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永庵：由歌詩構成的藝術人生

文/ 段路晨

◎ 著名詞作家黨永庵

認識黨永庵先生的時候，他已經是位70歲的老者了，所以我一直叫他“黨爺爺”。黨爺爺比我年長整整50歲，我們相互間的視角或許正如那天去他家里采訪，他坐在皮沙發上，而我坐在一個綠色的塑料小板凳上一般。

在我剛剛到音樂學院讀研時，有意關注起陜西歌詞的現狀，了解到黨爺爺是同年紀的音樂文學詞作家中唯一健在者，也得知他作詞的歌曲曾在全國紅極一時。之后我們在省音協組織的采風及會議上碰過幾次面，每每見他，都不由得感慨他的好身板和那同詩作一樣透出的澎湃激情。將近耄耋的他依然時常有詩作文字見諸報端，文風依然保持著一貫的昂揚向上。

有天收到黨爺爺的微信，希望我為他寫《音樂天地》的專訪文章。去他家里采訪那天陽光正好，餐桌上的花瓶里插著一支風干的桂花，黨爺爺在自己和我面前各置了一個小碟，里面分別放了半個石榴、幾粒葡萄和青棗，配上一杯茉莉花茶，開始了他的回憶。

吹笛少年的文學夢

80年前，陜西省大荔縣最東邊有個名叫嚴家莊的村子，一條黃河相隔，對面是山西省永濟縣。從嚴家莊可以望見中條山，抗日戰爭初期，一群號稱“冷娃”的陜西漢子在中條山血戰3年，把不可一世的日本侵略軍拒阻在潼關之外。空谷中響起的槍聲和火車汽笛，是黨永庵幼年的記憶。

黨永庵出生于一個中等農家，祖父是遠近聞名的黃河船夫，父親識字、水性極好，曾在黃河上為抗日軍民轉運食鹽、布匹等重要物資。山西淪陷后，大批難民逃至陜西，一時間，嚴家莊迎來了許多來自山西的同胞，他們在這里避難的同時，也帶來了新的知識和技藝。淪陷區的中學老師來到村里的小學任教，不少晉劇演員也在此地賣藝謀生。這些人的到來，為黨永庵幼小的心靈埋下了一顆藝術的種子。蒲劇泰斗級藝術家王存才曾在村里唱戲，農閑時節的文藝活動成為村里的一景，也成了童年時代的黨永庵印象中有聲而多彩的部分。在他8歲那年，便跟著晉劇團的一個叔叔學吹笛，學的曲子是一首首晉劇曲牌。

12歲時，黨永庵進入縣城讀初中，這時中國已經解放了。1953年，初中畢業的黨永庵面臨著離開縣城考高中的選擇。他報考了3所學校，而第一個來到縣中學招生的，是西北藝術專科學校。該校是西安音樂學院的前身，這年開始招收第一級中學班。抱著每所學校都去試試看的心態，黨永庵拿起笛子走進了面試考場。他吹了一個晉劇曲牌，令老師眼前一亮。老師問：“你會唱歌嗎？”黨永庵應著，隨即又唱了一首歌。歌聲剛落，老師笑著對他說：“西安見！”

◎ 采風途中

那時的西北藝術專科學校設有音樂系、文學系、舞蹈系、美術系等，而文學系是黨永庵夢寐以求的，他希望通過3年的中學班學習順利升入大學，攻讀他更加喜歡的文學。然而，等他來到西安，才知道文學系剛剛并入了蘭州大學，舞蹈系則搬到了新疆。盡管心懷遺憾，但他依舊用功地讀完了高中，不論是民歌、秦腔、二胡、打擊樂，還是其他課程，他都認真聆聽。對于他最喜歡的語文課，黨永庵表現出了異于同學們的天賦。語文老師名叫張定亞，他讓黨永庵擔任語文課代表，在寫作上、生活上給予了他許多幫助。1955年，17歲的黨永庵在《工人文藝》上發表了處女作詩歌《王莽村的太陽》，并用平生收到的第一筆稿酬為張老師訂閱了文藝報刊。后來，黨永庵順利升入大學管弦系，師從小提琴教育家王宗德學習小提琴。而張老師依然關心著他的學業，鼓勵他堅持創作，甚至還將他推薦給自己在出版社任職的同學，由黨永庵負責為出版社編畫冊，也因此收到了100多元的巨額稿費。

◎ 和作曲家、前省音協主席賀藝合影

◎ 和著名歌唱家才旦卓瑪合影

◎ 和著名詞作家喬羽合影

在上世紀50年代的中國，100多元絕對是一筆巨款。其實，他平時也經常由于發表詩作而稿費不斷，這令他成了學生中的“土豪”。他用這些錢買了自行車，買了時髦的衣服和球鞋，還常常請同學下館子吃飯。這些因為愛好帶來的附加財富，是黨永庵之前未曾想到的。

艾青、臧克家、郭沫若、田間、賀敬之、郭小川、公劉、流沙河……這些詩人的詩句猶如一簇簇火光，點燃了黨永庵的創作熱情。他也經常根據政治形勢創作剛勁昂揚、適宜朗誦的詩作。當學校需要配合運動創作歌曲時，自然想到了黨永庵，于是他與作曲系的老師、同學合作，開始涉獵歌詞創作。在禮堂、在村莊，這些合唱歌曲被大、中學生傳唱，20歲的黨永庵自此與歌詞結下了不解之緣。

新聞記者的歌詩路

1959年秋，黨永庵大學畢業被分配到位于陜南的安康文工團工作，小提琴專業出身的他起初在樂團拉了一年琴，也因此接觸到了戲劇、民歌創作。黨永庵深入鄉村，根據陜南民歌改編創作了《三姐妹拜壽》《嫁女》等小劇本，工作之余，他仍堅持著寫詩的愛好，并如以往一樣在刊物上投稿。安康的地界并不大，分來了這樣一位既能寫得一手好文章，又懂音樂、拉得一手好琴的才子著實令不少人側目。不到兩年，安康市委宣傳部的領導得知分來了這樣一名“筆桿子”大學生，便將他調入《安康日報》副刊部，成為了一名文藝編輯，同時也承擔著新聞記者的采寫工作。

一張8開的地方報紙，每天出4個版面，三版是副刊。報社一貫遵循“下去一把抓，回來再分家”的用稿原則，每個記者都需要深入農村進行采訪。黨永庵除了編發文藝稿件之外，還負責紀實報道，他走遍了安康十縣的山山水水，同老鄉們在一起吃住、勞動，真真切切地體驗生活。

陜南地處山區，那時交通不便，經濟也相對落后。有次黨永庵赴偏遠山區采訪一位生產隊長，隊長的家是緊靠山崖洞穴搭建的草房，家徒四壁，只有個用木樁捆綁成的床鋪和一床破爛不堪的“油渣被子”。臨走時天色已晚，熱情的老鄉留他們在家里住。深秋時節，晝夜溫差很大，老鄉讓出了床鋪和僅有的那床被子，自己則帶著妻子、女兒燒了一盆火和衣坐了一夜。這一夜，黨永庵怎能睡得安生，他被老鄉的質樸深深打動著……

新聞與文學創作大不相同，而黨永庵早在學生時代培養并具備了在這兩種學科文體間自由切換的能力。工作之余，黨永庵還創作出了不少山區農村題材的詩歌作品。陜南民歌委婉的曲調與詼諧的唱詞感染著這個在關中長大的年輕人，來到民間，黨永庵更加體會到了陜南民歌的魅力。盡管在專業院校，黨永庵學的是時髦洋氣的小提琴專業，但從小受到晉劇藝術滋養的他一直對民間傳統音樂情有獨鐘，那些從泥土里長出來的旋律與歌詞，就那樣恰如其分地結合在一起，口口相傳、經久不衰。起初語言不通的他漸漸能夠聽懂當地的方言，下意識地記錄著老百姓口中的歌謠，那些透著新鮮生活氣息的民歌也影響著黨永庵的詩歌和歌詞創作，他的很多作品都自帶著上口的旋律感。

憑著在報社工作對時政的敏銳度和深入基層體察民情的直觀感，黨永庵的創作具備雙重的藝術特征。盡管離開了樂團，他依然創作出了反映紅色革命題材的民歌劇《梅刀新傳》劇本。這出七幕大戲于上世紀60年代在安康成功首演后，還赴西安易俗社演出，不少省級領導前來觀看，獲得了很高的口碑。也正因此，他自然投稿的詩歌、歌詞在《人民日報》上連續發表，甚至一些作曲家看到都認為是文藝的新動向，于是紛紛譜曲。黨永庵的歌詞作品經李煥之、劫夫、王莘、丁明堂、劉熾、施光南等人譜曲，在人民廣播電臺“每周一歌”欄目中播出。《我們這一代》《青春獻給偉大的黨》等歌曲迅速引起青年一代的共鳴，這些歌被選入各種教材和青年讀物，一時風靡全國，被知識青年廣為傳唱。

“我們這一代豪情滿胸懷，走在大路上東風撲面來。腳下踏著山和水，懷里揣著全世界。嘿！火紅的年華，火紅的時代，革命的重任扛在肩哪，昂首闊步朝前邁！”由劫夫作曲的《我們這一代》的歌詞寥寥數筆道出了青年一代的心聲，在萬象更新的火紅年代，這首歌陪伴了多少人的青春歲月，激勵過多少人大干一番事業。若干年后偶然的一天，按摩店的盲人按摩師見到了步入晚年的黨永庵，他激動地說：“您的歌收錄進了我們盲人教材，我是唱著《我們這一代》長大的，這首歌給了我很大的力量！”

因為歌聲，使得遠在陜南的小城與首都北京緊緊相連，他常常收到著名作曲家寄來的歌稿和征求意見的附信，黨永庵的名字也越來越為大眾所知，而他在安康生活了整整20年。黨永庵說：“陜南的20年，民間音樂哺育了我。在我最有活力時間里，大巴山的民謠、茶歌、傳說給了我源源不盡的創作思路。”他感恩這方土地，更感恩這里的人民。

陜西第一位專業歌詞作家

70年代中期，中央廣播電視臺文工團、基建文工團、蘭州軍區戰斗文工團三家單位先后向黨永庵拋來了橄欖枝，這些單位派人赴安康考察、談話。他們給出了優厚的待遇，還承諾解決妻子、孩子的工作和上學問題。其中，中央廣播電視臺文工團還寄來了調令，一時間轟動了整個小城……最終，陜西本著惜才、愛才的初心，1978年，40歲的黨永庵正式被調入陜西歌舞團，樂團設立了“歌詞作家”的崗位，他成為了陜西省第一位專業的歌詞作家。

重新回到西安，熟悉的環境令黨永庵的創作變得得心應手。樂團寬松自由的環境使得他能夠到很多國家、地區進行采風，創作出了很多不同題材的歌詞作品。他深入煤礦井下，寫出大型合唱組歌《黑色的陽光》；他探訪陜南風俗，寫出組歌《端陽時節》；他遠赴西藏多日，寫出大型交響樂合唱《文成公主》……他陸續創作了大量優秀作品，出版了《告別初戀》《我的探戈》《三月茶歌》《相思集》《熱土集》《歌詞創作ABC》《種花得草集》等詩詞和理論著作。

1987年，時任中國煤礦文工團總團團長的作曲家劉熾重訪故鄉西安，在《陜西日報》副刊上發現了黨永庵的詩作《微笑的太陽》，他又驚又喜，火急火燎地找到了黨永庵，請他改寫成大合唱的歌詞：“大雁從南方飛向北方，在藍天抒寫著歡樂的詩行，春風從東海走向昆侖，為大地譜寫綠色的樂章。偉大的祖國啊，我的父母之邦，我們為你祝福，我們為你歌唱。”當劉熾拿到歌詞，回到北京的住所，他不顧酷暑、不分晝夜陶醉在音樂的創作中，以最快的速度拿出了《微笑的太陽》總譜。后來，指揮家馮長路指揮陜西省交響樂團在西安演出了該作品，一舉成功，也達成了劉熾創作《祖國三部曲》的夙愿。

作為一名歌詞作家，黨永庵的作品在全國各地受到人們廣泛關注與贊譽。1984年，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曾以長達一小時的專題節目系統介紹黨永庵的生平和創作。1987年秋，陜西省文化廳、陜西省文聯等5家單位聯合為其舉辦專場詞作音樂會。1988年，中央電視臺以《他筆下有一個繽紛的世界——記詩人、歌詞作家黨永庵》為題，播出了評介他創作成就的紀錄片。1995年秋，中國音樂文學學會、《詞刊》編輯部在首都北京為他隆重舉辦作品研討會暨創作生涯40周年紀念活動。會議由文化部副部長陳曉光主持，喬羽、閻肅、王立平、張丕基、張藜、劉薇、生茂、金鳳浩、劉麟等60余位樂壇名家出席并發言，李煥之、時樂濛、瞿希賢等老一輩音樂家向會議發來賀信。與會專家一致稱贊黨永庵是一位深受群眾喜愛的“植根于生活沃土，與人民大眾息息相通的時代歌手”。

值得一提的是，憑借累累的創作成果成為國家一級編劇、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的黨永庵，兩次掛職副市長，先后分管漢中市、渭南市的文教工作。他組織過選美比賽，編寫過反映當地工業生產的報告文學集《凝固交響曲》。擔任陜西省音樂文學學會主席期間，黨永庵主編了《陜西歌詞百家作品選（1949-2009）》，選錄了在陜西生活、工作過的165位歌詞作者的248首作品。

20歲從西北藝術專科學校（西安音樂學院）畢業分配至安康工作，40歲回到西安成為專業的歌詞作家，60歲從陜西樂團書記的崗位上退休，如今，年近80歲的黨永庵依然筆耕不輟，近年來，他作詞的新歌《王寶釧》獲西北五省大賽一等獎，《打腰鼓的后生走北京》獲陜西省五個一工程獎。在黨永庵60余年的創作生涯中，他涉獵的文體眾多，不論是青年時代創作的新詩、中年時代工作所寫的新聞通訊，又或是散文、小說、劇本等等，黨永庵終以詞作家的身份被更多的人熟識、銘記。他說：“歌詞離大眾最近，離我的個人興趣亦最近。”

在黨永庵的微信朋友圈，時常能看到來自基層的農民詩人、作家的影像。他們或是帶上一盆月季，或是一袋自家磨的面粉，又或是一捆蔥、一筐棗，前來與有著多年交情的老友交流暢談。幾乎每張照片上，黨永庵都會微笑地沖著農民朋友豎起大拇指。

采訪結束后，他執意要送我下樓，我忙說不用了。他說：“我下樓要找個人給咱倆合影。”樓下是一樹樹盛開的桂花，香氣撲鼻，黨爺爺說：“這個小區環境好，有很多樹，秋天是桂花，冬天有梅花，春天還有櫻花。”頓時，我想起了他餐桌花瓶里插的那支風干的桂花，心里不禁感嘆這位老人心底的浪漫。

◎ 和著名音樂家呂驥合影

◎ 和著名作曲家劉熾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