一些自動翻譯系統和人機對話系統語言處理器中,這樣的詞典既可用于文本分析,也可用于文本綜合。“意思?文本”語言學就配套有這樣的新型詞典,如《現代俄語詳解組合詞典》(Мельчук,Жулковский1984),詞典中支配模式以表格形式體現特定謂詞的語義配價、深層句法題元和表層句法題元之間的對應關系。以依存為描寫方法的大型詞庫還有:美國貝克萊大學的FrameNet,俄羅斯的Russian Framebank,中國知網及《現代漢語述語動詞機器詞典》等。
第四,“意思?文本”語言學中多層級依存框架可以解決雙向依存等傳統依存語法無法解決的問題。Mel'ˇcuk和Polguère(2009:67)認為傳統依存語法中被語言學家們詬病的“雙重依存”“相互依存”等問題是因為混淆不同類型依存關系所致,在多層級依存關系體系中這些問題可以得到解決。首先,對于the man whom we saw/the car which we saw is coming類英語結構,Tesnière(1959:560)和Hudson(1990:117)指出,關系代詞句法上依存于從句中的主要動詞saw及其先行詞the man/car.Mel'ˇcuk(2009:70)的解釋是:在深層句法結構中,由于關系從句中的關系代詞不存在,只有其所代表的名詞,這個名詞句法上當然依存于從句中的主要動詞,轉換至表層句法結構后,也沒有必要增加多余的關系,至于某些語言中關系代詞在人稱、性、數等方面與先行詞保持一致,這屬于形態依存范疇,如俄語結構человек,котороговидели(人們看見的那個人)中關系代詞который人稱、性、數方面形態依存于先行詞человек(人)。其次,對于句子Alan gives an apple to Helen中,很多語言學家批評依存法無法表達句法結構的多層級性,Mel'ˇcuk和Polguère(2009:72)用圖示標示深層/表層句法關系,類型清晰地顯示出其中的差別:give—I→Alan;give—Ⅱ→apple,give—Ⅲ→Helen,give—主語式→Alan;give—直接賓語式→apple;give—介詞賓語式→to—介詞式→Helen.
“意思?文本”語言學中多層級依存體系以語義依存為起點,處理問題時具有更大的靈活性和空間,在實現語義、句法和形態3層級同步描寫,促進新型詞典發展,解決雙向依存等傳統依存語法無法解決的問題等方面可以發揮更大優勢。在具體的操作中,如果很好地解決非投射性和短語結點等問題,會很大程度上提升理論的解釋力和描寫力,使其得到更大的發展和更廣的應用。“意思?文本”語言學誕生于轉換生成語法在歐洲乃至整個世界盛行的時期,但其卻能將語義作為研究重點,主張語義決定句法,通過句法描寫語義,語義研究同詞典學研究緊密結合,即使在今日語言學理論頻出的時代,其思想仍值得我們重視并結合漢語實際加以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