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貧賤的富翁

淵默

莊周貧賤，且這是他自找。可能莊周在當時名氣就已非常之大，不然楚威王不會聽說了他，并起了聘用他的念頭。現代人若遇到這事，定會竭力附和楚威王，但莊周棄之若敝屣，恰表明，在他心中名利如糞土，自由值千金。

他是野馬，龁草飲水，翹足而陸，不能容忍任何形式的絡頭馬韁。他知道物質財富、名譽聲望這些一旦貪求，就等于給自己套上了絡頭馬韁。他天性與這些格格不入。后又有陶潛，骨子里有莊周逸氣，只是比較斯文，沒他那般奔放。與莊周相較，陶潛更像東籬野菊，靜守自己天地，在秋風中淡淡散逸骨頭縫里滲出的菊花香，不像莊周，把自己的世界觀嚷得滿世界都知道。

莊周有唯我獨尊的傲，沒把任何人放眼中。他知自己的生活方式對，所以面對質疑毫不羞愧。魏王羞辱他，說他邋遢，真是“憊”啊！他卻有力反駁，言外之意，魏王才是真正的“憊”。“憊”是什么？是他《天地》中所言：“且夫趣舍聲色以柴其內，皮弁鷸冠搢笏紳修以約其外。”一“柴”一“約”，多傳神。這兩字告訴我們，人生目的若就是升官發財，聲色犬馬，那就相當于被這兩繩索勒緊了身子心靈，被捆得像粽子一般，動彈不得。事實上，你追求名利的心情越是急切，步伐越是急促，你就把自己身心捆得越緊，簡直透不過氣來。莊子便問，縱你是帝王將相，這不是“憊”是什么？

莊周聰明，就在于他承認自己“貧”，不承認自己“憊”。不僅如此，更表現在用物質生活的貧賤，換來精神領地的自由，真正意義上的“富”。他徹底放棄對名利的占有，也就徹底擁有了屬于自己的真正意義上的自由。他解釋“富”是“有萬不同”，即人生有各種可能，為什么要執著于一？他的價值就在于開拓人生領地，他之“富”恰表現在對大眾生活方式的徹底顛覆，用自己的羊腸小道，牽引出中國文化的康莊大道。我常想中國文化若沒了他，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將永遠居于統治地位，這樣該多單調無味！

他舍棄名利聲望，也就徹底擺脫由之必會帶來的“憊”。物質生活上的徹底貧賤，為他贏得輕盈翅膀。這代價在常人看來太過沉重。很少有人會像他，為不值錢的翅膀，而將自己大好前途付諸東流。我想很多人更愿過那種大權在握、錦衣玉食的生活，犧牲點自由尊嚴算什么？實用主義的人生觀在我們這社會更有市場，人氣也更旺，我們覺得他傻、窩囊，將大好前程舍棄純粹是腦子不靈光。

但其實是我們不理解他，不懂生命的真正意義。在現實生活中，他貧賤，被人鄙視，邋里邋遢，毫無人格魅力。但若穿透這些表象，深入他的靈魂，我們就會被他博大的胸懷、遒勁的志向、吞吐宇宙的魄力、幽默放達的生活方式所震撼。我們感覺在精神上，他是大富翁、精神富礦，夠我們這些精神貧弱的人學習開采百年千年萬年而不枯竭。

只有他能說出：“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萬物一府，死生同狀。”一個活得清楚明白的人，是讓我們折服的；一個活得輕松，無牽掛的人，是讓我們崇敬的。這人可像一顆晶亮露珠一樣在早晨第一縷晨光中悠然逝去，也可像日月星辰一樣永恒在天地間散溢清輝，運轉不息。這人屬于大地山川，屬于日月星河，也什么都不屬于。這人偉大，就在于他為我們昭示了生命中新的可能。這人屬未來，而永遠不會過時；永遠背時代潮流行進，而永遠站在時代浪尖上。這人一生，就是個悖論。這人昭示了一個悖論的偉大。而只有你懂得了這偉大，你才真正明白人生。

他太富，以致千百年后，我們還在從他的精神背囊中往外拿著那些好東西。那口袋沒底，你拿得越多，他越豐富。這正印證老子一句：“圣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吃膩山珍海味的當代人，也該把手伸到他的背囊中，掏出一縷清風，二兩明月，三聲雞鳴，四闋風聲，大地的霜白，河流的漣漪，“不藏是非美惡”的淡泊清虛，“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的大徹大悟……掏點東西出來，喂喂蒼白靈魂吧。要知這世界上，真正的乞丐，恰是那些除了嘩啦作響的金幣聲，世間一切動人音樂都引不起他絲毫興味的財迷們呢！

（編輯 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