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亞仝
(北京市教育學院附屬中學,100035)
郁達夫本人年幼喪父,成長中缺乏一個穩定可靠的角色,母親又忙于照顧他們兄弟三人的生活,很少能給他特別的關愛。對于童年時候窘迫受欺的生活狀況,以及孤獨寂寞的生活狀態,郁達夫在他早期的自傳中頻頻提及。在后來的成長經歷中,郁達夫早早地離開家庭,在外地求學,其聰穎的天分以及過人的文學天賦,又使得他遭到了周圍同學的排擠,在同學中“得了個怪物的稱號”,因為“連話也不會說的鄉下蠢材,做出文章來竟然會壓倒儕輩,必然是怪物無疑了”。來到了日本后,身處陌生的島國,這種敏感、文靜的習氣沒有得到改善,反而進一步強化了。在青春期到成熟期轉變的關鍵節點上,郁達夫身處異鄉,沒有可以談心的朋友,沒有可供依靠的親人,經濟上也不甚寬綽,這促進了他性格中消極因素的極端發展。
可以說,郁達夫本人在日本的求學經歷,是日本大正年間赴日中國留學生的一個縮影,其筆下描述的受到的屈辱與不公正待遇也是本人性格養成中的真實切片,這為他后來文章和性格中的消極因素受到國人非議提供了一定解答。
首先,郁達夫的小說創作的方式方法,和日本“私小說”有千絲萬縷的關系。“私小說主要以傷感的筆墨來描繪自己內心的苦惱和隱私,不進行宏大敘事也不在情節上耐心雕琢,企圖以真實的經歷和情感來影響人、感染人。”無論從文章結構還是從郁達夫自述中看,日本的作家,尤其是以佐藤春夫、葛西善藏、田山花袋為代表的私小說作家,對于其文學創作產生了較為重大的影響。正是在日本,他接受了完整的大學教育,有機會閱讀大量英德日法等國文學著作,最終選擇了文學創作的道路,并進行了大量的創作實踐。
郁達夫對于這一段日本留學經歷的感情是復雜的。他對于日本“山川的明麗,生活的刻苦,秩序的井然”在回國多年后仍然念念不忘,而另一方面,他對當時日本社會中對于中國人隨處可見的欺負與蔑視,又使得他痛恨日本,發誓再不回到“這島國上來”,“受她的欺負折辱”。旅居日本時孤獨的生活也強化了他本人性格中的消極成分。但是回到國內以后,由于當時軍閥混戰的現實,郁達夫和中國的大多數社會階層一樣處于顛沛流離之中,生活上反倒不及日本的安定,所以在日本創作時文中“頹廢”“零余者”的藝術形象繼續延續了下來,甚至更加沉重、更加灰暗,舉例來說,國內發表的《春風沉醉的晚上》《薄奠》《南行雜記》等著作,所使用的仍然是在日本發表的文章中的筆法,其基礎在于日本留學期間閱讀、模仿、創作經歷。
郁達夫雖然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極深,但并非是傳統士大夫那樣“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人,對于社會改革的參與比不上魯迅以及郭沫若、成仿吾等諸多旅日留學生,而他也未像魯迅筆下“精通時事的人”那樣,含混度日、不思進取,徹底地淪于頹廢和消沉。郁達夫更像是一個中間派,不能做到魯迅等人的激進、勇猛,而面對社會不公與黑暗的時候,也不能完全地趨于麻木,總是以其獨特的自我剖解的方式予以反抗。對這一點,郁達夫本人也有所察覺,他多次對友人自陳:“我是個文人,不是個戰士”,對他當時在社會斗爭方面存在的一定的軟弱性予以承認。
著名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創造了精神分析的方法,將人分為“本我”“自我”“超我”三個方面,可以說日本相對現代化的生活,讓郁達夫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國內生活中禮教的沉重枷鎖,有精神和物質上的充裕去張揚本我。《沉淪》中窺浴、偷聽、乃至于“被窩中的犯罪”,都是郁達夫本我驅動之下,對自身生活的真實寫照。同時,日本在經歷了明治維新后,在大正年間正處于文明開化的最好時期,自由開放的社會環境和都市人文條件,都讓郁達夫產生了對自由、人性、愛情的強烈追求,這一切都促進了郁達夫自我的發現、“人的意識”的覺醒,這也是郁達夫能夠在五四運動中占據一席之地的原因,因為在標榜人的價值與自由方面,二者是相互契合的。所以郁達夫本質上不同于日本“私小說”作家,而更接近于一位在現實中挖掘自我、拷問真理的作家,事實上他也找出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國家,正是國家的悲劇引起了人的悲劇,所以在《沉淪》一文的結尾處,他發出呼告:“祖國啊,你快富起來吧,快強起來吧,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以這種思緒作為引子,若干年后,郁達夫正式奔赴抗日救亡的前線,以筆做刃,轉變了創作的方向,選擇在文藝戰線上鼓舞軍民的斗志,同時用自己的生命掩護了許多革命人士和愛國華僑。在愛國救亡的道路中,郁達夫不再是一名文人,還是一名戰士。在實現超我的過程中,他找到了解決“人之苦悶”的辦法,實現了自我的價值。
郁達夫是上個世紀中國文壇上一位著名的人物,他把大膽的自我暴露與自我剖解引入文學創作中來,帶給當時文壇極大的震撼。在日本的留學生生涯不僅促進了郁達夫固有的孤獨、敏感性格的養成,還為其藝術創作提供了良好的平臺和環境,也正是在日本的經歷,促使他尋找并發現了一條獲得自我解放的道路:將自身與整個民族的興亡結合起來,走出自我的狹隘圈子,實現了自我覺醒與超我的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