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沈愚詩風

殷 飛

沈愚（生卒年不詳）為明代“景泰十才子”之一，字通理，號倥侗（一作崆峒[1]），昆山人，沈方長子，博涉百氏，善章草，曉音律，工詩。嘗薄游秣陵十年，受李公冕四聲字學。書學于沈貞。金粟諸公子皆折節(jié)下之，其亦以禮自持，無騷人墨客之氣。或勸之仕，則曰：“吾非籠絡中物，既不能與世軒輊，徒勞奔走塵務耳”。[2]于是斂跡不出，業(yè)醫(yī)授徒以終其身。卒年六十九，弟魯銘其墓，銘曰：

胸藏萬卷書，音吐皆驪珠。文章煥爛五彩舒，風云入手筆底驅。天生逸才不受拘，脫然扁舟游具區(qū)。長林陡澗從樵漁，從心之年未可逾。殘霞返照歸桑榆，清風蕭蕭吹敝廬。文筆峰高月轉初，百年埋骨山之隅。游宦有子來下車，當時謂得情性云。[3]

銘文贊美其兄博學有才、高情超邁、漁樵仙隱的風度，于此可想見其人。

沈愚所作有《筼籟集》二十卷，《吳歈集》五卷[4]，另有《懷賢錄》一卷，“是編載先賢劉龍洲先生事跡，并元季諸公所作復墓詩文”[5]。又有《續(xù)香奩》四卷[6]。除《懷賢錄》外，集皆不見傳。記述其生平較詳者為明方鵬《昆山人物志》卷五、明張大復《昆山人物傳》卷三、清萬斯同《明史》卷三百八十七、清錢謙益《列朝詩集》乙集卷七。

沈愚詩作題材廣泛，有酬唱、寄贈、懷古、懷人、感懷、送別、題畫、即事等，還有大量古題樂府、歌行。《昆山人物志》言其詩“清美圓熟”[7]。《昆山人物傳》言其詩“清圓錯落，如間珠相連，滾滾不自休”[8]。可見其詩不僅清麗，而且悅耳動聽。

一.“清美圓塾”

沈愚通曉音律，“其音若絲，識者比之公瑾”。其嘗雪夜賦絕句云：“瓦爐溫酒夜燈前，紙帳梅花伴鶴眠。不似玉堂金馬客，五更風雪去朝天。”[9]此詩寫得清麗婉轉，閑適淡雅。前后對比，見出隱者逸趣和智慧。劉溥題其集云：“清如玉樹含秋霜，麗如五色云錦張。瑯然天外度靈響，一曲一奏春風香。”[10]前兩句言其清麗，后兩句言其悅耳，可謂切中其實。不只劉溥，蘇平亦贈詩云:“俊逸還凌鮑謝前，清新肯落盧王后？”[11]“清新俊逸”也是對其詩的中肯之論。

沈愚能作新聲音，亦能作古題，黃進士閏[12]詩云:“多情才子惜春華，樂府新聲對客夸。朱雀橋邊舊游處，東風開遍小桃花。”[13]《靜志居詩話》稱其“諸體皆清穩(wěn)，而絕句尤矯矯軼群，在劉、白之間”[14]。沈愚七絕能明快流利似唐人，并能飽含詩味，如其《舊游即事》一詩：

冶城東畔舊亭臺，寂寂朱扉映竹開。一樹碧桃都落盡，去年蝴蝶卻飛來。[15]

朱扉映著綠竹，亭臺寂寂，桃花落盡，蝴蝶又來。一開一落，都亮人心目。朱扉雖寂，卻迎綠竹，開的是朱扉，但因“開”字在竹之后，便有竹要開花之感。桃花雖落，卻有蝴蝶飛來。花為粉紅，卻用“碧”字，看似無理，卻因“碧”字盡減俗氣，給人一樹碧玉之感。此詩便在“開”與“落”，“寂”與“動”之中產(chǎn)生藝術張力，似冰山之花，如夜中之火。其高情遠致、雪姿霜華之品質可想而知。

另如《過桃葉渡》一詩，題下注：“秦淮諸妓處也。”詩云：

江花含笑欲爭春，江水籠煙柳色新。商女停舟唱桃葉，東風愁煞渡江人。[16]

此詩與杜牧《泊秦淮》極為相似，皆有煙籠寒水、商女清唱之情景，一“愁”一“恨”，情調相似，化用之筆明顯，而模擬之跡無尋。詩境如煙一樣，有朦朧美。朝代興亡之慨，隱約其間，卻又無法明指。商女愛恨之情[17]，閃現(xiàn)其內，卻又難以明斷。江花含笑，柳色翻新，又給人樂景之感，一“愁”字，卻又樂中生悲。如此矛盾的雙方含在寥寥數(shù)句之內，可謂小中寓大。家國、愛情、羈旅皆隱約其間，理不清。

沈愚另有以下各詩，皆寫得明快流利似唐人：

谷口青鞵踏軟沙，橋頭艇子載琵琶。春風何處尋芳好，盧女門前幾樹花。（《石頭城》）

絲絲楊柳拂官河，煙際樓臺隔岸多。此夜闔閭城下泊，滿船明月聽吳歌。（《閶門夜泊》）[18]

這些詩題便包含著古韻，增加了詩意。古跡與新花，滄桑與旅情，搭配得或醒目或濃郁，給人悠悠的詩味。

二.“樂府禮高”

《昆山人物志》言沈愚“尤長于古風”[19]。其“為人風流蘊借”[20]，而其詩“皆清麗微婉，樂府禮高，有《吳宮詞》諸篇，往往膾炙人口”[21]。沈愚作有較多古體樂府、歌行，如《烏夜啼》《吳娃曲》《莫愁曲》《車遙遙》《大堤曲》《夜坐吟》《房中曲》《春夜曲》《秦箏曲》《金井怨》《嬉春詞》《湘中曲》《閶門柳枝詞》等。多寫男女情事，情調悲苦。大概是香奩體，而悲情過之，有的則寫得莊重典雅。如《烏夜啼》：

月邊驚烏尾畢逋，夜飛三匝啼高梧。綠窗織素誰家女，低蹙蛾眉淚如雨。銀燈照影翠屏深，聲聲似聽夫君琴。霜華滿庭天欲曙，正是愁人斷腸處。[22]

詩寫織女夜不能寐，思夫情深，淚灑如雨的情狀，烏啼高梧的意象使之古韻悠遠。另如《吳娃曲》:

海棠念愁泣春雨，弱柳垂煙鎖金縷。東風裊裊吹晴絲，雙燕飛來向人語。西鄰小姬年十五，細骨輕軀學歌舞。將身嫁與治游郎，無奈花前別離苦。琵琶撥斷鹍雞弦，玉釵擊碎鴛鴦股。低眉斂恨對銀缸，紅粉樓頭月當午。[23]

詩寫婚后女獨守空房的別離之苦，“晴絲”諧音委婉，雙燕襯托意明。“斷”與“碎”字更將離情引至高漲。全詩音韻諧美，讀之悅耳。沈愚詩亦有輕艷之作，如晚唐韓偓之“香奩體”。如《莫愁曲》一詩：

光風轉蕙吹幽香，游絲薄霧春茫茫。百壺綠酒勸郎飲，多情誰似盧家娘。明珠雜珮聲玎珰，鸞裾風帶茱萸囊。蛾眉八字寒翠濕，星眸兩點秋波光。楚腰衛(wèi)鬢桃花妝，敲金戛玉歌新腔，牽云曳雨歸蘭房。[24]

此詩香艷輕浮，著意于女子容貌、服飾、情態(tài)描寫，珠光裾彩耀人眼目，蛾眉星眸動人心腑，配以蕙香薄霧環(huán)繞身旁，酒不醉人人自醉。《大堤曲》一詩，更是秾麗，詩云：

妾家住近橫塘隅，鴛鴦紋繡紅羅襦。蛾眉淡掃遠山碧，耳珰低垂明月珠。蘭風吹散大堤上，柳絲搖金花作障。玉壺清酒波粼粼，鯉魚尾雜猩猩唇。艷歌宛轉凝流云，勸郎徘徊留好春，好春不留愁殺人。[25]

以女子口吻描述自身閨房、妝容、服飾之美，因美喚情，勸心上人留住好春。此詩物象華美，色彩鮮艷，如錦緞映日，使人目不暇接。

除絕句、古風外，沈愚律詩亦寫得出眾，其曾作《追和楊眉菴次韻李義山無題詩（五首）》[26]，深得李商隱無題詩之幽深愁郁。《昆山人物志》言其“詩余樂府傳播人口”[27]，其作品因清麗可誦，故和者亦不少，如其作《閶門柳枝詞（二首）》，“和者甚眾”[28]。《靜志居詩話》稱：“‘景泰十子’才多下中，通理特為翹楚。”[29]其稱道如此。

注 釋

[1]如《明詩綜》卷二十五：“愚字通理，昆山人，自號崆峒生。”另如王貞慶有詩《送沈崆峒歸玉峰》，見朱彝尊《明詩綜》卷二十六，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再如有“沈崆峒愚”字樣，見萬斯同《明史》卷三百八十七文苑傳，清鈔本。

[2]（明）方鵬《昆山人物志》卷五隱逸，明嘉靖刻本。

[3]（明）張大復《昆山人物傳》卷三皇明昆山人物傳，明刻清雍正二年重修本。

[4]（明）方鵬《昆山人物志》卷五隱逸，明嘉靖刻本。

[5]（清）范邦甸《天一閣書目》卷二之一史部，清嘉慶文選樓刻本。

[6]（明）王锜《寓圃雜記》卷五，明鈔本。

[7]（明）方鵬《昆山人物志》卷五隱逸，明嘉靖刻本。

[8]（明）張大復《昆山人物傳》卷三皇明昆山人物傳，明刻清雍正二年重修本。

[9]（明）張大復《昆山人物傳》卷三皇明昆山人物傳，明刻清雍正二年重修本。

[10]（清）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七，清嘉慶扶荔山房刻本。

[11]（清）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七，清嘉慶扶荔山房刻本。

[12]一作王貞慶詩，見（清）張培仁《靜娛亭筆記》卷十，清刻本。按：朱彝尊在張培仁之前，且后者所記文字，有摘抄前者跡象，當為疏忽而抄錯，故應作黃進士閏詩。

[13]（清）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七，清嘉慶扶荔山房刻本。

[14]（清）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七，清嘉慶扶荔山房刻本。

[15]（明）李攀龍《古今詩刪》卷三十三，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6]（清）徐釚《本事詩》卷三，清光緒十四年徐氏刻本。

[17]桃葉指桃葉歌，是樂府清商曲辭吳聲歌曲名。（宋）郭茂倩《樂府詩集》樂府詩集卷第四十五：“《桃葉歌》者，晉王子敬作也。桃葉，子敬妾名，緣于篤愛，所以歌之。”

[18]三詩皆見（清）張豫章《四朝詩》明詩卷一百五七言絕句五，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9]（明）方鵬《昆山人物志》卷五隱逸，明嘉靖刻本。

[20]（明）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八十三國朝，明刻本。

[21]（明）王锜《寓圃雜記》卷五，明鈔本。

[22]（清）張豫章《四朝詩》明詩卷七樂府歌行四，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3]（清）張豫章《四朝詩》明詩卷七樂府歌行四，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4]（清）張豫章《四朝詩》明詩卷七樂府歌行四，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5]（清）張豫章《四朝詩》明詩卷七樂府歌行四，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6]（清）張豫章《四朝詩》明詩卷七十四七言律詩七，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7]（明）方鵬《昆山人物志》卷五隱逸，明嘉靖刻本。

[28]（清）徐釚《本事詩》卷三，清光緒十四年徐氏刻本。

[29]（清）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七，清嘉慶扶荔山房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