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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把掃帚

2018-11-29 15:29:40
雨花 2018年9期

葛 芳

認識安小芳的時候她二十三歲,那時候我還是魚行街的小混子。

她穿著背帶褲,帶著一群孩子,從幼兒園大門出去,像小鴨過街,一長串搖搖擺擺晃動著身體。春天的街道少有人,人們都忙著上班。楊花迷迷蒙蒙一片,落在安小芳頭上,仿佛鴨毛漂浮。她并不知道,傻呵呵地,和孩子們在碧水公園里又唱又跳。

我比安小芳小4歲。那時,我已經輟學,輟學是因為厭惡我的班主任——他家蓋房子,竟然想方設法要通過我媽,讓遠在國外的父親給他采購便宜的水泥50噸。母親是女流之輩,不曉得怎么辦,我說,算啦,別去讓老頭子煩心啦,反正我也討厭上學。

我沿著青石板路,踢著一顆小石子到碧水公園時,安小芳摔了一跤。摔得很狼狽,四腳朝天。小屁孩們捂著嘴笑,他們太小啦,不懂得扶美女老師一把。我橫空出世降臨在安小芳面前時,有點小帥,卷發,花襯衫,我人高,又壯,唇邊胡須濃密一層。

安小芳說,我有點摔暈了。

她借著我的手勁慢慢爬起來。她的手綿軟,散發著清香,像涂了一層柚子汁,我喜歡這味道。她白皙的手臂上汗毛挺重,仿佛被風梳理過一樣,一根根均勻有致。

不一會兒,她又和孩子們講起了女巫的故事,對,騎著掃帚的女巫,飛來飛去。

那天晚上安小芳就隨我來到魚行街。魚行街,街頭巷尾散發著魚腥臭的味道,但不影響生意。我帶著她來到新開張的一家徽州臭鮭魚食府。她的表情一驚一乍,好像每時每刻都在表演童話,她說,不會吧——這魚這么臭!竟然要我們吃這么臭的魚!她用力拍打桌面,要找服務員算賬。我按住她,我說,嘗嘗!不由分說,我就把魚塞到她嘴里。結果,她吃了一條魚,不過癮,再要一條!

她讀的是幼師,也就是說她上了幼師就再沒和男生接觸過,包括工作以后。她撲閃著長長的眼睫毛,問我從事什么職業。她以為我和她一般年齡。

我笑了,故作高深,其實我壓根兒不曉得怎么回答,我就喜歡她甜甜傻傻的模樣,我蹭蹭頭撓撓耳朵,我說我是搞音樂的,DJ,就是——音控師。

哦,她張了張嘴巴,眼睛發亮,真的么——我也喜歡音樂,喜歡唱歌哦!后來我們就到城鎮一家卡拉OK廳唱了半夜的歌。她喜歡陳淑樺,她的嗓音的確不錯,把陳淑樺的憂郁、文藝氣質都展現出來了。

我們倆一首接一首唱得上氣不接下氣,終于在喘息的時候,我斗膽吻了她。

她沒有顫栗,迷惘地看著我,然后一臉無辜地說,你的唾沫星子怎么這么臭!

是嗎?我怔住了,我去聞我的手,是有點臭,可能,還不是一般地臭——

我大腦開始缺氧,我想我要暈過去了,她突然爆發出駭人的笑聲,說,哈哈,我故意整你的——說著,她主動趴過來抱著我的頭狠狠啃了起來。

就這樣,我們廝混了一陣子??墒呛懿恍?,我父親從國外回來了,得知我輟學的事情他肺都氣炸了,他動足腦筋把我轉到遙遠的另一個城市上海,我又開始了我苦逼的讀書生涯。

安小芳——

安小芳——

離開她的第一個月,我是多么想念。我想念她身上散發的柚子味,想念她濃密的汗毛,想念她傻不愣登的笑容,想念她陳淑樺一樣的嗓音。我們身體抱作一團時,我有一股不可遏制的沖動,我想,可能干了也就干了!——她鉗住我向下游走的手,竟像老虎鉗一樣堅硬有力,只是把胸脯湊過來。我把頭埋在她的胸脯里,仿佛在果園里巡邏,奇香陣陣,碩果累累。

她喜歡講童話,尤其喜歡講意大利童話,什么 《雞舍里的王子》《王后和強盜的婚禮》《理發師的時鐘》……她喜歡一邊捋著我的頭發,一邊繪聲繪色地講開了。我伏在她的腿上,聽著聽著有時會打盹睡著,她把我搖醒,或者,把我吻醒,甜蜜得讓我窒息的吻,她給我的又偏偏如此短暫。

她正襟危坐,又開始講她的童話故事:

我來時是少女,我去時是少女

權杖與王冠盡被我獲得。

我嘟囔著嘴,講什么童話呀!

——《第一把劍和最后一把掃帚》。她晶亮亮的眸子看著我,暈,她是把我當成幼兒園孩子還是男朋友呢?她的聲音帶有魔力,讓我在離開她以后倍加思念。

二十年以后,再見安小芳。

兩只白蝴蝶在她的帽子上轉圓圈。她不叫安小芳了,而叫——安迪。她沿著南京的梧桐樹林蔭道走了一段路,回了頭。

我在卓林酒店參加一個筆會。那里的人一波一波,二樓是商業會議,絡繹不絕。

我在一樓咖啡區眺望玄武湖。我不知道是云影的關系,還是我心緒煩躁的緣故,南京這個古城讓我喘不過氣來,我并不是第一次來,我和這座城市的關系也不至于讓我如此挑剔,我只是——

一個女人坐在我不遠處,抽著煙,喝著咖啡。

某種不知名的東西拉著我的視線轉向女人。她身形恰好,優雅的弧度,我細瞧她的臉部五官時,我想我的靈魂深處被喚醒了。她起身,向酒店外面走去,兩只蝴蝶在她的帽沿轉圓圈。我又被漣漪蕩漾的睡眠感襲擊,我沒有跨出腳步追趕,我想我可能看錯了,人海茫茫,相似的總有幾個。

卓林酒店外是一片大廣場,夜幕降臨,我一個人溜達,有些鴿子聚攏來,停在石階上啄食。早晨我離開妻子的時候,她漠然掃視了我一眼,我提著行李箱,我說,三天。她沒應。她已經習慣了我這種節奏。她按部就班,在單位里總是第一個沖鋒陷陣。我是懶懶散散,比較隨心。要不是女兒還太小,我覺得單身過日子可能更適合我。

我看見那女人轉回來了,她的身上籠著一層明亮,一種鮮明的圓潤和柔和感。

她的目光瞅向我的時候,停頓了半分鐘,然后,她像蝴蝶,盈盈笑笑,落在我跟前,她說,你是路齊?

她準確無誤地報上了我二十年前的名字。

——安小芳!

我覺得不可思議,但是她溫軟的身體被我輕輕擁著,我靠!玄武湖水浪拍打著堤岸,像一場真實的夢境,我湊近她耳根,試圖捕捉原先的柚子味,好像,變成了一種我說不清的味道。湖水涌動的聲音也有些意味深長。我想,我是隨著夢中真實的感覺走呢,還是順其自然——二十年,二十年前,我聽說我到上海不久之后,她也神秘地失蹤了。她好像被一個導演看中,帶出去拍戲了,但是她所參與的電影至今也未上映過。

我不想著急問她二十年。

說白了,那和我沒有關系。我們禮節性相擁了半分鐘后,分開了,我笑,她也笑。美人也會被歲月催,她的眼睫毛依舊長長,但笑的時候魚尾紋還是很明顯。她看我的眼神好像還是在看一個孩子,她拍我的肩,手拂過我的臉,說,真好!

我忽然性欲涌上,不,那是蘊藉了二十年的情欲,我是如此懷念著二十年前的時光,“——我把頭埋在她胸脯里,仿佛在果園里巡邏,奇香陣陣,碩果累累。”那時,我根本不用去操心枯燥沉悶的生活。我沒心沒肺,無憂無慮。以至于以后的現實里我顛倒了夢境,我總覺得我身邊睡的女人根本不是妻子,而是那個騎著掃帚飛來飛去的安小芳。

我背過身。

她提議我們應該去喝點什么。南京的1912人氣很旺。

我皺皺眉說,太鬧騰。

哈!她在我耳邊哈氣,說,走吧,別把自己的心境活得那么老!她挽著我的手臂,像個英國皇室女人挺著胸蹭蹭蹭踏上出租車。她的性格還真沒什么大變化,性情,率真——我瞻前顧后什么呢?大可不必。

喝的是威士忌,加了些冰塊。她酒量好,我有些暈沉,她還談笑風生著,臉色緋紅。我原以為我會扶著她回房間,哪里料到我迷迷瞪瞪先入玄幻狀。據她陳述,我回房間后脫掉一只襪子,領帶,還有半件襯衣……

半件襯衣?

對呀。她咯咯咯笑,脫掉半件襯衣,你的頭就耷拉在沙發墊子上睡著了。

我和我妻子半年沒有同床共枕了。

之前的頻率是三個月一次,現在更長了。

她有潔癖,她好像是無可奈何地接受我,完事了會在衛生間洗洗刷刷老半天。再后來,我覺得她有一種嫌惡之心——這讓我也徹底反感。做愛本是夫妻間愉悅的事情,現在這樣的愉悅蕩然無存,還做它干什么?

有時,我真不太明了我們組合在一起的意義。她更像是照顧我物質生活的人。一日三餐,衣服熨燙,灑掃庭院——說白了我找個菲律賓女傭都能做好。女兒會牽著我倆的手在公園里蹦跶,花兒明媚,我深深呼吸——幸福的假象,是幸福,也是假象。但我沒有惱怒和煩躁,只是深夜一個人醉酒的時候,我特別希望我晃晃悠悠醉倒在街頭時,一輛汽車迎面把我碾得粉粹。女兒和我一樣,也是大眼睛,酒窩一對,我可不希望她容貌太像我,我寧愿她像隔壁姓陳的男人。姓陳的男人是做奔馳汽車銷售的,每天皮鞋擦得锃亮。

我想總有一天,恢復我的單身日子。天馬行空,隨心所欲。

我的欲望并不強。

每次筆會都有不同年齡段的女人瞄向我,瞄向我的最終目標是要上床。有時我會樂意奉陪一下,有時我毫無興趣。最奇葩的是一個女人大我十五歲,是我兄弟的妻子,她竟然頻頻發微信給我,說:“上一次床又怎么樣?”

——這個世界好無恥!我只能這樣評價。

我寫一些東西,喝一些酒,喜歡隔一段時間到偏僻的地方住一陣。實際上,我喜歡安靜、樸素、真誠的生活。

火車發出一聲尖利嘶叫,沿著海岸疾駛,暴戾而湛藍的海面炫射著光芒。安迪發來微信,說她已經坐飛機到了日本,現在乘新干線到鐮倉海邊。

我低頭剝橘子,酒店里的新鮮水果。我睡了一天一夜,她就到了鐮倉海邊。海邊有沙灘,有貝殼,有牡蠣,她是一個人低頭行走,還是有人相伴?我不曉得。我心不在焉地回了個妻子的電話,很快掛斷了。她有些悶悶不樂,她說,昨天下樓梯太急,摔了一跤,膝蓋青腫。

我洗了個澡,刮了胡子,穿上衣服,坐在沙發上,安安靜靜想了會兒安小芳。

我想,下次再聚,我是否要請她吃臭鮭魚,吃個爽。

我不是刻意懷舊。我想這樣的事情是我們喜歡的,為什么不去做?

魚行街還在,成了古鎮景點。碧水公園沒有了,早被開發商拿去地皮炒成高檔樓盤了。沒事。我想和她再去KTV飆歌,看看誰的氣場更足,誰更有激情。

妻子又打來電話,說,骨折,走不了路。她要我火速回家。

好吧。

我舒舒服服將頭發吹干。我把騎著掃帚的女巫像一張紙一樣折好,四四方方,夾在我的筆記本電腦中。

下樓時我發現卓爾酒店的咖啡區多了一些鮮花,而位子幾乎全是空空蕩蕩。

玄武湖的湖水在太陽下清澈明亮。嗯。她也在水邊,海水邊。

妻子可憐巴巴地坐在躺椅上。

我把她抱到床上。我們之間的身體和語言交流少之又少。最近一次我們房事的時候,我撫摸她良久,她的身體一點反應也沒有。我仿佛拿著一雙筷子把一條燒好的死魚翻過來翻過去。我不曉得問題出在哪里。

在床上,她心不在焉,然后板起面孔很嚴肅地拋給我一個話題:房價又開始漲了,我們最好再買一套,等女兒上初中的時候,這套房子可以出售。妻子的腦海里有個天然的計算器,嗒嗒嗒嗒會摁個不停。

妻子是炒房的高手。婚后我們買了套二手房,沒過三年,房價飛速提升,她把二手房賣了又買了兩套中戶型的二手房,雞生蛋,蛋生雞,直到銀行貸款有了強制性政策以后,她才消停了一陣子?,F在她又開始動這方面腦筋了。

我從小就害怕做數學題,仿佛一做就會把我的腦子燒壞一樣。

我想,遲早有一天,我會像鳥兒一樣飛起來,飛離鴿籠一樣的房子,落到海邊,變成海鳥。

我在猜想,安小芳的二十年。

這二十年感覺是波瀾壯闊,一個女人從二十三歲到四十三歲,經歷了多少世事和男人?首先是那位導演,電影沒公開上映,女演員神秘失蹤。我認為安小芳是在一塊墓地上,她一只手按在一塊大墓石上,由于她身體非常輕盈,所以她一躍就越過墓石,落到另一邊,一溜煙跑掉了。導演被這詭異現象驚嚇得差點尿床,他百思不得其解,安小芳是如何在一場墓地戲中把自我消融了。那時,安小芳講了一個有關理發師時鐘的童話。他悚然一驚,下意識摸了一下褲襠,幸好那東西還在。只不過日后就非常不爭氣了。

后來,她漂洋過海,去過澳大利亞。和一個華裔談戀愛結婚,華裔靠炒房發跡,并依舊熱衷炒房,他認為這是最佳的賺錢方式。安小芳在澳大利亞海灘邊看見豎著刺海膽的礁石,礁石有很多孔,光溜溜的。她建議他去潛泳,可惜他游得糟糕透頂,被海浪嗆了,還拼命流淚,極度痛苦的模樣。安小芳沒有安慰他,相反,決絕拋棄了海邊哭泣不止的丈夫,她吃了一個蘋果,蘋果核掉進了散發著陣陣腥味的海水中,她拍了拍手,走了。

再后來。

不曉得,當然都是我的臆想。這樣猜想著她的時候,我認為很有意思。

她最擅長的就是面對一群孩子講寓言和童話。

他們一直幸??鞓返厣?,

我們卻在這里清理牙齒。

我清理的是狼牙齒,我是一頭狼。我清理的是兔牙齒,我是一只兔。我們已經很孤單與可憐了,所以狼不能再吃兔。狼和兔達成了協議,客客氣氣,握握手,唱唱歌。

睡覺之前,我會給女兒講床頭故事,就是安小芳曾經給我講過的童話。如此清晰,二十年來,并沒有褪色。好像安小芳就在我眼前,繪聲繪色,她的眉角眼梢都帶著感情。

這些故事既不是出自安徒生童話,也不是格林童話。我記得她曾經說過,是意大利童話。后來,我查閱了很多資料,終于印證它是卡爾維諾采錄選編的。據說這個作家特別喜歡昆蟲、植物,他的大腦結構的復雜精致程度是很少有人能比的——牛人!

我游離得太多,我必須回到我的安小芳。

我接收到了一條來自安小芳的微信。

她沒有說什么,發了一個擁抱一朵玫瑰的表情。我回了她兩個擁抱兩朵玫瑰。

很久,她發了一張照片給我——鐮倉青銅大佛銀杏樹下,她低著頭,腳底下是千萬張葉子,金黃一片。她的表情無悲無喜,安靜淡然。

突然間,我淚流滿面,我想抱著她唱張楚的歌——《姐姐》,嗓子唱破了我也要唱。我是個混球,我遺忘了很多真實與美好。我也不知道如何去面對日漸麻木的心靈。在和妻子的對話中我的聲音總是有氣無力,才講了一會兒就疲憊。我希望早晨醒來,客廳里有一個大大的棺材,好讓我鉆進去沉睡。

一只蚊蠅飛到我眼前,影響我的視線。

我無法安心看書。我想一巴掌拍死它,可是,它狡猾極了。一會兒,在眼睛前,一會兒,在鼻子前,一會兒好像在我的掌心了,但一會兒它又噌地飛起。我幾乎氣急敗壞了,但沒有用。

在我筋疲力盡想要忽視它的時候,蚊蠅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

妻子一門心思開始她的購房計劃了,人坐在躺椅上,但仍可以通過網絡運籌帷幄。她在想什么與我無關,可受不了的是她要我去現場勘查。我說,我不去。

我的態度使妻子茫然。過了兩天,她又提出,我依然拒絕。她把一碗水潑到了桌子上。她說,你以為靠你的那幾個酸文字能養活全家?

這是一種劍拔弩張的趨勢,我做不出嬉皮笑臉的模樣,說——當然,老婆大人,你勞苦功高。我在家里擁有的是三面墻的書和一個虛幻的世界。如今,虛幻的世界漸漸崩塌,妻子最不屑的就是我自視清高和不諳世事。她務實、精明,能徒手掂量出每一樣物件存在的金錢價值。我想她也把我掂量了無數回,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掂量我的人,我的文。

我是夜里一點鐘回的家。

我在外面晃蕩些什么,我不知道。我是故意的。我沒有耐心和她直面這樣或那樣庸常的話題。我想找一個女人,可惜沒有合適的對象。我的無聊、我的空洞、我的疲乏之感,統統涌現在那個傍晚。我給自己灌了很多酒,但惱火的是沒有酩酊大醉。那次,南京1912,我竟然先于安小芳醉倒,也是個笑話。

哎。妻子不咸不淡,說聲,回來了?

不大吵,不窮兇極惡。她還是有涵養的。我漠然應了聲,上床睡覺,翻個身各留背影。

安小芳手機關機。關了二個月。人間蒸發一般,杳無音信。

我逐漸也冷卻了我的天真。

我想她一定有很多個情人,在世界各地。意大利、法國、俄羅斯,甚至土耳其。我的手指敲擊電腦鍵盤的時候,也是她翻云覆雨最歡快的點。她是否有丈夫,她靠什么來支撐自己周游世界,這些都無關緊要了——她依賴的是她的真實和率性。她的性事技巧花樣頻繁,即興發揮的藝術感很強。在夢中,我大汗淋漓,我和她有了真實的交歡,那是云上的節奏和旋律,剛柔相濟,無規律可循,但是我最愉悅的幸福瞬間。

她做愛時仍喃喃自語,說著童話:

咕嚕,咕嚕!我們從海里來,

黃金和珍珠吃下肚。

美麗的太陽真美,

就像太陽一樣美,

我們的主人國王會愛上她。

我在她溫軟的乳房下呼吸,她的乳房就是美麗的太陽。我把什么吃下了肚?珍珠,黃金,還是海藻?我成了一只肥白的鵝,沿著海岸搖搖擺擺地走。大海漲潮,把我卷入了海水中。

我在海水中撲棱棱振翅游泳,暴戾而湛藍的海,就是她的胸懷。夢中,她的體勢峰回路轉,我歡喜又狂妄,手舞足蹈,層層疊疊的汗珠冒出,把床單也潤濕了。

隔了幾日,我走在魚行街時,黑暗中突然看見從頂樓冒出一股淺綠色的火焰,接著是一聲爆炸的巨響。瓦礫碎片、磚頭木梁、石灰墻皮像雨滴落下。我整個嚇蒙了,過了很久,聽到了汽笛警報聲,后來消防車、警車統統都到了。

一幢老公寓房的電線線路老化,引起煤氣爆炸——所幸的是那個時間點,上班期間,公寓房里幾乎沒有人。慢著,媒體說,還是有一個女人,一個女人蜷縮在床上,煤氣爆炸事件讓她嚴重燒傷。

——可憐的女人,電視上她全身纏繞著紗布,只剩嘴巴和鼻孔裸露在外。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說實話,那爆炸的巨響冷不丁炸飛了我的靈魂。

從沒遇上這樣驚險恐怖的畫面。我心有余悸,我想,那天假如我提前五分鐘出門,我恰好走在老公寓房樓下,那磚頭木梁砸中的就是我的腦袋,我和可憐的女人一樣,慘遭飛來橫禍。也許我的命還沒她大,我就這樣一命嗚呼了——不過我不是希望有這樣的結局嗎?我晃晃悠悠醉倒在街頭時,期望一輛汽車迎面把我碾得粉粹。

一樣,一樣的——我已經口齒不清了,仿佛舌頭底下塞了顆核桃。

安小芳。

安,小芳。

芳,小,安。

女兒幼兒園中班,認識了一些簡單的字,她看見我涂在白紙上的字,就顛來倒去地念。我還在和她講狼和兔子的故事:

我是狼,你是兔,我們已經達成了協議,客客氣氣握手唱歌,狼也別想著吃兔,兔子也不要擔驚受怕總想逃跑。

女兒屬兔,特別喜歡兔子的毛絨玩具。

我曉得安小芳也屬兔子。狡兔三窟,動如脫兔。不曉得她又在何方逍遙。她拿著一張硬硬的白色磁卡,插進卡槽亮起一點綠光,輕輕咔嗒一聲,門就開了——她又會見哪個男人?其實哪個男人都無所謂。她是她自己的君王。

我嘴唇有點干,我親了下女兒,女兒柔嫩的肌膚仿佛春天里的花瓣。我買了一大套意大利童話集,如果可能,暑假里我想帶著女兒去威尼斯坐坐貢多拉特色小船,然后在那汪藍得晶瑩、柔情的海水中靜靜待上一段時日。

手機響了兩次。一次是妻子打來的,她結束了冷戰,摔斷的腿也恢復得差不多了,日子依舊,按部就班,該干嘛干嘛。還有一個電話,響了幾下,就斷了。我瞧了一眼,是座機電話,估計多半是推銷的。懶得回。

我在沙發里坐了很久,初夏的悶熱從打開的窗戶里灌進來。這是個潮濕的黃昏,高大的銀杏樹沉寂。我沒開空調,懶得動。女兒跪在地板上玩積木,頭發濕潤,時不時跑來要我擦去她臉龐的汗滴。整點了,小區里的鐘聲悠遠,傳過來,鐘聲飄蕩在空氣中,有點油畫色彩。

手機又響了,又是那座機電話。

我猶豫了幾秒鐘,最終還是接通了。

醫院打來的——問我是不是叫路齊?

我全身皮膚緊縮,預感不祥。

醫院說,有個女士,臨終狀態了,之前提出過想見你——

我心幾乎要從胸腔中跳躍出——誰呀?

對方說:病人叫安迪。

我覺得不可能。但的確是醫院的電話,市立醫院。沒有人會開這樣的玩笑。我出門時暴雨降臨,我像一條大毛蟲,蜷縮在出租車后排座。整個城市陰暗詭異。我看見一雙又臟又舊的矮幫鞋扔在后排座上,司機也莫名其妙。我想可能是弄錯了。司機在絮絮叨叨,他有點娘娘腔,在扭扭捏捏抱怨什么,我一句也沒聽進去。

雨天,大堵車,過了足足一個半小時我才到達醫院。

遺憾的是,等我到時那個女人已經過世了。我遲緩疑惑地移動腳步到太平間,我仍然覺得是弄錯了——太平間一具具尸體蒙著白布。接待我的人撩開了其中一個。

那具尸體的臉部纏繞著紗布,只剩嘴巴和鼻孔裸露在外。

這不是老公寓煤氣爆炸案中受傷的可憐女人嗎?

——她會是安迪?我半年前遇見的安迪?我拼命搖頭。

我無法辨認出安迪身上一絲一毫的氣息。太平間的光、墻、布都安靜得近乎虛構。是的,都是些不真實的布景——我明白過來,我是在一個虛幻的世界里構思著小說,我憎恨把我的主人公設計成死亡,這是多么蹩腳拙劣的手法啊!我也憎恨情節發展過程中把偶然事件安插進去當做必然聯系——扯淡!生活中沒那么多巧合,這些完全是作者杜撰,杜撰得太狗血了,讓人恨不得敲死這個無事生非整天敲打鍵盤的家伙。

我再打出租車回去,又是大堵車,回到家,夜里九點。

其實我完全可以留下來,去細細追問一些蛛絲馬跡,譬如她怎么會有我的手機號,譬如她怎么會住在老公寓房,譬如她有家人嗎?諸如此類的問題,一點一點去問。但我冷漠地轉身走了。

我認為這個叫安迪的女人和我渾身不搭界,她一定不是我認識的二十年前的安小芳,也一定不是我半年前邂逅的安迪。

我關上門,取出手機,有張照片我保存著——鐮倉青銅大佛銀杏樹下,她低著頭,腳底下是千萬張葉子,金黃一片。她的表情無悲無喜,安靜淡然。

我想她應該還在全世界逍遙,騎著掃帚,到處浪蕩。她的世界,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我可以不想她了,

安,小芳。

我在成人用品店里買了一個新玩意兒,用在妻子身上。她有些羞澀,有些好奇,但還是勇敢地接納了那新玩意兒。當她發出前所未有的嬌喘聲時,我聽見了小區池塘里發出一聲滯重的蛙聲——僅此一下,就再也沒有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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