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師范大學博物館 上海 200062
國內外很多學者將通識教育(General Education)的概念①General Education也常被翻譯成“通才教育”“博雅教育”“文雅教育”“一般教育”等。,追溯至古希臘的“自由教育”(Liberal arts education)②Liberal arts education指一個城邦自由人所應具備的學識和技藝。,認為是古典自由教育奠定了通識教育的哲學起源[1]。香港中文大學梁美儀博士認為,通識教育繼承了傳統“自由教育”以個人身心自由發展為目標的理想,但它又是在傳統的自由教育課程受到時代的挑戰而式微的情況下,作為一種“修補不足”的課程出現[2]。湖南師范大學張楚廷教授在《何謂通識教育》中,表達了他對通識教育的理解,“通識教育既主要體現自由教育的理念,又在一定意義上為專業教育作某種準備。”[3]從目標上看,通識教育是培養健全個人和社會中健全公民的非職業性教育,其目標在于促進人的全面發展[4]。
美國是現代通識教育思想的發源地。1829年,美國博德學院(Bowdoin College)帕卡德教授(A.S.Parkard)在《北美評論》(North America Review)雜志上,第一次提出了“通識教育”(General Education)的概念,這一概念從此應用于高等教育領域[5]。《哈佛大學通識教育紅皮書》中將通識教育的目標概括為“拓寬專業口徑,加強基礎理論,重視學科滲透”,最終旨在將學生培養成為一個負責任的人和公民,實現“人的全面發展”[6]。
20世紀50年代,我國以“專業化”為高等教育發展的主要指導思想。然而,從60年代起,高校逐漸認識到必須重視學生綜合能力的發展,改變高校中普遍存在的人才培養模式單一、知識結構失衡等弊病[7]。1999年,國務院發布《關于深化教育改革全面推進素質教育的決定》,在首批“國家大學生文化素質教育基地”的53所高校中推行素質教育[8]。2005年,復旦大學推行“書院制”,以“大學本科教育是通識教育基礎上寬口徑專業教育”為理念,率先在國內實質性推進通識教育改革,設置通識教育核心課程六大模塊,要求學生必須在專業以外的不同模塊中選修課程,以達到全面發展的目的[9]。其他高校也紛紛開始了對通識教育的嘗試。北京大學按照“加強基礎、淡化專業、因材施教、分流培養”的方針,實施“文化素質通選課”[10];清華大學本科教育的培養目標是“適應新世紀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需要的高素質、高層次、多樣化、創造性的骨干人才”,推出以“公共基礎課程+文化素質基礎課+數學和自然科學基礎課程”的“通識教育課程”[11];此后,通識教育的理念在國內大學中遍地開花。
隨著博物館功能不斷適應社會變化的需要,人們已經認識到教育是當今博物館的核心使命。根據2007年國際博協最新修訂的“博物館”定義,“教育”在博物館各功能中排在首位[12]。美國博物館協會在《新世紀的博物館》(Museum of a New Century)的報告書中指出:收藏是博物館的心臟,教育是博物館的靈魂[13]。
高校博物館是博物館家族中的重要成員。2012年5月30日,由教育部思想政治工作司牽頭,全國高校博物館育人聯盟在上海成立,旨在“發揮高校博物館在人才培養、科學研究、社會服務和文化傳承創新等方面的職能”。高校博物館置身高等學府,大學里的學生是高校博物館最主要的服務群體。因此,高校博物館在思考如何發揮自身育人功能時,與大學通識教育培養目標的結合是不可忽視的重要方面。而另一方面,博物館資源本身也是實現大學通識教育目標的又一維度。博物館的資源不僅限于藏品及博物館組織的教育活動,更包含博物館提供給學生的思考、鍛煉、實踐的平臺。
通識教育分為“第一課堂”與“第二課堂”。“第一課堂”指課堂教學,在這里尤指經學校教務處認可開設的公共必修或選修課程;“第二課堂”則指課外活動、大學生實踐等除嚴格課堂教學外的方方面面。“第一課堂”以教師設計為主,“第二課堂”則以學生自主活動為主。博物館在兩種通識教育中都能起到積極的作用。
在教育理念上,通識教育旨在博雅,通過多方面的視野拓展和知識訓練,實現綜合素質的培養。相應的,博物館所提供的教育也并非單一、單項的;博物館通過“物”激發好奇,培養審美,啟發人們的思考,促進道德的自律;同時,博物館教育并不在知識的灌輸,而在于通過“交流”,實現觀眾的自我學習[14]。康有為曾提出,博物館能夠“啟發國人之聰明,感動國人之心智。”[15]北京大學宋向光教授在《博物館教育的新趨勢》中提到,“博物館教育是全人教育,關注學習者知識、能力、精神各方面的綜合發展,特別關注學習者關于自然、發展、人生的積極態度的養成。”博物館提供的教育平臺具有很大的延展性,能為學生多方面的知識拓展、思維訓練、道德情操的培養提供契機,因此,與通識教育的培養目標能夠進行多角度的結合。
在教育形式上,首先,博物館的藏品為相關學科的入門教學提供了基礎。相比傳統課堂,博物館教育具有實物性、直觀性、自主性、寓教于樂等特點,這些特點對于了解一門陌生的學科有極大的幫助,也因此使得博物館成為有效的課堂教學輔助工具。對于非專業學生的通識教育課程,博物館輕松、自主、直觀的環境會使學生更容易接受。其次,博物館能為有興趣的學生提供自主研究、實習的機會。許多世界一流大學的博物館為學生提供了豐富的研究資源和良好的研究環境,充分鼓勵學生興趣的培養。博物館的各類講座、研討會、工作坊等教育活動,也是在課堂教育之外,通識教育的重要體現形式。第三,博物館為學生提供的各類工作、實踐機會,有助于培養學生的工作習慣、創新精神、語言表達等多方面素質。一些世界著名的高校博物館經常招募學生助理策劃教育活動;鼓勵學生自主策展;招聘實習生參與博物館日常工作……這些鍛煉機會,也有助于培養學生的綜合能力。
綜上所述,通識教育的目標是人的全面發展,而博物館則能通過潛移默化的作用,達到對人的文化熏陶、靈感啟迪、價值觀導向和個人素質的全方位發展。博物館教育契合于通識教育的目標,而高校博物館,身處大學的環境之中,本身承擔著更多服務高等教育的功能,對通識教育具體實踐方式的探索和嘗試也就顯得尤為重要。
“通識教育”旨在“博”而非“專”,利用博物館資源進行跨學科教學,能取得形式上的突破,獲得意想不到的收獲。
耶魯大學英國藝術中心(Yale Center for British Art,簡稱YCBA)開發了一個提高觀察能力的項目(Enhancing Observational Skills)。該項目面向醫學院一年級學生,通過對藝術作品的視覺觀察,旨在訓練和提高醫學院學生的觀察能力,使得他們未來成為醫生時能更熟練、精確地進行診斷。在這一項目中,YCBA提供了一種將藝術與科學教育結合的方法,用藝術作為媒介和訓練工具來輔助診斷學教學。這個項目的核心前提是,用來分析一幅敘事性繪畫的視覺工具對幫助理解病人病情的形成也有效。因此,項目中使用的繪畫作品必須是學生們所不熟悉的,這樣他們就不會對畫作重要性有預先性的偏見,能平等地對待畫作中的每個細節。另外,學生們和他們的同班同學會形成一個個他們所熟悉的學習小組,使他們能在沒有接受過先期訓練的情況下放松地討論某個主題。而這種討論的形式對學生來說也是溝通技巧的鍛煉。通過將觀察語言化,為學生們將來和其他醫師討論診斷病情做準備。當這項練習完成后,學生們在博物館里進入另一項平行的模塊,專注于一個皮膚病學案例的觀察。學生們被要求觀察大量感染的皮膚,描述并分析。通過之前藝術觀察的練習,學生們的語言變得更豐富,描述更詳細。通過該項目,培養學生的視覺解讀能力,而這將有助于提高學生今后在診斷中書寫病歷的能力。該項目的可貴之處在于,醫學院本身的培養方案注重對已知案例的死記硬背,而博物館的這門課程則更注重對不熟悉的細節的發現[16]。
該學院音樂系的教授推出了一門獨特的課程,將博物館的藏品與合唱選段匹配,而達到跨學科教育的目的。在學生們排練合唱曲目的同時,展示博物館中所選擇的相應藏品;并通過一些小型講座,使學生們在領略音樂選段的形式和藝術之美的同時,感受到視覺藝術和聽覺藝術匹配之后互相啟發、闡釋的豐富內涵。到學期末的時候,合唱隊將在博物館舉辦三場演出,每一場演出都將伴隨相應的博物館藏品共同展示,學生也會向觀眾提供相應的解說和互動[17]。
博物館往往具有豐富的面向中小學生的教育經驗,因此劍橋大學考慮讓博物館與教育學院合作,培養未來教師。一方面,博物館的藏品為中小學教師教學提供了豐富的資源;另一方面,博物館教育者能提供區別于傳統教師授課方式的教育訓練,比如,如何用“物”說話,如何開展“啟發式”的對話,如何跳出傳統由課程大綱所限制的授課模式,提出創造性的教育方法和內容。在博物館教育中,問題是開放式的,教育本身鼓勵學生的分析和探討,提出批判性意見,等等,這些是區別于課程大綱中預先設定的教育目標和知識灌輸,因而是重要而有益的補充。具體實踐中,如劍橋大學的小學教育文憑項目中,這些未來的教師們將到博物館參加培訓,并和博物館的教育者一起,開展面向各年齡階段、不同類型的學校學生的教育項目。當學生進入實習階段,他們也被要求帶領他們的班級回到博物館進行授課。特別要指出的是,由于劍橋大學有多個博物館,因此,這一合作項目由各博物館聯動,對未來教師的培訓涉及與不同博物館的合作,可以了解到不同的博物館類型和開展教育的方式。實踐證明,這些在博物館的“嵌入式”培訓方式讓這些未來教育者受益匪淺,他們不僅學會如何借“物”授課,并且領悟到了讓學生們從“經驗”中學習的重要性[18]。
美國俄亥俄州的歐柏林學院近年來嘗試一種全新的,以博物館為基礎的教育法,稱為“穿過街道”,旨在使校內艾倫紀念藝術博物館的豐富資源服務于學校的每個院系。不同學科的教師們,諸如化學、俄語、數學等,都“穿過街道”(來到博物館),把學生們帶到博物館,開展文化的、實驗性的互動教學。該學院總結了五種與藝術博物館結合能帶給他們的作用:一是視覺解讀能力(visual literacy);二是藏品所帶來的文化語境(cultural context);三是藝術可以用來輔助對于一些框架性概念的理解(conceptual framework);四是藝術可以用來作為輔助文件了解一個事件或話題(primary text) ;五是藏品可以作為創意激發點(creative focal point)。以上五種模式的開發,使得歐柏林學院的各類學科,從神經學到國際政治,都能將博物館的藏品作為有效資源,以及博物館本身的環境作為積極的學習環境加以利用[19]。
以上博物館所獨立或與院系合作提供的跨學科課程,從不同的形式出發,創造性地利用了博物館的資源和博物館教育的優勢,豐富了學生通識課程的內容和內涵,也從多維度加強了對學生的培養。
相對于在課堂內組織的,根據教學計劃、教學大綱的要求,以系統傳授學科知識為主要內容的教學活動,第二課堂則是第一課堂的延伸和補充,是建立在有形教育與無形教育之間的、在時間上和空間上更加開闊的、可以承載更為豐富多彩的教育形式和內容的教育渠道。由于在手段、載體、時間、空間、形式等方面的靈活性,第二課堂相比于第一課堂,有不可忽視的優勢[20]。博物館本身是學生學習的第二課堂,因而在通識教育第二課堂中的作用顯得更為突出,內容和形式也更為豐富。
耶魯大學藝術博物館為本校師生提供預約研究本館資料、藏品的服務,并開放學習室、學習畫廊等來支持學生們的學習。除此以外,博物館還為學生的自主發展提供了豐富的機會,如本科實習、旅行獎學金;研究生項目研究基金等,以及展廳導覽項目培訓、學生策展項目等。同時通過舉辦各類講座、研討會、工作坊、學習日等形式,促進學生綜合素質的培養[21]。
與耶魯大學藝術博物館相類似,斯坦福坎特藝術中心也為學生提供了各類激勵資源,如博物館提供的學生寫作獎,鼓勵學生關于博物館的優秀寫作。博物館為學生自主研究項目提供資助,如學生可以預約到博物館進行有目標的討論,博物館研究員進行輔導。同時,博物館也與各學生社團或組織合作,向他們提供場地,合作開展講座、電影展播、表演等活動。
坎特藝術中心還提供“坎特學者獎”,支持本科生(不限專業)在博物館開展關于藝術的原創性研究或創造性工作。在此期間,博物館的研究員會對學生提供指導和幫助,而學生必須滿足每周8-10小時(2-3小時在現場),持續兩個學期的研究時間。這一項目旨在幫助學生獲得藝術知識,并在學術和今后的職業生涯中對藝術產生新的思考方式。此外,坎特藝術中心還提供坎特文化大使項目(Cantor Ambassadors),即學生可以應聘成為博物館與學生互動的文化大使,幫助博物館設計社交和其他與學生聯動的項目[22]。
東京大學綜合研究博物館以研究為長,博物館研究員都是各個學科的教授,他們將指導有專業興趣的學生進一步深造。博物館定期舉辦以“博物館學”為主題的專題論壇,論壇包括授課、工作坊、專題項目的啟動等。博物館還舉辦“全學體驗論壇”,其中包括空間設計的實習項目和影像制作的實習項目,每個項目都有導師授課、指導[23]。
新加坡國立大學博物館向學生提供了兩項學生發展項目:“博物館實習項目”和“策展實驗室:研究員密集訓練和實習項目”。兩個項目代表不同的方向,前者旨在給予學生對于博物館工作的基礎介紹;而后者旨在為已經有經驗的學生提供更清晰的對博物館研究策展人職能的介紹,并且給予實踐的機會。兩個項目都通過大量閱讀、實驗性教學、對博物館項目的積極參與,以及來自博物館員工的親自指導,讓參與者用批判性的、發展性的手段來獲得成長[24]。
相比于高校博物館在通識教育“第一課堂”中的應用,博物館在“第二課堂”中的應用更零碎、更潛移默化,也更為我們所熟悉。事實上,高校博物館本身就是通識教育“第二課堂”的學習場所,博物館的展品、展覽和常規教育活動,都是博雅教育的體現。因此,每個高校博物館在這方面都有應用,只是應用的程度的不同。從上述案例中可以看到,高校博物館的作用不僅僅在于“主動引導”,還在于提供一個可接近的“文化場”,鼓勵學生在其中自行探索。
2011年,國家文物局、教育部印發《關于加強高校博物館建設與發展的通知》[25]。《通知》指出,高校博物館是“現代教育體系和博物館事業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探索和實踐新型人才培養模式、實現高等教育現代化的重要機構,是開展探究式學習、參與式教學、實踐教學的適宜場所”,并明確“高校博物館在現代高等教育體系中的基礎性地位。”近年來,隨著高校博物館在學校中地位的確立,以及通識教育在高校的興起,對高校博物館與通識教育的結合也有一些新的探索。
筆者對上海市高校博物館育人聯盟所屬的14家高校博物館中開設通識教育情況進行了調研。調查表明,這14家博物館中,有4家博物館開設有面向本科生的通識教育課程(見圖1),其中不乏一些優秀的嘗試。

圖1 上海地區高校博物館開設通識教育課程情況調查
比如,復旦大學博物館與博雅教育結合,以學校名義發起倡議,邀請在讀學生調查校內的“學科遺產”,這既增長了學生對于歷史和傳統的知識,也增強了對于傳統文化的認同感[26]。華東師范大學博物館與師范生培養相結合,通過讓師范生在博物館中開展試講、實訓,加強專業能力,同時為將來踏上中小學教育崗位的實踐做準備。上海大學博物館開展暑期赴日研修項目,研修內容包括博物館業務學習及日本文化體驗等課程,同時指導同學們動手陶瓷制作、甲胄刀劍保存、紙質文物保存與修復等實踐體驗[27]。
其他高校博物館雖然沒有開設專門的本科課程,但也有不同程度地舉辦新生教育活動、文化講座等,或作為學校課程部分教學內容的實踐場所。
筆者在調研、訪談中發現,博物館與通識教育結合不夠深入的原因包括:開展本科教育的專業教師對博物館了解不夠;博物館本身人手少忙不過來,對于通識教育的配合、輔助工作不納入考核激勵機制;學校層面將博物館管理與本科教學分為兩條線,缺乏相關的創新鼓勵等。
當下,無論是對于通識教育教學方式的探索,還是高校博物館從“獨善自身”向積極服務學校教學的意識轉變,都存在一個過程。結合國外經驗及我國高校博物館實際情況,提出幾點建議。
加強高校博物館與各學科本科教學教師的互動,豐富通識教育“第一課堂”。目前,不少高校博物館在學校里仍然處于“邊緣”地位,高校師生對于博物館僅僅“聽說”而不是“了解”,對于博物館能發揮的作用也缺乏認識。通過工作坊、頭腦風暴、共同策劃課程等形式,加強博物館與一線教師、教學委員會的積極互動,讓博物館充分發揮作用,真正參與到大學通識教育的建設中。
加強高校博物館與學生的互動,豐富通識教育“第二課堂”。通識教育“第二課堂”的蓬勃開展在于發揮學生的自主參與、自發興趣。鼓勵社團、學生活動等到博物館開展活動,同時,博物館教育工作者也要積極引導學生參與活動,提供相關資源,使高校博物館能更靈活地融入大學教育。
加強博物館與學科辦、教務處等單位的聯系,從制度上保障博物館對學生培養的參與。當前高校博物館在校內教學參與不夠“積極”的一個重要因素是缺乏經費支持和制度激勵。通過學科辦、教務處、科研處等單位設立相關課程建設基金,鼓勵教師與博物館一起開展跨學科教育研究、新形式教學,對于通識教育新路徑的發展會有很好的激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