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婉紅
作為一個清史研究專家,凌力創作的原則是忠于史實且高于史實。例如《少年天子》中順治的結局是歷史上的疑案,但凌力所安排的結局是現在歷史學界比較認同的結局,即順治出家后生病而死。而他出家的原因也是有爭議的,但凌力筆下的順治不僅僅是為情而出家,更是因為政治上的改革失敗而灰心意冷,因而顯得更有說服力。還有《暮鼓晨鐘》里四大輔臣攝政、康熙制服鰲拜、湯若望“天算案”等也是史書上有所記載的。另一個歷史小說作家姚雪垠先生為了創作《李自成》也曾幾十年如一日地研究史料。因此一個歷史小說家必須有基本的史學素養,不能對歷史進行歪曲和誤讀。
凌力所用的寫作方法是在史實上進行合理虛構。凌力在《從〈星星草〉到〈少年天子〉的創作反思》一文中曾提到史料對董鄂妃的來歷諱莫如深,歷史學家陳桓先生根據《湯若望回憶錄》的考證得知董鄂妃是順治帝弟弟的妻子,她最終接受了這個推斷并運用于自己的創作??梢娝髌分械奶摌嫴⒉皇敲撾x史料的,因而具有歷史真實感。
新歷史主義理論家主張通過個體對歷史的重新闡釋,發現其中被人忽略的地方,從而獲得一種新觀點,在這個意義上新歷史主義理論對創作是有益的。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英文系教授理查?勒翰指出:新歷史主義學者消解歷史的意義,將歷史轉化為一種話語模式。實際上要消解歷史很困難,因為消解歷史的結果將遭遇到“時間空間化危險”,即割裂歷史,拼湊歷史。1這就是指出了新歷史主義理論的缺陷。而在新歷史主義理論指導下中國出現的新歷史主義小說也難免出現消解歷史意義的傾向。例如蘇童的新歷史小說《妻妾成群》關注邊緣化歷史,畢飛宇的新歷史小說《玉米》流于個人化敘事,格非的新歷史小說《迷舟》流于欲望化書寫等等。這些新歷史小說的作者們普遍缺乏對民族的歷史和文化的深刻領悟,把新歷史主義賦予的權力無限地擴大,認為作者可以任意虛構歷史。他們盲目運用西方理論,不顧中國的具體時空背景,結果造成人物風貌和時代背景的嚴重錯位。相比之下凌力的歷史小說對傳統歷史小說既有創新又有繼承。她的創作既有豐富的史料支撐,又有合理的虛構,達到了文學性和歷史性的完美融合。
勒翰認為歷史作品應忠于歷史的敘事本身,忠于歷史的發展過程去進行敘事言說,從而看到歷史文明的痕跡。2凌力的作品中均采用第三人稱的敘述方式,較少介入主觀的見解,從而保持了文本的客觀性。這種全知的第三人稱視角廣泛存在于古代的一些歷史小說中,例如《三國演義》、《隋唐演義》等,從而增加了歷史小說的歷史真實感。然而近幾年的某些歷史小說卻經常出現干預敘述,例如一些歷史穿越小說,往往采用女主人公的第一人稱視角進行敘事。這些作者任意曲解歷史,采用個人化、情感化的敘述方式,從而導致作品失去了歷史真實感。這些歷史穿越小說雖然一再被翻拍為電視劇,但由于其過于主觀化和不合理的虛構,只能成為娛樂產品。
同時,歷史小說的敘述需注意不能脫離當時的社會現實,不能違背歷史真實原則。凌力在《歷史小說之管見》一文中說到:“作家應盡可能多了解當時的風情畫卷,有一種那個時代的感覺,使自己能夠形成一種判斷力,在選擇人物,情節或者道具時不至于出大錯?!?因此凌力的作品中包含了明末清初的許多民俗、禮儀、制度、服飾和飲食,使文本充滿時代氣息和歷史韻味。例如《暮鼓晨鐘》中有對叔王岳樂家飲食的詳細描寫:“先敬上萬歲爺的是一冷盆,叫做龍鳳呈祥。盆中金龍彩鳳繞日飛騰,極其生動華美。玄燁夾了一片龍鱗嘗嘗,卻是火腿裹著雞絲做的;龍眼鳳眼和鳳尾的三眼花心嵌著亮閃閃的紅寶珠,竟是七顆糖漬櫻桃。”4這些飲食描寫既符合皇家膳食的尊貴,又不缺乏生活的情趣,因而兼具文學感和歷史感。還有孔四貞公主出嫁時關于服飾的描繪:“母女倆都穿著華麗非凡的吉服,頭戴綴著金鳳,垂著珠串,鑲著紅寶石的三重頂朝冠。太后的袍服是深褐色龍紋繒,外褂上繡著金黃色的全龍?!?這些描寫營造了比較真實的歷史氛圍,增加了文本的歷史真實感。
姚雪垠先生的歷史小說創作也很注重敘述的真實和客觀,作者不僅力圖還原時代的飲食起居,也很注重細節的真實,例如李自成手下大將間的稱呼都有著特殊的含義,預示著政治的微妙變化。因此歷史小說的創作應該避免出現細節方面的失真,力圖營造出真實的時代氛圍。
近幾年內地興起了歷史劇熱,其原因在于中國的老百姓習慣借通俗化的影視作品去了解歷史。一旦歷史被改編成電視劇,就增加了許多虛構的情節,容易引起觀眾的關注。隨著歷史劇熱,歷史小說也開始層出不窮。然而這些作品質量參差不齊,有些歷史小說作家不具備豐富的歷史知識,一味進行無根據的虛構;而有的作家因為文學素養不高,語言過于直白,無法營造良好的時代氛圍,導致文本歷史真實感的缺乏。特別是當下流行的網絡歷史穿越小說,由于存在脫離現實的描寫、平乏的語言、個人化的敘述,因而無法進入主流文學的視野。相比之下,凌力的歷史小說的語言更為嚴謹,具有歷史化色彩,能夠營造出特定的時代氛圍。
凌力在《歷史小說創作之管見》一文中曾提到“語言更為重要,常常會因為用錯了一個現代詞匯而破壞了苦心營造的整個歷史氛圍,所以要特別小心。在寫清代歷史小說的過程中,我掌握的原則是決不讓現代語匯出現在古人口中,那么古人說話的語言根據又來自何處呢?一來自清代劇本,一來自清代白話小說,一來自清代案卷?!?從中可以看出作者對歷史語言所持的嚴謹態度。
例如《暮鼓晨鐘》里描寫玄燁到叔王岳樂家做客時兩人欣賞美景,就引用了很多詩句:“山鳥猶似啼往事,桃花依舊笑春風?!薄奥勀鹃叵惴??知游魚樂否?”“竹外疏花,冷香飛上詩句;梅邊吹笛,此地宜有詩仙。”等等。凌力的作品中諸多的詩詞營造出了獨特的時代氛圍,體現了她的小說中語言的歷史化特征,增加了作品的歷史真實感。凌力能根據不同的人物身份設置不同的語言。文人墨客的語言顯得詩情畫意;而鰲拜等武將的語言則顯得粗獷豪放;民間百姓的語言則顯得質樸直白。凌力小說中的歷史化語言是為作品的歷史真實性服務的。在凌力的作品中一旦出現臣子的奏折、皇帝的詔書等都是采用古文,形成了文白交錯的藝術風格。例如《暮鼓晨鐘》的結尾玄燁頒布詔令《圣諭十六條》:“敦孝弟以重人倫;篤宗族以昭雍睦;和鄉黨以息爭訟;重農桑以足衣食;尚節儉以惜財用;隆學校以端士習……就全部是來自史料中的古文,增加了文本的歷史真實感。
當代許多歷史小說作家都致力于歷史小說語言藝術的研究,例如劉斯奮創作的《白門柳》,二月河創作的《乾隆皇帝》,熊召政創作的《張居正》等。這些作家都以白話文敘述為主,適當地引用文言詩詞,顯示出作者深厚的文學底蘊和歷史底蘊。特別是姚雪垠的《李自成》,茅盾就曾如此評價:“或文或白,或白文參半……不光做到合情合理,多樣化,而且加濃了其時其事的氛圍氣,比之死板板非用口語到底者,`實在好得多?!?可見凌力及其他歷史小說家的歷史化語言不但有利于增添文本的文化韻味,而且有利于加強文本的歷史真實感。
凌力的創作是在史實的基礎上進行合理虛構,因而她的作品在語言方面達到了文學性與歷史性的完美融合。
作為一個清史研究專家,凌力在創作歷史小說時不偏離基本的史實,但也不盲目尊崇史料。她曾在《天子—孫子—有關〈暮鼓晨鐘〉創作的思考》中寫到:中國歷史上的政治斗爭都有一個不好的風氣,即“成則王敗則寇”。一個倒了霉的歷史人物,在史料中總是一概罵倒,多少多少項大罪,從小到大,一無是處。8因此她運用辯證的創作方法,在歷史史實上進行大膽虛構,創造出了一批更具藝術性和文學性的人物,例如欺君罔上的鰲拜也有剛勇嚴毅的一面,而孔有德作為“叛國賊”也有俠義忠膽的一面。
相比之下,有些歷史小說家拘泥于歷史事實而犧牲了藝術的趣味性。例如鄭振鐸筆下文天祥是一個愛國主義者,但由于過分強調文天祥的愛國形象反倒使人物顯得神化、平面化,因而失去了藝術上的生命力。而有些歷史小說家因曲解歷史而犧牲了作品的歷史真實感。例如郭沫若先生的《孔夫子吃飯》中把孔子塑造成一個虛偽而且多疑的人,在《秦始皇將死》里面則寫出秦始皇懺悔自己無用,這些虛構就偏離了人們對歷史人物的固定看法,因而失去了歷史真實感。辯證唯物主義哲學上的適度原則認為:質和量相互規定,密不可分,因而我們在具體實踐中應堅持適度原則。凌力的創作正是堅持了適度原則,既不忽視歷史的客觀存在,也不否定作家主觀意識的作用,從而創作出了一系列文學價值、歷史價值兼備的作品。正如凌力自己所言:“我理解的歷史小說,必須是文學,有歷史感。強調文學,是要求它有藝術感染力,有形象,有審美價值;強調歷史感,便是歷史小說之所以區別于現實題材小說的基本屬性?!?
凌力的歷史小說實現了文學性和歷史性的完美融合.她的小說中豐富的史料支撐、客觀的敘述以及歷史化的語言,對當代歷史小說的創作均有一定的指導意義。
[1]王岳川.后殖民主義與新歷史主義文論[M].山東: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
[2]凌力.多情誤—順治出家之謎[M].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1998
[3]凌力.暮鼓晨鐘[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
[4]茅盾.茅盾姚雪垠談藝書簡[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注 釋
1.王岳川.后殖民主義與新歷史主義文論[M].山東: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212
2.王岳川.后殖民主義與新歷史主義文論 [M].山東: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217.
3.凌力.多情誤—順治出家之謎[M].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1998:55
4.凌力.暮鼓晨鐘[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433.
5.凌力.暮鼓晨鐘[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148.
6.凌力.多情誤—順治出家之謎[M].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1998:55
7.茅盾.茅盾姚雪垠談藝書簡[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23
8.凌力.多情誤—順治出家之謎[M].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1998:47
9.凌力.多情誤—順治出家之謎[M].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19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