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慧
愛情問題:通觀整本小說,愛情命題是書中最重要的命題。可以這么說,維特的悲劇命運與他對夏綠蒂的愛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悲劇的起源一早就埋下了深深的伏筆:“她已經訂婚了,[…],同一個挺棒的小伙子訂婚了。”(S.15)而綠蒂在維特生命中的出現卻是致命的,她的迷人,她的優雅,她散發出來的強烈魅力,都喚醒了維特對在其心中占有不可替代地位的青年時代的女友的記憶,綠蒂像“一位天使”(S.14)落入維特的生命,神圣高雅,美好無瑕。有她的日子,一切對維特都是美妙絢爛的。他們對詩歌的共鳴,對藝術的探討,對音樂的傾心,對事物的理解看法,這些點點滴滴是他們彼此生命美好卻又短暫的交集。維特生命中的這一切美好隨著綠蒂的未婚夫阿爾貝特的回來都消散了。曾經的“伊甸園”(S.9)變得黯淡無光,維特生命中的色彩消失了。阿爾貝特的大方得體,優秀沉穩以及對綠蒂同樣深刻的愛更是加重了維特悲劇命運的色彩。如果說以上這些是構成維特悲劇命運的“外部因素”,即命定的“客觀因素”,那么維特自身存在的問題則是這場悲劇的最本質所在。維特深愛綠蒂,這點是毋庸置疑的,小說中隨處可見。問題在于他愛綠蒂,卻不能接受綠蒂擁有自己的幸福。他只能接受綠蒂屬于自己,不能接受綠蒂屬于幸福。由“不能擁有”滋生出一系列的不滿憤怒甚至怨恨:“我為何不可以伏在她的腳下?我為何不可以在她脖子上印上千百個吻來給予回答?”(S.90)“我周圍的一切都在沉沒,世界正隨我走向毀滅,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為什么離棄我?”(S.89)他只要想到“她已屬于別人”(S.90),盡管這個別人是“正派人,是好人”,但是“他的五臟六腑都碎了”。(S.101)這一點綠蒂也看到了:“我怕,我怕,我對于您的愿望所以有那么大的誘惑力,僅僅是因為您不可能得到我。”(S.106)在維特的生命里愛情是最大的。好像生命是圍繞著愛情這個唯一的命題旋轉的:“除了為她,我已不再禱告別的;除了她的倩影,我想象中已無別的形象,周圍世界上的東西,只有同她有關的我才看得見。”(S.53),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如維特在信中提到的祖母給他講過的“磁石山”童話:“船只如果駛得離磁石山太近,船上的所有的鐵質的東西就一下子全被吸去,釘子紛紛朝山上飛去,船板塊塊散裂、解體,那些可憐人都要葬身大海。”(S.39),這個童話可以視為對維特命運最好的暗示和預言。綠蒂就是童話里的“磁石山”,維特宿命般的無法抗拒地被她吸引著,絕望直至沉淪。而維特覺得綠蒂也是愛著自己的:“那極度快樂的感覺第一次,第一次無可懷疑地在我心靈深處灼燃:她愛我!她愛我![…]我知道你愛我,我知道,從你起初對我的幾次深情的睇視中,在第一次握手時我就知道”(S.121),他覺得“她是愛著自己的”這一層面更加在“不能擁有”上打下了不可磨滅的痛苦烙印。而維特更是認為他更適合于綠蒂,他對威廉寫道:“她跟我在一起會比跟他在一起更幸福!哦,他不是能夠滿足她的全部心愿的人。[…]雖然他實心實意地愛她,但是這樣的愛當之有愧!”(S.76)維特覺得阿爾貝特缺乏某種感情,不能和綠蒂產生共鳴,他覺得只有他能和綠蒂碰撞出思想的火花,他覺得他和綠蒂之間的才是靈魂交融的愛情。
公事問題:綠蒂未婚夫阿爾貝特的回來打破了維特所有的快樂,隨著日子的推移維特的離意越來越強烈。他要離開這座曾經心目中的“伊甸園”,因為它無法同時承載兩個人之外多出來一個人的三個人的快樂。這種心情在信中一覽無余地流露了出來:“親愛的朋友,我心里要求改變現狀的渴望,不也許正是一種內心里頗不愉快的厭煩——那種處處對我緊跟不放的厭煩嗎?”(S.52)他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出口,在公使館謀得了一個職位。然而“公使卻讓他煩死了”(S.61),在維特眼里“他是個拘泥刻板、仔細精確到極點的笨蛋,世上無人能出其右;此公一板一眼、嘮嘮叨叨,像個老婆子;他從來沒有滿意自己的時候,因此對誰都看不順眼”,而維特說自己“辦事喜歡干脆利索,是怎么樣就怎么樣”(S.61),無法忍受他的吹毛求疵。維特細數別人的缺點,他說“公使對誰都看不順眼”,這個維特強烈抨擊譴責的公使的缺點其實恰恰存在于維特自身身上。他不愿意去發現別人身上的優點,目光只盯在自己不喜歡的地方,只要和自己喜歡的方式類型不一樣,他就不能接受。在維特的眼里“公使的工作和辦事方式極其可笑”,所以維特“忍不住要違背他的意愿,往往按自己的想法和方式行事。”(S.66)在公事上不能以大局為重,沒有配合合作意識,任性而為,這些存在在自己身上的問題維特看不到,維特意識不到自己身上存在的盲點,所有問題都是別人的問題,所以“公使和他的共事不會長了”也就不足為奇了。而發生在伯爵府上的一次聚會成了把維特“趕走”(S.67)的直接導火索。維特不知道“他們下屬不能參加”(S.67),但是從其他人的言行舉止當中他其實早就覓出了端倪:“我便和幾個認識的人交談,但他們個個都只有三言兩語,愛理不理的樣子。”(S.68),還有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直到伯爵不得不跟他點明原因之后,他才坦白:“我知道,您會寬恕我沒有當機立斷的;本來我早就要告辭了,卻讓一位惡女神把我留住了。”(S.68)在這里又是別人的責任。哈貝馬斯提到“一旦主體根據在對話中所遇到的聽眾的社會視角學會了把自己看作并理解為他者自我的另一個自我,那么客觀的‘自我’便擺脫了物化的直觀”(S.192),而這一點恰恰是維特沒有做到的。維特永遠只從主觀的內省角度出發看待問題,他不能透過別人的視角對自己進行另外一番審視,永遠都是別人的問題,而自己沒有絲毫責任。他不明白:“一旦言語者與聽眾之間形成一種人際關系,他也就同時作為社會行為者與規范期待構成的網絡發生了聯系。”(S.211)維特眼里永遠只有“自我”(S.200),沒有“客我”,也就是“普遍的他者”,即“社會環境的規范的行為期待。”(S.200)
這次不愉快的經歷過后很快維特就向朝廷提出了辭呈,他覺得“他不得不走了。”(S.70)在愛情上的問題維特覺得是“命運”的問題,在公事上同樣地他認為是“別人”的問題。他認識不到問題恰恰在于他在認識問題本質上面存在的局限性。
人際問題:辭呈批下來后,維特去了他想去的地方——侯爵那兒。維特覺得爵爺為人真誠,淳樸,同他很好相處。但是問題又來了,因為他又“發現”了問題:“侯爵周圍的人很奇怪,我完全不能理解。他們似乎并非卑鄙小人,但也不像正人君子的樣子。”(S.74)他不僅覺得侯爵身邊的人存在問題,他甚至開始覺得侯爵身上也存在許多讓他接受不了甚至是無法忍受的缺點:“我最感到遺憾的是,侯爵所談之事往往是道聽途說的或是書上看到的,他對事情的看法全是別人向他介紹的,沒有他自己的見解。”(S.74)依據前面論證的維特身上存在的根本問題,所以對于“他又不想在侯爵府上待了”這一現象就見怪不怪了。他和侯爵交往,談論藝術,會被他一句陳詞濫調的評論氣得“咬牙切齒”,他覺得“同他交往真還不如去讀一本書來得愉快”(S.75),他跟威廉交代道“你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我可不能再在這里待下去了”,“我還在這兒待八天,然后我又將漂泊四方”(S.75)。不難發現,在維特的生命里他只愿意接受那些他喜歡的人和喜歡他的人,最為突出的就是夏綠蒂小姐。可以這么說,維特覺得她是沒有一絲缺點的。還不錯的里面則有如馮·C伯爵和馮·B小姐和他的傾訴對象及朋友威廉。他情不自禁地美化他喜歡的人,而卻不放過不喜歡的人身上存在的難免的一些缺點。他總是喜歡去發現問題,他總是看不慣周圍的環境和身邊的人,心中總是溢出一股難以抑制的不滿和抱怨:“每當早晨太陽升起,晴朗的一天開始時,我便禁不住要喊:這又是一份天賜財富,他們互相又可以你爭我奪了!任何東西他們彼此都在你搶我奪,比如健康啦,好名聲啦,歡樂啦,休息啦!多半是出于愚昧、無知和狹隘。”(S.66)在維特看來“人們相互之間的情分竟是如此淡薄”,他看周圍的一切都是灰暗的,其實恰恰從反面論證說明了維特本身內心充滿了陰暗。米德的《心靈、自我和社會》中提到:“一個人無法把自己維護在真空中而獨立存在,即便是在極端獨立的情況下也是如此。”(S.206)人是社會性的動物,不可能活在真空當中:“事實是,所有的自我都是通過社會過程建構起來的。”(S.206)維特在人際交往上的問題根源在于他不能對“自己的生活歷史負責”,不能“創造其社會整合的生活方式。”(S.220)
當一個人在一個地方一個環境里遇到問題的時候,換到另外一個環境另外一個地方還是會遇到相同的問題,因為問題不在于外部,問題的根源在于自己本身存在很大的問題。所以維特的悲劇無可避免,無法改寫。
1.《少年維特的煩惱》歌德譯林出版社
2.《后形而上學思想》哈貝馬斯譯林出版社
3.《心靈、自我和社會》米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