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瑩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蟋蟀文化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人我床下。”“蟋蟀在堂,歲聿其莫。”——這是2000多年前的《詩經》中對蟋蟀的描述。
宋代的《爾雅翼》記載:“蟋蟀生于野中,好吟于土石磚甓下,斗則矜鳴,其聲如織,故幽州謂之促織也。”這就是蟋蟀也被稱為“促織”的由來。古代中國人已經清晰地認識到蟋蟀是何物,也知道蟋蟀嗚叫的特性與活動規律。蟋蟀不僅在野地,也會在秋冬登堂入室,進入人類生活。
在我剛剛會看書認字的時候,小人書成了我認識世界的另一種方式。羨慕現在的孩子可以輕松讀到世界各地的優秀繪本,小人書就算是我們那個時期的微繪本了吧。那時電視上在放游本昌演的濟公,滑稽形象經常逗得我哈哈大笑。家人也給我買了幾本濟公的小人書。其中有一本叫《蟋蟀斗公雞》講的是木匠張煜不慎將羅丞相家羅公子的寶貝蟋蟀放跑,羅公子逼其三日內賠償,不然償命。張煜投水時遇到濟公搭救。濟公用佛法弄來蟋蟀去找羅公子,其貌不揚的小蟋蟀居然斗敗了大公雞。羅公子大喜,出重金買下蟋蟀。濟公拿了錢后給了張煜讓其謀生。羅公子視蟋蟀如珍寶,不想某天蟋蟀跑出來,為了抓蟋蟀,羅公子命人挖墻,最后拆爛整個丞相府。現在想想這不過是個很符合中國傳統懲惡揚善設定、有魔幻現實色彩的故事,但當時斗蟋蟀這件事給我留下的印象,遠超過故事本身。
中國的斗蟋蟀文化由來已久。唐朝天寶年間,養鳴蟲和斗蟋蟀開始流行,在宋朝達到高峰,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無不喜愛這項活動。史上著名的南宋奸臣賈似道酷愛蟋蟀,史稱“蟋蟀宰相”,著有《促織經》兩卷,是中國也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關于蟋蟀的專著,詳細描述了蟋蟀的種類、形態、飼育方法和生物學特性等。明代斗蟋蟀依然盛行,史料記載明宣德皇帝朱瞻基雖治國有為,但也沉迷斗蟋蟀,“促織瞿瞿叫,宣德皇帝要”的俗語在民間流傳甚廣。也因為皇帝沉迷斗蟋蟀,舉國上下皆養蟋蟀、斗蟋蟀,為進貢蟋蟀傾家蕩產的不在少數。蒲松齡《聊齋》里的《促織》,即是以此為背景虛構的故事。清代王公貴族人關以后也迷上了斗蟋蟀。每年初秋,織造府還會籌辦斗蟋蟀比賽。擁有名貴的蟋蟀即為金錢和權力的象征,從品種到器具無不講究。博物學家王世襄在《錦灰堆》里亦用了大量篇幅描述關于清末養蟋蟀、斗蟋蟀的回憶,感興趣的朋友可以找來看看。
斗蟋蟀又叫“秋興”“斗促織”“斗蛐蛐”,在每年的秋末舉行,一般在白露時節,這是蟋蟀成蟲后達到壯年的時期,斗性最強。《促織經》描述蟋蟀“白露漸旺,寒露漸絕”,可以看出蟋蟀成蟲壽命并不長,過了寒露就命不久矣,蟋蟀也因此成為詩人筆下悲秋的意象。南北各有養蟋蟀器具、規矩和斗法。時至今日,各地仍有各類斗蟋蟀活動,有些變成了民俗文化節,有些則成了變相賭博,令人扼腕。
人們養蟋蟀也并非都為打斗,用于打斗的主要是斗蟋類的蟋蟀。有些鳴聲好聽的蟋蟀,人們會養在小籠子里聽音。這項愛好可以追溯到唐代,《開元天寶遺事》記載:“宮中秋興,妃妾輩皆以小金籠貯蟋蟀,置于枕畔,夜聽其聲,庶民之家亦效之。”想來是宮中生活寂寥,宮女妃嬪們養蟋蟀聽聲寄情。
無獨有偶,在紫式部的《源氏物語》中,三公主聽到鈴蟲的聲音,吟詩:“秋氣凄涼雖可厭,鈴蟲聲美總難拋。”源氏和詩:“心雖厭世離塵俗,身似鈴蟲發美音。”而后召開賞鈴蟲的宴會。這里的鈴蟲是日本鐘蟋,在國內俗稱馬蛉,聲音似鈴聲,深受日本人喜愛,在日本文學作品中也屢屢出現。
蟋蟀為何而鳴
在蟋蟀家族中,只有雄性蟋蟀會發出鳴聲,雌性蟋蟀則是“啞巴”,也有一些種類連雄性蟋蟀都不會發聲。雌雄蟋蟀非常好辨認,雌性蟋蟀腹部末端除了兩根尾須還有一根產卵管,俗稱三尾子;雄性蟋蟀沒有產卵管,俗稱兩尾子。
雄性蟋蟀主要靠翅膀摩擦發聲,發聲時頭部向下舉起雙翅,左翅上的音銼與右翅的刮器一張一合互相摩擦發音,旁邊還有一塊叫鏡膜的薄膜區作為發音的共振裝置。蟋蟀的音銼上有一排堅硬的突起,叫做音齒。整個發聲系統很像小提琴,音銼是琴弓,刮器是琴弦,鏡膜是琴身的共鳴箱,通過巧妙配合拉出優美旋律。蟋蟀在地下的巢穴振翅發聲時,就像一個小型演奏會,巢穴的空腔形成了天然的音樂廳,將鳴聲擴散。那么,蟋蟀究竟為何而鳴呢?
人類彼此交流離不開語言,只有人類才有真正意義上的語言。蟋蟀遠比人類低等,它們之間的交流,靠的就是鳴聲和動作。
和所有會發聲的昆蟲一樣,蟋蟀之所以會發出鳴聲,第一種情況是受到外界刺激做出的應激反應,這種鳴聲一般比較短促無規律。第二種情況是各種生理活動引起的反應,這種鳴聲通常有音節、有規律、有固定頻率,甚至可以成為昆蟲分類的依據之一。
能發聲的昆蟲都有“耳朵”,能彼此辨認聲音,這就是聽器。蟋蟀的“耳朵”長在前足脛節基部,是一個卵圓形或縫隙狀的結構,叫鼓膜聽器,上面有感覺細胞,可以識別不同頻率的聲音。
每種蟋蟀的鳴聲都有自己的固定頻率,靠特有的一套鳴聲來吸引同種異性,不會搞錯。雄性蟋蟀的每一次翅膀摩擦就能產生一次鳴聲,稱為音節。每個音節由強度和頻率不同的脈沖組成。
蟋蟀的鳴聲也會因行為的不同而不同。以多伊棺頭蟋為例,它的鳴聲有6種典型類型,即召喚聲、歡迎聲、調情聲、警戒聲、挑釁聲和勝利聲。沒有雌性存在時,雄性多伊棺頭蟋會發出召喚聲,招引雌性并向其他雄性宣示自己的地盤。當雌性應聲而來進入雄蟋蟀的地盤時,雄蟋蟀會發出歡迎聲。雌雄相遇,若雌蟋蟀沒有表示,雄蟋蟀會繼續發出調情聲。若有其他雄蟋蟀進入領地或者試圖爭奪雌性時,雄蟋蟀會發出警戒聲。如果對方還不走,雄蟋蟀會發出急促的挑釁聲,示意對方別不識趣快走開。待兩蟋交戰,打贏的一方就會發出歡呼的勝利聲。
可見,在蟋蟀的世界,鳴聲是一門重要的語言,打架斗毆,爭奪配偶各種場合都要用到。和人類一樣,學好一門語言是多么重要啊。
蟋蟀的私密生活
蟋蟀主要生活在草叢、地下和樹上。不同種類的蟋蟀棲息的地點不同,選擇產卵的地點也不同。比如黃蛉、墨蛉這類喜歡在草叢活動的小型蟋蟀,會選擇將卵產在草本植物的莖或葉鞘里。花生大蟋、油葫蘆這些地棲型蟋蟀則將卵產在地下。樹皮、朽木、葉間是一些樹棲蟋蟀的產卵地點。總而言之,在哪里活動,蟋蟀就會選擇將卵產在相同的生境,便于后代覓食和活動。
蟋蟀是不完全變態的昆蟲。卵孵化出的若蟲和成蟲長相接近,只是翅膀沒有發育完全。若蟲經過幾次蛻皮,最終羽化成蟲,此時翅膀也發育完全了。
絕大多數雌雄蟋蟀都是通過聲音通訊識別聯絡彼此,對上號后就開始交配。雄性排出精莢,通過其上部的勾狀結構,伸入雌性產卵器下部的生殖口中。雌性蟋蟀在交配完成后,彎曲身體吃掉精護為繁殖后代補充必要的營養。
蟋蟀的一生很短暫,大部分蟋蟀的壽命只有1年,多數以卵越冬,也有少數以成蟲形態躲在洞里越冬。在清朝后期和民國時期的北方,玩冬蟲成為流行文化。人們飼育油葫蘆等蟋蟀,放在葫蘆做的蟲器里保暖喂食,為的就是在寒冬雪飄時聽到一聲蟲鳴,這也許是在寒冷蕭條的冬天對鮮活生命氣息的一絲渴望。《燕京歲時記》里寫道:“又有油壺盧。當秋令時,一文可買十余枚。至十月,則一枚可值數千文。蓋其鳴時鏗鏘斷續,聲顫而長,冬夜聽之,可悲可喜,真閑人之韻事也。”越是冬天的蟲越彌足珍貴,越能激發人們悲喜交加的情感,生活在四季有蟲的華南的人大概很難理解這種情感吧。
我小時候并不喜歡蟋蟀。3歲前家里有一只蟋蟀,晚上一個人在家躺在床上,聽到“唧唧唧唧”的聲音在空蕩的房間回響,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家里親戚只有大伯對蟋蟀感興趣,家里屯了很多蟋蟀罐,也斗蟋蟀。只是灰不溜秋的蟋蟀對于童年的我來說,實在沒有很大吸引力,只是匆匆圍觀一下蟋蟀長什么樣,就再也沒興趣看。直到讀研時,導師是研究蟋蟀出身,加之實驗室有研究蟋蟀的同僚,才讓我又拾起對蟋蟀的關注。在校園里,每到秋天的夜晚,走在麗娃河邊就能聽到窸窸窣窣的蟋蟀聲,一路伴我回到宿舍。而今離開校園許久,從江南來到華南,物候也大不一樣。沒有蟋蟀在堂,只有去公園時還能聽到久違的蟋蟀聲。中秋夜,在南方油葫蘆的洞口看它豎起翅膀振翅吸引配偶,句句句句,清脆響亮,一遍又一遍。突然發現這聲音喚醒了記憶,穿越了時光,散落在無數似曾相識的片段里。長大成人的世界奔波忙碌、妥協忍耐,這些小昆蟲能讓人恍惚間回到孩童時代,感受極為簡單的快樂。
責任編輯/王苒 任重遠