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訪老者（外三則）

林新榮

這是去年的事了。

老者姓何，不知大名，已屬古稀今不稀的年齡了，卻無兒無女，居山中。聽村人言，老者半生潦倒。老者編有一本漢語詞典，其詞典獨特的查閱之法，比之《新華字典》還要快捷，不由心生拜訪之意。

山道彎彎，依村人指點，見一灘竹林，迎風搖曳，滿目清爽。那老者的屋舍就兀立在這一片溪灘邊上——四周的墻壁皆用溪中的鵝卵石砌成，屋頂上爬滿了常青藤之類的植物。南首種滿一畦畦碧綠的菜蔬。敲門，無人作答，不由悵惘。問一過路的小孩，言去嶺背干活未歸。那扇木門竟是虛掩著的，進門惟見一灶、一床、一桌，另加數條短凳。一只山雀嗖地從窗口鉆了出去。所謂木桌，其實也就是一塊大木板而已，極平，用一小棍支放在窗邊。再看黃泥土墻上，有一對聯:“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書于一紅紙上，紙色已舊，但書法遒勁，疑是書家所為也。藏書有：《金剛經》《幼學瓊林》《古詩源》《易經》等十數冊，被撫摩得卷了邊，起了毛，可見書主人的興趣。

須臾，老者挑一擔紅薯歸來，見屋內有客，卻也不卑不亢，依舊指點客人到屋外飲水洗臉。那引水的半爿老竹筒，被節節打透，安放在屋子后面，卻是布有機關的：用手輕輕一送，山泉叮咚，再用手一抽，則關閉也。比自來水清甜，且方便。老者銀發皓須，說到高興處，起身，抓筆，運腕揮毫：“句為偶拈無次第，夢常半記不分明。”那字果然呈老辣、蒼勁之態。我受他啟迪，也斗膽用半文不白之筆寫了二首打油詩：“丹崖松影動，竹院鳥鳴新。山北種紅薯，溪南洗汗巾。閑來常捕蟹，靜后忽收莼。雪上賦詩否？花間沽酒呻。”（《贈人》）。又“月浸千枝秀，風姿在罅泉。蟬高音擬古，閑客有禪緣。”（《過荊竹林》）。老者捋須頷首大笑。臨別，贈我一冊手書的詩集，皆老者所著詩作也！

屠 夫

屠夫通常五短三粗，眼里有一股殺氣。他掄起大鐵錘，“啪”“啪”兩下，牛就被錘趴下了。牛躺在地上，睜著一雙無法合上的雙眸，無神地瞪著天空——屠夫利索地從牛頭開始剖，然后是肚腹與四肢；牛皮被剝下后，攤開，置放在地上，看起來就像陽光下一團牛的陰影。

第一次看人宰牛，大約是我六七歲的時候，地點是河灘的竹林。牛被主人牽來后，系在竹竿上。我想，牛肯定是知道些的。不然也不會沿著竹叢打轉轉，哞哞哞地叫喚。屠夫慢騰騰地系好皮圍裙，洗了手，在手心里啐口唾沫，突然掄起大錘，朝著牛門心猛力一擊。牛搖晃了一步，再一擊，牛已經被大錘錘趴下了。我們的心揪得緊緊的。前不久，我們還騎過這頭老牛的牛背；還拉過這頭老牛的牛尾巴。牛無力地躺在地上。最膽小的伙伴，哇地就哭了。

那天回家后，我心里半宿空落落的。

大約是讀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去同學家玩。同學家是賣牛肉的，他幺叔是個屠夫，人長得膀大腰粗；雙眸常瞇縫著，眼睛里精氣神很足，有一股殺氣。水牛被牽出來系在石鎖上。一個幫工磨好刀后，他幺叔掄起鐵錘就錘。第一錘正中門心，然而牛一動不動，第二錘門心被錘凹了個小坑，第三錘還是牛門心，牛搖了搖頭，第四下、第五下、第六下，當我們在心里默數到九十多下時，牛終于被錘趴下了。但，牛只是雙腿跪下了，哞哞叫著，它伏在地上，掙扎著想站起來，沒有成功。最后牛奮力“哞”一聲，終于挺了起來。這時候不知從什么地方飄來一股恐怖的氣息，關在牛欄里的牛更加“哞哞哞”地哀嚎著。這頭被拴著的牛掙扎著，想后退，但牛鼻子被緊捆在石鎖上，掙脫不了。它雙眸瞪視著我們，鼻孔里噴著熱氣，過后無助地俯下頭——大大的牛眼里慢慢淌出兩行熱淚。我們心里有什么涌出來，只覺得心里很空很空，人慢慢地往后退。那位同學卻無動于衷，顯然他已見怪不怪。這時的屠夫滿面漲紅，氣喘吁吁，油滋滋的面額上縱橫著汗水，鼻孔里的長鼻毛隨著噗噗的鼻息微微顫動。幫工趕忙走過來，找了一件舊衣服，遮在牛的面額上。牛高貴地昂起頭，顯得很平靜。面對高昂的牛頭，屠夫并不手軟。他高高地舉起大鐵錘，一下、兩下……那高高舉起的鐵錘，就是牛的前世今生。

閑 人

閑人的手里通常都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不然就算不上是一個真正的閑人。閑人有時覺得自己實在閑得慌，就拼命給別人打電話。“喂,你在哪里？”“在讀書嗎！××文章你讀過嗎？”這是閑人喜歡說的開頭語，通常一聊就是一個鐘頭。

閑人因為閑得慌，又無地方可去，通常會靜下心來讀書，加上他沒有壓力，比如考研啊，出國啊，反而讀書更用心。這時的閑人就會在書本上品出一些別樣的滋味來，這是課堂里根本學不到的知識，閑人一時得意起來，有時還會寫出一些妙文來。

閑人喜歡躲在網絡上。網絡網站是閑人最常去的駐地，但這樣的閑人，算是沒有什么追求的閑人。有點追求的閑人喜歡構筑一個屬于自己的論壇，以期和宇宙間的另一個自己相遇。所以閑人一上網，他的QQ就會像蛐蛐一樣叫起來，他的郵箱就會跳出一些令人心動的東西，他的博客就會現出一些奇妙的留言。這時候的閑人不稱自己為閑人，他稱自己是網絡中的毛毛蟲，或者飄渺的斑竹。網絡上有一段“九段網蟲”的說法：所謂的網蟲，就是在雜志上看到下劃線，就想用鼠標去點的那個人；所謂的網蟲，就是睡夢中，把老婆的身子誤作鍵盤使用的那個人；所謂的網蟲，就是問管道工，恨不得把電腦椅改裝成便捷馬桶的那個人。于是出現一些新名詞：他們管睡覺叫關閉；管查資料叫搜索；管洗臉叫刷新；管打電話叫鏈接；管上班叫登錄網站。他們在生活中經常犯的錯誤是：撥電話時常常撥打了QQ號碼；寫字時不知不覺在后面加上.com；更為可怕的是，離開電腦后，做的色情夢，竟是抱著計算機。但閑人和網蟲還是有本質的區別，閑人有許多經常會面的朋友，他們能說善侃，絕不像網蟲一樣在生活面前是個嚴重口吃病患者，在虛擬的世界里則神采飛揚，趾高氣揚——你應該見過這些人。

閑人除了上網，通常就是無目的地閑逛。據說閑人是情愿去逛街，也不愿意干自己不喜歡的事。閑人最大的心愿，是去尋找一種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小鄉小鎮是養不起真正的閑人的，真正意義上的閑人，都出沒在大都市的高樓里。你看閑人們走在大道上，時緩時急左顧右盼，路人根本不知道他或她來自哪里又往哪里去，他們手上時尚的飾件叮當作響，耀得路人眼花繚亂。閑人們覺得累了，就一頭鉆進酒吧間里。

撿 漏

撿漏，是一句古玩界的行話，形象的體現在“撿”上，因為古玩界普遍認為撿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行為，故而，用一個“撿”字來寓意它的難得。

撿漏是每一個藏家的夢想。先看看我的收藏品吧。這是柳州國畫石——是億萬年前的太古石畫，只因為這一種石頭打磨拋光后，自然呈現出群山、古樹、花草、湖泊，它們或輕描淡抹、清雅絕俗；或濃筆重彩、抽象寫意，景象無奇不有，頗有中國畫的意趣，故稱之為國畫石。它們都是大自然鬼斧神工天然形成的藝術品，可以說，每一方都是孤品，是中國石文化中的瑰寶。

俗話說，有雪的世界，便有詩意。你看，茫茫林海里，漫天飛舞著雪花，在皚皚的雪原上，一根遒勁的枝條，從巖石和棘刺里伸出來，昨日的繁華不再，光禿的枝桿上凝著雪花，雪在棕黑色枝桿的襯托下，是那么地潔白無瑕。一陣風來，往下簌簌地落著。也許是太餓了，也許是太蒼涼了，一只活物，也許是一只白熊，抑或是一只身上落滿了雪的棕熊，爬上樹枝覓食，遠處連綿的群山，被雪染盡衣缽，這時，太陽還沒有出來，天空已漸漸地飄出云彩，大地空寂，那只孤獨的熊小心翼翼地攀爬著。這是蒼茫天地間的一個小褐點，卻充滿勃勃的生機。難得的是背面，同樣是一根冷峻的枝條，被雪包裹著，那些細小的枝條纖毫畢露，惟妙惟肖，橫過一堆亂巖與灌木，伸向遠方。哦，這一片幽靜之林、禪意之林、隱逸之林、蕭索之林。現在那寂寂不滅的自然生命，當可上升為一種精神！

但如此生動的畫面，卻被人當成了普通圖案，甚至它的標價比普通的國畫石還要低，當我在一個小店鋪發現的時候，它就隱身在一批粗陋的石頭里。我的心里如鼓一樣擂動。

第二次，時隔一年多。也是在一個小店鋪，我漫無目的地閑逛著，拿起這個放下那個，隨手問一問價格。在一堆石頭中間，我看到了這個——如果你只把它們當成了一幀風景，整個畫面還顯得有一些臟——但圖案是由數個生動活潑的人組成——當中是一個具有五官與軀干的人形。且五官形象逼真，正舉著手和對面的人說著什么話。這是一個正在諄諄教誨的中年老師的形象。慈祥而又不失嚴厲。更妙的是，對面是一個被感動得連連對著老師鞠躬的小學生的模樣。它的頭部、身軀、臀、腿、腳樣樣俱全，而且態度誠懇，體現了師生之間水乳交融的和諧關系；細看，又像是一個認識到錯誤，正向老師鞠躬道歉的小學生。哦，整個畫面，既有故事情節，又富有動感。隨后，我還在老師的后面，發現了一個正在鍛煉的青年人，他雙手撐在地上，翹著臀，并著腿，凌空而起。我努力平靜著自己的心跳，慢慢地翻到背面，背面也有三位人物。左邊是個大嘴巴的小姑娘頭像，燙著短發，只露出一只眼睛，形象詼諧，似乎還能聽到她的笑聲。色彩由褐和土黃組成，這是一張卡通的臉，緊挨著小姑娘的是一個扎著頭發，頭頸長長，正張著嘴說話的婦女。在婦女的右邊，竟是一個長著狗頭的卡通人。這些人物，五官精致，軀干分明，動感十足，惟妙惟肖，總的感覺是：一個個天真而可愛——人間極品啊！我裝著問其他石頭的價格，輕描淡寫地問了問這一塊。毫不猶豫，一舉拿下。

回家后，我又仔細揣摩，結果在背面又發現了一個神似貝多芬的頭像，在最左邊，還有一個似抓著鋼桿，站著乘公交車的男士模樣，在男士的背上，還露出另外一截裸著的背與臀。一共是9個人物啊——那一刻開心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